龙铁:风起南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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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故人,故事

五分钟时间一到,钟远成立马到卫生间里先痛痛快快地冲了个热水澡,然后又换了身新衣服。把手拢在嘴前吹口气,嗅了嗅味道,虽然还残留着些许酒气,但在用了漱口水和BOSS古龙水之后,能够压下些许;再出房间门时,已然没有宿醉的样子,又是平日里内敛精明的领导作派。钟远成决定先到餐厅去吃点儿东西,然后再到办公室鼓舞一下士气。虽然这个竞标小组组长有实无名,但工作总是要做的,如果他都打不起精神,那不知道其他组员会是个什么颓废模样。再有,传到集团那边又不知会被曲解成什么故事。

酒店免费供应早餐的时间早已经过了。不过钟远成也不在乎,向服务员点了碗当地特色的鸡丝粥,在等待期间,就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养神。几分钟后,他感觉旁边多了一个人,以为是服务员把粥端过来了,于是懒懒地睁眼看去。但他才一睁开眼睛,立刻面色大变,整个人身子猛地向后一仰,椅子一阵响动,引得其他桌的客人纷纷观望。

“师兄,小心!”那人扶住倾斜的椅子,柔声对钟远成说道。

“丁、丁……”钟远成舌头打结,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那人扶扶无框眼镜,很儒雅的模样微笑道:“怎么,不认识了?师兄你不至于这么健忘吧?”

钟远成感觉凉意从肩一直蔓延到手。他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感受,仿佛你最害怕见的东西,突然出现在面前,那种惊惶、恐惧、愧疚百念杂陈。

丁飞笑了笑,拉开椅子在钟远成对面坐下:“怎么,当年的事还记挂着呢?我都差不多忘干净了。都过了这么久,该向前看了。”

对了,他不知道当年那件事的前因后果——钟远成抓着领缘整了整西装恢复镇定,于是热情起来:“师弟,你的变化真的很大,乍一眼确实有些认不出来了。你去日本以后,虽然我们没见过面,但你的名字我可听过不少次。每隔一段时间都能看到你的论文,现在你已经是国际上知名的高铁建设专家了。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树挪死,人挪活……”

钟远成话没说完,就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好端端的,提什么挪啊挪的,这不是在丁飞的伤口上撒盐吗?但要转换话题,又愈发笨嘴拙舌。

“怎么样,这些年在西城株式会社还好吧?”钟远成干巴巴地问。

“嗯,还行吧。”丁飞顿了顿回答道。

日本这个国家,既开放又保守。日本人很有礼貌也很守规矩,但绝不宽容。他们不会把排外的情绪表露在脸上,但却会比较明显地孤立外国人。当然,这也并不是说日本人本性不好,只是在日本的职场里,人际交往本身就是一件充满压力的事,“压抑”这个词是充斥在日本职场上的主旋律。一个外国人,既要融入他们的团体,又要在科研上有所成就,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一句“还行”之中,也不知道包含了多少心酸和努力。

打个比方吧,在日本公司里写文件要盖上个人印章,表示对这份文件负责。而在不成文的规矩中,印章必须左斜着盖,就好像向上司鞠躬那样。但这种印章盖法的恐怖之处在于,新进员工很容易因为不懂规则而被人在背后指点。因为一份报告往往是由新进员工起草后再依次上呈,当这份报告呈到社长手中时,新进员工所有的上司都遵循左斜盖法,而唯有他自己没有左斜,这就相当于上司们一起向社长鞠躬,而职位最低的那个却笔直站着,醒目无比。

在注重集体主义的日本,日常工作生活中,类似的“潜规则”也不知有多少。没人会告诉你应该怎么做,只能靠你自己猜,日本人称之为“读懂空气的能力”。如果没猜中,就会被视为“不合群”“没有礼貌”,而被掩盖、孤立。而要融入群体,你就必须这样每天提心吊胆谨小慎微地活着。

钟远成笑容变得干涩了:“那就好,那就好。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丁飞苦笑着叹口气:“实际上,很对不起……师兄,这次是会社安排我来的。我现在在西城株式会社的科技发展部担任首席工程师,会社高层知道我和你是同窗,所以……让我来给你送点儿东西。”

钟远成心里一惊,但看到丁飞局促又无奈的样子,心不禁就有些软了。丁飞的性子他知道,外柔内刚,对自己的科研水准很自信,否则当年他也不至于因为一点儿挫折就远渡日本。西城株式会社安排他做这种信使说客的工作,还真是难为他这样内心极为骄傲、不愿无故低头的人了。

“他们让你带什么?”钟远成柔声问。

丁飞也不说话,从提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书,封面是白色牛皮纸,一个字也没有写。他把书掉了个头,用手指推动到钟远成面前。

钟远成靠在椅背上,大拇指撑着下巴,食指不断摩擦着唇边,瞟了一眼暂不开口。虽然他很想帮丁飞一把,但在竞标期间与外国同行私下联系,本来就是一件很犯忌讳的事情。没弄清楚书里的内容,他连碰都不会碰它一下。

丁飞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这是西城株式会社搞到的,苏尔曼高铁项目的标书。”

钟远成身子一颤,手差一点儿就忍不住去拿那本书。好在最后关头,理智还是占据了上风。他强忍着激动,板着脸:“他们要什么?”

“他们想和你建立起私下合作关系,最好让欧陆铁路公司,还有法国铁路工业联合会统统吃一个大亏。”

钟远成一愣:“西城株式会社为什么要帮我对付那些欧美同行?”

“东南亚这一带的铁路建设项目,一直以来是中日两国在竞争。既然西城株式会社这次没办法插手苏尔曼铁路项目,那么这个项目他们宁愿让中国得到,也不愿意把它交到欧美的公司手上。西方企业政治影响力太强了,在东南亚一旦有了第一个立足点,就会像藤蔓一样快速攻城略地。到时候无论日方还是中方的业务都会遭到挤压,未来的日子大家都不好过。”

见钟远成陷入沉思,丁飞捂着嘴咳嗽两声,语气诚恳:“上面的话,是他们让我这样说的。但接下来,是我们同学一场,我想对你说的。师兄,当年你落井下石发表的那篇论文,相当于把已经陷进淤泥的我,又踩了一脚。如果是5年前,哪怕是3年前,我甚至都不会心平气和地与你坐在一张桌子上。不过现在年纪大了,对于那些怨恨也记得不太牢了,倒是经常回想当初我们同窗时发生的一些趣事。我给你个建议,大可以先吃下糖衣,如果发现里面有炮弹,就把炮弹再扔回来。”

钟远成心动了。或许丁飞没有说出全部实话,但那又如何?建六集团在这场交易中,什么也不用付出;即使西城株式会社反悔,他也损失不了什么。而现在的他实在也像是漂在汪洋中的落水者,急需抓到一个漂浮物搭搭手,丁飞这次等于是直接递了一个救生艇给他。

“拿着吧。”丁飞又把标书往钟远成的方向推了推,苦笑道,“西城株式会社暂时没有参加竞标的能力,只派我带来了一个观察小组加以关注。我虽然是组长,但有些事也不是我说了就能算的。西城株式会社做事的风格你也知道,不是朋友就是敌人。我不想和你拼来杀去,但你至少要让我有个借口,说服会社的同仁不针对你。”

钟远成的脑子里,理智和情感在激烈地交锋。常年职场积累的理智告诉他,十年没见,丁飞未必可信,但西城株式会社更不可信。而且利用外国公司的力量,终归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谁知道里面藏了什么炸弹?而急于获胜的情感又推着他,告诉他光明的背后总有阴影,涉及几十亿美元的项目后面,总有不那么光彩的部分。就算自己不做,别人也会这么做。现在拒绝了丁飞,就等于将丁飞推到了别人那一边,一旦他与其他公司展开合作,那么自己率领的建六竞标组也会成为他的打击对象之一,那么自己岂不是一点儿好处都捞不到?

“我想,我是在与虎谋皮。希望你说的是真的,咱们这是为国家的利益联盟了。”钟远成思前想后,终于苦笑着把标书拿起。

丁飞也摇着头苦笑,这种做说客的事情他确实不太擅长:“如果你还不放心,可以把今天和我会面的事向上级汇报。至少这样,你不用背上太大责任。”

看着苦笑的丁飞,钟远成忽然有点儿恍惚起来。丁飞当年青涩而张扬的样子,与现在这个内敛又儒雅的科研精英重叠在一起。他一时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幻,他真的有些怀念当年那个总是笑得满脸阳光没心没肺的大男孩。

“简国炜也来了,他现在是建四竞标组的组长。你待会儿也会去见他吗?”

“这是会社交给我的任务。”提到简国炜,丁飞的脸就沉下来了,明显这个名字,还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于是他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冷,“那可是我的小师弟呢,我像亲弟弟一样照料他那么多年,可是他呢,却给了我一个错误的参数。要不是他……对不起,我又陷在当年的事情里了,以后我尽量改。”

钟远成突然有种冲动,很想说出真相,或替简国炜做一些解释,但嘴巴张了张,还是闭上了,一股气堵在胸口,眼里竟有些涩涩的。

人呐,就是这样,大多数时候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但实际上,眼见的未必全部为真。有时候你想做个诚实的人,但太多理由又迫使你不能诚实。

“要不……你回来吧,我帮你!”钟远成犹豫了半晌,还是把话说出口,“你有技术,又有国外公司的工作经验,像你这样的人才国内也很缺乏。回来之后先到机关里过渡一年,然后我就推荐你到下面的工程公司里担任一把手。接着……”

丁飞不说话,只微笑着轻轻摇头,钟远成发现自己要说的话接不下去了。不提当年的恩恩怨怨,就算坐到钟远成现在的位置又怎么样?就算是做了国企的副总,他的年薪可能还不如丁飞一个月的收入。更别提,丁飞现在已经是西城株式会社科技发展部的首席工程师,眼见前途一片光明。依照日本的年功序列制度和排资论辈的潜规则,丁飞只要不犯下什么重大错误,就能一步步向上升,拿着丰厚的年薪过上非常不错的生活。

“好了,不提这个了,以后有事电话联络。”说罢丁飞把一张名片放在桌上,做了一个电话联系的手势,便转身离开,乘坐电梯下楼后,慢慢走出酒店大堂。

室外阳光酷烈,但丁飞从大楼里出来,却站在太阳底下晒了好一会儿。仿佛只有炙热的阳光,才可以驱走他越来越浓烈的负面情绪。有时候就是这样,明明你以为已经忘记了,看淡了一些事情,但真要重新面对时,却发现当年受的伤痛依然刻骨铭心。

一辆挂有日本领事馆牌照的汽车在丁飞面前停下,司机打开门后,丁飞坐进车里,关上车门,对车上等待已久的那个人点了点头。

“托马斯先生,已经把标书交给他了。”

英国绅士躬身致意:“辛苦你了,丁先生,欧陆铁路公司不会忘记西城株式会社的友谊。遏制中国标准、中国技术在东南亚地区影响力的扩张,一向是贵司与我们两家公司的核心政策。我们希望西城株式会社能永远和我们站在一边,共同应对来自中国的挑战。”

丁飞摇摇头:“我会遵从上谷社长的指令配合欧陆铁路公司竞标,但我也想提醒托马斯先生,阴谋诡计可能奏效一时,但要赢得最终胜利,还是要靠实力。”

托马斯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起来,幸好前方副座一阵轻笑打破尴尬。

“丁桑,您是一名学者型的科研工作者,对于社会的阴暗面了解太少,这也是上谷社长派我来辅佐您的原因。”白领丽人自信地笑笑,“所以请放心,只要您与建四、建六竞标组的组长搭上线,以后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但愿如此。”丁飞疲惫地捏捏鼻梁,“那么就辛苦您了,藤井小姐。”

早晨,简国炜睁开眼睛,从床上晃晃悠悠地爬起来,趿拉着拖鞋来到洗手间。一照镜子,险些被镜子里的形象吓了一跳。那乱糟糟的头发、浮肿的眼袋、苍白的脸孔和松弛的皮肤,加上嘴唇上和下巴间错落生长的茂密胡茬,完美地显现出一个身心俱疲的中年男人模样。

我分明还那么年轻——简国炜悲愤到不行。赌气似的往脸上连泼几把冷水,用手当作梳子捋了捋头发,然后对着镜子,鼓起腮帮快速做几个鬼脸,再揉一揉脸蛋严肃下来。于是镜子里男人的目光也睥睨了,神态也桀骜了,表情也飞扬了,完全摆脱了昨晚工作到凌晨三点的疲态。至于依然唏嘘的胡碴儿……好吧,说显示出成熟男人的韵味也未尝不可,对不对?

简国炜打个响指,终于满意地点点头。自恋与自信一字之差,但自信的人往往自恋。就算明知自己可能没那么好,但绝不会因此而自卑、畏缩。

“头儿,有客人找你。”陆晓琪一边敲门一边喊道。

简国炜遗憾地看了一眼镜子里的形象——今天时间不允许了,找个有空闲的时候再仔细欣赏你的帅气。

“是谁?”

“一个是苏记者,另一个……嗯,看起来怪怪的,好像是日本人。”

“日本人?和苏记者一起来的?”简国炜突然警醒。

“不是,他们俩是一前一后到的,好像相互之间也不认识。”

眼珠子转了转,简国炜愈加警惕。日本人?现在为什么会有日本人来找他?难不成是西城株式会社的?他们不是放弃竞标了吗?为什么会突然找上门来?

想了想,从衣柜里挑了件中国风的T恤套上,简国炜慢悠悠往楼下客厅走。一下楼就看到,客厅里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苏月,另一个则西装革履穿戴得整整齐齐。

这么大热的天气也不捂得慌——简国炜心中腹诽。单单是看这打扮,还有坐姿以及气质,这是个日本人没错了。也只有他们会在这亚热带国家里,穿着西服拜会客人。

可能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那个“日本人”转过头来。在看到他的第一眼,简国炜刻意装出来的沉稳立刻不见了,脚步一错,险些滑了一跤从楼梯上摔下来。

“好久不见了,简师弟。”丁飞笑着说道。

苏月坐在客厅里一边喝着茶,一边不时好奇地向后院张望。她今天本来是想找简国炜“算算账”,顺便看看能不能从他嘴里掏点儿东西出来,然而她却看到了出乎意料的一场好戏。陆晓琪借着为她端茶的机会趁机坐到她的旁边,好奇心同样爆棚,两人的目光都被后院的那两个人给吸引了过去。

无论苏月还是陆晓琪,与简国炜认识的时间都不算长。但对于他这个人,却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痞子的外表下,藏着一颗从不服输的大心脏,即使遭遇到天大的难题,他也会不在意地笑几声后,就毅然顶风逆水迎难而上。

她们俩从来没有看过,简国炜像今天一样失态!

当那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和他打招呼的时候,他差点儿从楼梯上摔下来。而他的脸色,也变得极为苍白,身子更是摇晃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接着,他就把想瞧热闹的苏月和陆晓琪赶到客厅,自己领着那个男人走进后院。虽然他们俩说话声音都不大,让客厅里的二人听不到什么八卦,但透过玻璃窗苏月看到,和那个男人说话时,简国炜的腰杆居然显得有些佝偻,竟有些心虚讨好的意思。

“他到底是谁呢?”苏月拼命回忆。她觉得自己肯定在哪儿见过他,但又偏偏没有印象。于是她打开随身携带的电脑快速搜索,很快在一版社会新闻中,找到了那个人的照片以及名字。

“西城株式会社科技发展部首席工程师丁飞?”陆晓琪也把脑袋凑过来,低声惊呼,“那个人是中国人?不会吧!他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日本味道,跟中国人一点儿也不像。”

“查一查就知道了。”苏月眨眨眼说。

托互联网发达的福,现在查找一个人的资料,不必再像以前那样麻烦。苏月在搜索栏中输入西城株式会社和丁飞,按一下回车键,五千多条搜索信息就跳了出来。

“先看他的脸书。”陆晓琪提醒。

“我知道。”苏月一边没好气地说着,一边打开Facebook。网页上跳出的第一张照片,就让两个女孩微微张开的嘴再也合拢不上。

那是一张三个人的合影,因为像素的原因,并不十分清晰。然而苏月和陆晓琪都能轻易认出,照片上搂抱在一起,冲着镜头傻笑的三个年轻人,正是简国炜、钟远成和丁飞。

另外一边,丁飞把手里拿着的白皮书重又收了起来,只留下一张名片,又对简国炜说了几句什么。

他似乎和简国炜谈得不太顺利,沉着脸走出后院。路过客厅时,丁飞礼貌地冲着苏月和陆晓琪微微鞠躬,然后才走出大门。

简国炜慢慢蹲下,点了根烟,却没吸,任烟灰越来越长也没掸掉,就这么叼着烟发呆。直到差点儿烫到嘴唇,简国炜才反应过来,一把将烟头丢了,大踏步走回客厅。

“我出去买点儿东西。”看到领导出丑可不是什么好事,陆晓琪知趣地想要远遁。

“回来!”简国炜瞪她一眼,“想问什么就问呗。我要是不说,估计你就要给你爸打电话告密了。”

陆晓琪只好哂笑:“刚才那个西城株式会社的丁飞……”

“丁飞……十年前,他和钟远成还有我,在同一位导师手下读硕,算得上是我的同门师兄。他这次来的目的,是因为西城株式会社想和我们建四竞标组结盟,说是能帮助我们把欧美同行和建六都踢出局。”

“这是好事啊,傻子才不答应呢!”陆晓琪的话脱口而出,却立即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犯了当面辱骂领导的错误。

“免费的东西,总是最贵的。而且,说实话我不信任他,因为……他一直都很恨我。你可以把我的话,向陆总进行汇报,就说我强烈反对与西城株式会社进行任何形式上的合作。”简国炜铁青着脸解释说。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他没有说出口,那就是他虽然不喜欢钟远成,觉得他私心太重,认为钟远成参加竞标的目的,一多半是为了自己的官帽子,但把话反过来讲,就算钟远成尽职履职地成功把标拿下,除了收获到“前途”之外,也不会拿取其他经济利益。任何一名干部能做到这一点,也足以称得上“清廉”二字了。

在感情上,他更偏向丁飞;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只能站在钟远成那一方。借助外国公司的力量来赢得与兄弟企业之间的竞争,简国炜觉得心里有些膈应。

苏月的关注点却不在这里:“看起来,你和丁飞、钟远成之间有故事?”

简国炜吧唧一下嘴,本不想说。但丁飞的突然出现,让他心乱如麻,生出一股想要倾诉的冲动。

“十年前,我们在同一个导师手下读硕,当时我们毕业论文的课题是,设计一种新型的预制箱梁……”

所谓预制箱梁,就是架在高铁桥墩上的桥梁箱体。箱梁分为现场浇筑和预制两种。在独立场地预制的箱梁可以在架桥机帮助下,在下部工程完成后直接架设在桥墩上,能加速工程进度、节约工期。

与体育界追求更快更高更强差不多的道理,箱梁在保持承重能力不变的情况下,追求的是更轻更窄更矮,以降低生产成本,提高工作效率。每一种能够大幅度提高各项数据的箱梁研制成功,就等于预定到当年的国家科技进步奖。

但在试验进行到一半时,因为设计思路的不同,钟远成与简国炜、丁飞爆发了严重分歧,钟远成退出课题组另起炉灶。而因为简国炜一时失误,在一项参数上计算错误,丁飞的试验最终还是失败了。钟远成更是在简国炜和丁飞失败后,专门撰写了一篇论文,驳斥简国炜和丁飞的错误之处,等于是踩着简国炜和丁飞的脑袋考取了博士研究生。

“后来我们大吵一架,三个人从此就散了伙。最可惜的就是丁飞,他一直坚信他的设计思路没有错,不肯改换课题,被导师要求重修。于是他一气之下,放弃了毕业证远走日本……”简国炜回忆说。

苏月发现了问题:“等等!我查过你的履历,你当年很顺利地就拿到了硕士文凭。为什么同样研究一个失败的课题,你能过关而丁飞就不能呢?”

“第一,我研制新型箱梁虽然失败了,但错有错招,我为预制箱梁设计出的新型安装工艺,得到了导师的认可。”简国炜突然显得有些尴尬,捂嘴咳嗽几声,“第二,导师的女儿是我当时的女朋友。”

苏月与陆晓琪同时翻起白眼。怪不得简国炜面对丁飞时,理不直气也不壮,原来当年抱大腿走了后门。

简国炜生气了:“不是,我和导师的女儿谈恋爱怎么了?难道法律规定不允许学生和导师女儿谈恋爱吗?再说了,当年我设计的新型安装工艺,到现在还在使用着,拿到毕业证我一点儿也不亏心。唉,我当时也不是没有劝过丁飞,只要他肯换一个课题,虽然考博是不可能了,但最多耽搁一年半载,拿到硕士文凭不成问题。是他自己非要倔……咦?”

刚才丁飞忽然出现时,简国炜心情激荡,难免考虑有些疏漏。但现在静下心回过头一想,就觉出问题来了。和丁飞六年同窗,丁飞是什么样的人简国炜一清二楚。往好了说,他有点儿倔强;但要往坏了说,丁飞这个人性格比较偏执、一根筋,遇事会钻牛角尖。

当年丁飞宁可放弃毕业证远走日本,也不肯承认自己设计思路有错。其后更是一别十年,连电话也不打来一个,显然是不想和从前的旧日同窗再有任何联系。现在他突然出现,好心奉上大礼。联系到他现在的身份,这不能不让简国炜怀疑,他送来的甜美蛋糕中,是不是藏有致命毒药。

“我要西城株式会社环海铁路项目的全部资料!越快越好!晓琪你立即打电话回家,让竞标办公室的人放下手头上所有的事务,全力搜集相关资料并用计算机建立西城株式会社的潜力值模型。并且我要他们在最短时间内做出判断,西城株式会社是否有参与竞标苏尔曼项目的能力!”简国炜对陆晓琪大声吼。

陆晓琪应声是,急急忙忙就往楼上跑,准备去打电话。苏月事不关己,显得镇定许多,想了想说:“你怕西城株式会社也会参与竞标?从现有情况来看,可能性似乎不大。西城株式会社的资金、人员、机械全都陷在环海铁路项目中,短期内应该没有两线作战的实力。”

简国炜摸下巴做老谋深算状:“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既然如此,你刚才为什么不先和丁飞虚与委蛇,搞清楚他的来意?”

“我也是刚刚才想到这些。”简国炜啧了一下,有些后悔,“不过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刚才我拒绝了与丁飞的合作,以西城株式会社一向的行事风格,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打击我,最好将我第一个踢出局,这样才可以彰显西城株式会社的肌肉。”

来自西城株式会社的打击,比简国炜想象之中更早到达。傍晚时分,被简国炜派去与林良信医生会面的陈学灿回来了。他拿着几张请柬,一脸古怪。

“明天下午六点,西城株式会社要在双子火山的浮屠宫举办酒会,林医生给我们要来了三张邀请函,请我们明天务必参加。”陈学灿顿了顿,犹豫着说,“另外,林医生让我转告你,艾沙迪省长对你的仗义执言非常满意,希望你能一直保持住这种直言不讳的风格。哦,他还专门对我说,明天苏末尔议长也会参加这场酒会。”

“仗义执言?我怎么就仗义执言了?”简国炜一手叉腰一手挠头。

陈学灿也一头雾水地摊摊手。这个答案被还赖着不走的苏月找到了,她指指打开的电视机,语带调侃:“简经理,我要采访你就千推万阻,别人要采访你就一口答应。你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电视上,正播放着当地收视率比较高的一个政治辩论节目。其中一个主持人,此刻正对着电视镜头用马来语侃侃而谈,好在下方还有英文字幕,介绍他说话的内容。

“……就在今天,我和雅隆高铁项目的一名简姓高级管理人员谈起苏末尔议长对高铁项目的忧虑,但他对我说,苏末尔议长对高铁根本就一窍不通。议长的那些烦恼,就像忧虑天空会塌陷下来一样令人可笑。这位高级管理人员的理由有如下几点……”

陈学灿转头看简国炜:“头儿,你接受记者采访了?”

简国炜瞪他:“你觉得呢?”

陈学灿在心里盘算几下,终于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的组长不会犯下如此幼稚的错误,于是恨恨拍着大腿骂:“在电视上也可以信口雌黄?他这样乱说话,不怕我们告他吗?”

“你们告不赢的。”熟知这里面道道的苏月摇头,“他刚才说得很清楚,接受他采访的,是雅隆高铁项目简姓高级管理人员,而不是雅隆高铁项目第二标段项目部简国炜经理。而且……”

简国炜铁青着脸:“而且林医生说了,要我明天务必保持直言不讳的风格。”

重重一拍自己脑门,陈学灿终于想通前因后果。一想到明天晚上简国炜要面对的困难选择,陈学灿也不禁替简国炜感到头疼起来。

苏末尔议长是艾沙迪省长的政敌,同时他也是苏尔曼高铁项目最大的反对者。帮助艾沙迪打击苏末尔,看似能够收获艾沙迪的友谊,实际上却会陷入政治斗争的旋涡之中。

就算因此促成高铁立项又如何?不管怎么说,苏末尔也是省议长,在竞标中话语权极大。如果把他逼成死对头,在竞标的最后关头他投下反对票,艾沙迪恐怕也不会冒着再次掀起政治斗争的风险,悍然为简国炜以及建四集团撑腰。

也不说话,简国炜噔噔噔闷着头走到三楼办公室。四面的白板上,粘着苏尔曼政府官员的人物图谱,下面标着他们的姓名、简历以及属于赞成、中立还是反对阵营。简国炜一个一个仔细地观察着这些官员履历,无数信息在他脑子里汇总、判断。

“学灿,今晚务必联系上林医生。”简国炜一边思考一边慢慢地说,“就说明天早上九点之前,我一定要见到他。”

“是!”

简国炜想着想着,突然烦躁起来,伸手到口袋里去摸烟。但手才一伸进去,指尖就感觉有异。连同烟盒掏出来的,是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写着一款最近比较流行的手游名字,以及一个账号,一串密码。

这是谁塞进他口袋里去的——这些天他见过不少人,有大使馆的工作人员,有林良信和他派出的联络员,当然还有丁飞。只是无论是谁,似乎都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眼睛眨了眨,简国炜索性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拿出手机找到那款游戏试探性地输入账号和密码,再一打回车键,一个名字叫“毛线球”的卡通人物就创建成功。他摸了摸下巴等了几分钟,一名叫作“咖啡猫”的网友向他发来好友申请。

“你是谁?”接受好友申请的简国炜打出三个字。

“你不用管我是谁,只要知道我是一个能够帮助你的人。”对方回话很快。

简国炜咂咂嘴,开始有兴趣了。现代的黑客技术发展极快,就算是白宫和五角大楼都曾经被人入侵过,更何况防护能力低下的私人电脑及智能手机。无论你将秘密藏在哪里,只要被人盯上,无数种黑客软件都可以挖出你的秘密。而在游戏中通讯,保密性就高得多了。这样一来无论手机端还是服务器,都不会留下任何的通信记录。

毛线球: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咖啡猫:你不需要相信谁,我只提供信息,真假你自行判断——不要与日本人合作,他们的目的不是帮助谁赢得竞标,而是把水搅浑。他们会与所有有实力赢得竞标的公司合作,让你们互相争斗。如果他们成功,竞标就会被无限期地拖延下去,直到他们从环海铁路中脱出手来参加竞标。

毛线球:还有吗?

咖啡猫:还有,小心一个名叫藤井伊织的女人。

发完这段话,咖啡猫就下线了。简国炜吹个口哨,笑了起来。他感觉这次竞标,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