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在白昼伊始之际，我们沐浴着晨光整装待发。据卫星天气预报显示，今天天气很好，非常适宜飞行及观测。我在例行检查医疗系统时发现，巴拉德瓦杰已经清醒过来，能跟别人交谈了。
等到把所有设备仪器都搬上小型“跳跃号”之后，我才意识到这帮人类打算让我跟他们一起待在客舱里。还好这次我穿着盔甲、戴着头盔，所以当曼莎让我坐在副驾驶座时，我的反应也远没有之前那么剧烈。在此期间，阿拉达和李萍都没有试图跟我说话，拉提希甚至在我轻轻走过他身旁时刻意移开了视线。见他们这副小心翼翼、不直接看我或者跟我谈话的样子，我不禁有点儿疑神疑鬼。飞行器一升空，我便打开中心系统，第一时间快速浏览了一下他们之前的谈话记录。
在我落座副驾驶的位子后，曼莎提出我可以去客舱随便逛逛，跟大家好好相处。这样看来，她好像把我当成了一个普通人类，或是其他的什么东西。我只能努力说服自己：我的形象还没有彻底崩塌，事情也没有糟糕到那种地步。
可惜在回顾了他们的谈话内容之后，我的心开始下沉，因为事情发展远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糟糕。这群人类对之前发生的状况进行了一番热烈的讨论，最后达成了一个共识：不要逼我、多给我点儿空间。哦不，虽然他们真的很贴心，但我依旧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我发誓，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把头盔摘下来了。如果真的有一天我必须要跟人类交流，我宁可抛下这该死的工作，然后逃之夭夭。
这群人类之前没有租赁过护卫战士，我也是第一次接触这类客户。其实只要动脑子想想就知道，事情早晚会演变成现在这种情况。唉，当初就不该让他们瞧见我卸下盔甲的模样！大错特错，后悔莫及！
有部分人想要跟我面对面交谈，还好曼莎和阿拉达否决了这个提议。是啊，跟一个杀手机器人好好聊一聊它的感受，这可真是太有趣了！这个前所未有的主意简直糟糕透顶，它不仅让我的能源值直接降到了97%，还给了我自杀的念头——直接爬回“敌对1号”那张血盆大口里，让它咬死算了。
我满腹惆怅，不想理会任何人、任何事。那群人类各顾各的，不是盯着窗外的行星光环发呆，就是看着“跳跃号”扫描仪拍下的新景色，要不然就通过公共频道，跟待在基地里密切关注我们行踪的成员聊天。虽然我有些心不在焉，但在自动驾驶仪突然失效的那一瞬间，我还是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好险，差点儿就酿成了一次坠机事故，幸好我就坐在副驾驶座位，做出了及时的补救。不过即使我不在，也不见得就一定会出事。因为曼莎是主驾驶员，她的双手一刻都不会离开操纵杆。
和整套自动驾驶装置相比，尽管飞行器的自动驾驶仪没有那么精细，但还是受到不少客户的青睐。很多人类设置好自动驾驶之后，就会离开驾驶舱，跑去客舱睡觉或是干别的事情。但曼莎绝对不会这么做，她习惯确保在飞行过程中，所有的事情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现下，她很贴心地弄出一些吵闹声响向其他人发出警示，同时调整飞行器路线，避开前方的山脉——若任由失效的自动驾驶仪继续控制飞行器，我们就会撞上这座山，然后化作一道绚烂的烟花。
我还沉浸在既恐慌又感激的矛盾心情中，一方面对于人类想要跟我聊天而感到惊恐，另一方面也感激曼莎阻止了他们。当她重新开启自动驾驶仪的时候，我调出行驶记录通过权限发给她。记录显示，由于中心系统发生了故障，所以导致自动驾驶仪关闭。对此，曼莎低声咒骂了几句，然后朝我摇了摇头。
信息缺失的地点距离调查评估区域并不远，我还没来得及把未观看的剧集下载下来，就已经到达了目的地上空。
曼莎对大家说道：“我们马上就到了。”
我们路过了一大片浓密的热带雨林，连绵的绿意在几处极深的溪谷间肆意流动，然后很突兀地在前方的平原上失去踪影，只留下零星的湖泊与稀疏的树林。这里低矮的山脊和表面光滑的巨石上遍布着不少石块，在光线照耀下如同上好的松脂石一般乌亮。
客舱内很安静，大家都在认真研究扫描成像。通过通信频道，阿拉达把她读取到的地震数据输送回基地，以作进一步分析。
“经过检查，在这片区域内，我并没有发现任何阻碍卫星拍摄成像的因素，”李萍开启了工作模式，一边整理“跳跃号”发回来的数据资料，一边冷淡疏远地说，“读数都显示正常，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除非这里的岩石含有某种能够隐身的物质，让卫星成像无法识别。”阿拉达假设道，“话说回来，扫描仪也有点儿怪怪的。”
“那是因为扫描仪本身就是个破烂玩意儿。”李萍咕哝道。
“可以降落了吗？”曼莎开口问道。我猛地反应过来，这是在向我征求安全评估意见。
扫描装置虽然没有多先进，但从某种程度上能发挥一些作用。它标出了几处风险点，跟之前的记录相差无几。我斟酌着回答：“可以，但请注意，这里至少存在一种能够挖通岩石隧道并埋伏袭击的生命体。”
阿拉达在座位上蹦了蹦，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她说道：“我知道凡事都得小心，只不过当务之急是要先调查清楚——我们地图上缺失的信息到底是意外，还是有人刻意为之。然后才能排除隐患，制定对策。”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他们并没有忽略自己遭受蓄意攻击的可能性。这并非毫无预兆，之前李萍也向我提出了“中心系统有没有可能会被入侵”的问题，只是当时被那么多人类行注目礼，我一门心思只想赶紧逃出去。
拉提希和李萍也随声附和，于是曼莎决定道：“我们就在这里降落，采集样本。”
巴拉德瓦杰的声音从公共频道传出来：“请各位务必小心。”她的尾音略带颤抖，显然，她对之前遇袭的经历感到非常后怕。
曼莎驾驶技术高超，在她的操纵下，“跳跃号”慢慢下降，接触地面的时候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响。我做好准备站在机舱口，其余人类也已全副武装。我推开舱门，放下舷梯让他们下机。
近看那片岩地，上面遍布着黑闪黑闪的石块，流光溢彩，和玻璃很像。“跳跃号”稳稳站在地面上。扫描设备显示出，这里地震活动指数为零，附近没有任何大型威胁。出于谨慎，我还是往外走出一段距离，预留了足够的空间预防袭击。我的确在认真工作，希望人类看到我专业的一面后，能打消对我的调控中枢产生的任何疑问。
曼莎随后也从飞行器上走了下来，阿拉达跟在身后，两人拿着便携式扫描仪四处走动，记录各种读数。其他人纷纷取出样品采集器，有的动手凿取玻璃质岩石，有的挖起了泥土，还有的设法收集植物样本。这期间他们一直在喃喃低语，时不时也跟基地驻守人员说上几句，然后把数据上传。
这个地方无处不透露着古怪。对比其他调查区域，这里没有那种嘈杂的鸟类生物，也没有任何生物活动迹象。可能是这些奇特的石块具有什么特殊能力，让那些生物不敢靠近。我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经过几片湖泊的时候，我甚至有些期待能从里面发现些什么——比如说尸体什么的，过往执行任务中我可见过不少（也制造了不少）。这次任务到目前为止，大家都还活得好好的，我觉得这是不错的转变。
曼莎设置好了调查区域，将空中扫描装置显示“危险”或者“潜在危险”的地点统统标记了出来。当我重新检查所有人位置的时候，发现阿拉达和拉提希正朝其中一个“危险”标记点径直走去。一开始，我想着他们平时表现谨慎，大概会自己看着位置停下来，但我还是下意识地往那边移动。下一刻，他们就走出了安全范围。
见状我开始加速奔跑，同时将视野摄像画面发给曼莎，开启语音通信朝那两人说道：“阿拉达博士、拉提希博士，请停下。你们已经走出安全范围，前面可能有危险！”
“什么？”拉提希的声音充满了困惑，万幸的是，他们停下了脚步。当我赶过去时，两人已经将各自的地图上传到了频道。
“这是怎么回事，哪里出错了？”阿拉达也是一头雾水，“我压根儿就没看到危险标记。”她对照地图指了指自己所在位置，上面显示这里依然属于安全范围，前面不远处是一片湿地。
我一下子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我将手上真正的地图覆盖在她的地图上，两者交叠，展示给曼莎看。透过拍摄视野，曼莎也看出了问题。
“该死！”她的声音从公共频道传出，“拉提希、阿拉达，你们的地图显示有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个故障呗。”拉提希做了个鬼脸，然后检查了一番自己的地图，“这附近所有的标记都被抹去了。”
于是整整一个上午，为了把这些分不清危险区的人类赶回安全地点，我奔来跑去忙得不可开交。在这期间，李萍喋喋不休地骂个不停，使劲折腾着地图绘制扫描仪。
“我现在开始相信，一切的根源就在于地图本身不靠谱。”拉提希气喘吁吁地由衷感叹道。不久前，我刚把他从一个被称为“热泥浆池”的地方给拖出来。那时，他的整个下半身都被覆上了一层酸性泥土。当然，我的形象也没好到哪里去。
“你是说真的？”李萍无力抚额。
在曼莎宣布全体成员返回“跳跃号”的同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虽然最后所有人都毫发无损地安全返回了基地，但我总隐隐感觉暗中酝酿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回到基地后，那些人类纷纷投身数据海洋，对他们采集到的资料进行分析研究。而我则躲进安全预备室里，检查安保权限，然后躺进修复舱继续追剧。
正当我对警戒线做新一轮巡视，检查无人机状态时，内部权限发来一则通知，说中心系统已通过连接卫星进行自主下载更新，并向我发送了一个程序包。对此，我略施小计骗过了中心系统，让它以为程序包已被接收，实际上我转头就把它丢到外部储存里了。我认为现在不需要自动更新程序包，也没有这种必要。或许某一天要离开这颗星球时，我可能会有选择地进行更新，其他的就统统删掉吧。
换句话说，今天又是一个无聊的日子，要不是巴拉德瓦杰还在医务室接受康复治疗，我都快要忘记之前那次惊心动魄的遇袭了。就在这一天即将结束的时候，这份平静还是被打破了。曼莎博士联系上我说：“‘德落’调查队已失联，我认为他们出事了。”
当我赶到指挥室的时候，其他人已经都在了。他们拿出地图，标出基地的位置，与“德落”调查队所在的位置进行比对。控制台屏幕上悬空展示着这颗星球的图像，每一条曲线都闪闪发光，走向清晰了然。我走了过去，听见曼莎说：“我看过大型‘跳跃号’的说明书，它的电力储量足够我们往返一次。”
闻言，我的嘴角忍不住抽搐起来，幸好这回我戴了头盔，没人看得见。
“等等，你是觉得‘德落’不会借我们地方充电吗？”阿拉达发出疑问。然后，大家把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不甘示弱地看回去，却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都望着我干嘛？”
欧弗思一把搂住她的肩膀说道：“傻瓜，如果他们一直都不回复信息，就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们受伤了，二是基地被攻破了。”作为一对情侣，做出亲密姿态倒也正常，其他人都没什么八卦取笑的意思，我觉得这一点值得赞许。上几次任务中，人类总是争吵不休、闹剧不断，让我想起了之前看过的一部情感关系混乱的狗血电视剧。当时我都快被他们烦死了，只能尽量把自己当成旁观者，努力置身事外。
曼莎点点头说：“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如果他们的调查数据包跟我们一样，缺少很多潜在风险信息的提示，那恐怕情况不容乐观。”
阿拉达这才反应过来：“德落”调查队的全体成员恐怕已经遇难了。
拉提希补充道：“但是有一个地方不对劲，‘德落’的烽火装置并没有被启动。如果他们的基地被破坏了，或者遇到了无法处理的医疗状况，那边的中心系统应该会自动触发烽火装置。”
每个调查团队都拥有烽火装置，一般建在基地周围的安全范围之外，它的用途是向公司发送紧急信号。我们公司一旦收到信号，就会立即派返程运输器来接人，不然就得等到任务结束那天才会派运输器来。一般情况下是这么运作的，嗯，一般来说。
曼莎看起来很担忧，她转向我问道：“你觉得呢？”
隔了两秒，我才反应过来她询问的对象是我。幸运的是，大家都在很积极地讨论，我没有走神，所以也不需要回放对话内容了。
“据我所知，‘德落’调查队租了三个护卫战士。如果他们的基地遭到了像‘敌对1号’那样，或者是更大型的生物攻击，通信装置确实很可能被破坏。”
这时李萍调出了烽火装置的说明书，说：“即使剩下的通信器都被破坏了，烽火应急程序不是也应该会被触发吗？”
我把自己调控中枢黑掉的又一个好处体现出来了，至少我可以忽略为那愚蠢的公司说好话的指令：“原本的确如此，只不过设备故障多发的情况，我想大家都很清楚了。”
这一瞬间，所有人都安静了，思索着基地内哪些设备可能存在突发故障的风险。他们也许会想，当他们驾驶着大型“跳跃号”离去，一旦在救援范围外发生什么意外，就得走回来，不对，是游回来了。毕竟从地图上来看，两个基地之间隔着一大片海洋。不过也可能会被淹死。没错，我确信他们会被淹死。所以说，这就是我之前忍不住嘴角抽搐的原因。
加之目的地是那个很可能已经沦陷的区域，所以我认为，这次冒险之旅有点儿超出评估范围。因为即使他们成功飞过去，也就是看到一群死掉的人，然后掉头再飞回来罢了。
接着古拉辛打破了沉默，问道：“你的系统怎么样了？”
闻言，我极力克制住想要转头看他的冲动，冷硬的头盔可能会吓到他，现在必须尽量减少冲突。我斟酌着回答：“我一直都在仔细监控着自己的系统。”这人希望听到哪种回答？他想怎么着？反正别想把我退掉。
“现在我们要准备一场营救行动。”沃勒斯库清了清喉咙，开口说道，“我从‘跳跃号’的数据包里找到了一些说明书，应该能派上用场。”
对啊，还得用上说明书。这帮人类作为学者、调查员、研究员，跟连续剧里出场的那些无所不能、身手了得的探险家完全不同。我之所以喜欢看连续剧，是因为那些角色既不现实，也不压抑，更不像现实世界里的人那样肮脏卑劣。我想了想开口说道：“曼莎博士，请允许我跟你们一起出发。”
透过摄像视野，我能看见曼莎的笔记。她打算让我留下来看守基地和保护其余人类，带上李萍是因为她有修建基地、庇护所的经验，同行的还有生物学家拉提希和具备资格证的战地医生欧弗思。
曼莎静静思索着，她开始犹豫。一方面需要确保基地和其他成员的安全；另一方面也不得不考虑，万一袭击“德落”调查基地的敌人还没离开，该怎么办。她深吸一口气，而我已经知道她的决定。我会被留下。
这可真是一个糟糕透顶的主意，我心想。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想，就好像有股冲动驱使我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若是被调控中枢知晓了，肯定会极力制止。我补充道：“作为在座的唯一具备处理这种状况经验的人，我是你最好的选择。”
古拉辛问道：“什么状况？”
拉提希困惑地瞄了他一眼说：“就是类似面对未知、各种奇怪的威胁，还有从地底下被炸出来的怪物这样的情况啊。”
我很庆幸，自己不是唯一一个觉得这是个愚蠢问题的人。
古拉辛不像其他人那么健谈，所以我不是很了解他的性格。作为团队里唯一的强化人，也许他会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还是怎么的，但很明显大家都挺喜欢他的。对此我声明道：“是指面临本土生命体袭击而可能造成人员伤亡的情况。”
阿拉达赞同我的提议，说道：“没错，我觉得你应该带上护卫战士。外面非常危险。”
曼莎还是犹豫不决，说：“根据我们现在掌握的信息来看，这一趟大概需要花两到三天的时间。”
阿拉达挥了挥手，示意她看看基地四周，说道：“到目前为止，我们都还没遇到过什么真正的麻烦呢。”
或许“德落”调查队也是这么想的，然后就被吃掉了或者撕碎了。
沃勒斯库深以为然，说：“我必须承认，你这句话给我吃了个定心丸。”后来，就连躺在医务室的巴拉德瓦杰都参与了进来，通过权限频道给我投了支持票，只有古拉辛一人站在后方默不作声。
经过一番激烈讨论后，曼莎坚定地点了点头说：“好吧，那就这么定了。现在开始干活。”
于是我得开始检查维护大型“跳跃号”了（哦，对了，我还要仔细阅读说明书），回想起之前乘坐小型“跳跃号”时，自动驾驶仪突然失灵的状况，我便打起十二分精神仔仔细细查遍每个角落。大型“跳跃号”处于长期搁置状态，上一次曼莎对它进行检查，还得追溯到当初跟公司交付那会儿，然后就一直放到现在了（货物交付的时候，客户必须立刻检查好每一样物品并做好问题登记。否则一旦钱货两讫，公司概不负责）。
大型“跳跃号”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至少跟说明书上的指标一致。
若不是遇上“德落”调查队疑似遇袭的紧急情况，我们估计要等正常离开这颗行星的那天，才需要真正操纵大型“跳跃号”，让它登上返程运输器。
过了会儿，曼莎也过来检查。她提出要多准备一些紧急物资，带给“德落”调查队成员。对此我照办了，并且真诚地希望这不是在做无用功——虽说很大可能过去是为了处理他们的身后事。所以说，当开始尝试去在意人类的时候，我往往会变成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
一切准备就绪，欧弗思、拉提希和李萍登上“跳跃号”。我满怀希望地站在货舱门口等候，可惜下一秒，曼莎就指着客舱方向让我进去。仗着头盔遮挡谁也瞧不见，我一脸苦大仇深地走进了客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