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风·硕人 最美丽的新嫁娘

○今译：

窈窕淑女体修长，披风罩在锦衣上。齐侯女儿多娇贵，嫁给卫侯到吾乡。她和太子同胞生，也是邢侯小姨妹，谭公是她亲姐丈。

双手白嫩如春荑，肤如凝脂细又腻。脖颈粉白如蝤蛴，齿如瓜子白又齐。额头方正蛾眉细，笑靥醉人真美丽，秋波流动蕴情意。

窈窕淑女身材高，驻马停车在城郊。四匹雄马多矫健，马辔两边红绸飘，鸟羽饰车好上朝。诸位大夫该早退，别让国君太操劳。

黄河之水声势大，奔腾向北哗啦啦。撒开渔网呼呼响，鳣鲔跳跃泼剌剌，芦荻稠密又挺拔。姜家的妇女人人颀长，那些武士们个个都轩昂。

一

都说山东出豪杰，很少有人知道，先秦时，山东还盛产美女。齐国是姜子牙封国，齐国王室的美女个个漂亮，因为她们姓姜，所以对她们的称呼中，也都有一个姜字。

《陈风·衡门》：“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意思是说，想要吃鱼，难道一定要吃鲂鱼吗？想要娶妻，难道非要娶齐国的姜姓美女吗？可见，齐国的那些姜姓贵族们，当时作为第一美女家族在社会上的影响。

齐国的姜姓美女嫁给很多别国的国君。比如一对姐妹花，先后嫁到卫、鲁，被称为宣姜、文姜，她们一度风生水起，影响了当时的政治格局。

齐僖公的女儿聘给卫国的世子伋子为妻，伋子的父亲——卫宣公荒淫，听说这个女人漂亮，在娶亲那天，将伋子支开，在淇水上建立新台，自己亲自去迎娶，之后将其霸占为自己的夫人。这个女人因为是宣公的妻子，被称为宣姜。

宣姜嫁给卫宣公还不是故事的结局。卫宣公死后，宣姜又嫁给了宣公前妻的儿子，叫公子顽。她和公子顽生了五个儿女，其中两个后来成了国君，两个女儿成了别国的君后，也算让宣姜心有所慰。

宣姜的妹妹文姜，嫁给鲁桓公为妻。她和哥哥齐襄公乱伦，被鲁桓公发现，齐襄公就把鲁桓公杀了。文姜的儿子庄公即位，文姜不回鲁国，而是住在鲁国和齐国交界的地方，日日和齐襄公在一起。

后来，人们把宣姜和文姜这一对姐妹花，作为淫乱女人的代表。《诗经》里有很多诗是写她们的，或者与她们有关。像《邶风·新台》是讽刺卫宣公霸占儿媳的，《齐风·载驱》等是讽刺文姜兄妹乱伦的。

与文姜宣姜的不堪相比，她们的姑姑庄姜，是齐国东宫得臣的妹妹，嫁与卫庄公为妻，美而有贤德。

据朱熹讲，《诗经》中有五首诗出自庄姜之手：《燕燕》《终风》《柏舟》《绿衣》和《日月》。我宁愿相信这些诗出自这样一位美而贤的女人，但没有找到更多证据。

庄姜也是个悲剧性人物。

庄姜虽美，但婚后无子，遭到冷落。卫庄公后来娶了陈国之女厉妫，再娶了厉妫的妹妹戴妫。卫庄公脾气暴躁，对庄姜非常冷漠。美丽的庄姜在每一个漫漫的长夜里，孤灯长伴，困处深宫，无人相陪。

卫人怜悯庄姜，以一首《硕人》，描写齐女庄姜出嫁卫庄公时的盛况和她的美貌，着力刻画了庄姜高贵、美丽的形象。

二

这首诗，非常细腻地勾勒出一幅标准美女图：

第一部分说庄姜的出身高贵。齐侯的女儿，太子的妹妹，卫侯的妻子，邢侯的小姨子，真是金枝玉叶。

第二部分直接描写庄姜的美。双手、皮肤、脖颈、牙齿、额头、眉毛、笑容、眼睛。除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其余全用比喻，恰当贴切，巧妙地勾勒出美人之“形”美。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神形俱备，顾盼传神，确是千古名句。美人嫣然一笑、秋波流转，“神”到“意”到，惊艳无双。只此一句，让形容美女的诸多词语全部黯然失色。

第三部分写庄姜出嫁时的盛大排场。高头大马，鸟羽饰车，富丽堂皇。“朱”“翟茀”又暗喻了庄姜的美德。这个时候，庄公应该是宠爱庄姜的，“大夫夙退，无使君劳”。君主因何操劳？估计也是夙夜欢爱吧。

第四部分看似继续描写庄姜出嫁的排场，其实是在为庄姜鸣不平。高贵的出身，美丽的容颜，良好的品德，嫁给了庄公，像鲜花盛开，却没有被人爱怜。齐国是大国，卫国是小国，齐国就像“河水洋洋，北流活活”。让卫国的国君相形见绌，黯然失色。

那是怎样一次盛大的婚礼呀！如浩大的黄河之水，如飞扬的芦苇之花。

那是怎样的一位美人呀！她高贵、美貌、沉静、平和，对着远远的农人轻启皓齿，温婉一笑，便让人驻马停车。

这样的婚礼，这样的美人，应该有个美满的婚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应该拥有所有童话故事的结局，她的结局不应该是历史中的那个结局。

但是，她盛大华美的婚礼和惊为天人的才貌，只是花瓶中的点缀，成为旁观者的唏嘘。

她顾目流盼，却又翩若惊鸿。她面带愁容，在历史的夜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华然而来，寂寞而去。

三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的身材高挑修长；一双纤手柔如茅草的嫩芽，又白又嫩；肌肤似凝脂般细腻白皙；脖子像幼虫般娇嫩柔软；牙齿细白整齐像瓜子；额头饱满，眉毛细长；盈盈一笑倾国倾城，一双美目顾盼传神。

这是汉语中描写美女的开山之作和标杆之作。清人姚际恒称：“千古颂美人者，无出其右，是为绝唱。”同时代的孙联奎，在自己的诗歌论著《诗品臆说》里更是大加推崇：“《卫风》之咏硕人也，曰‘手如柔荑’云云，犹是以物比物，未见其神。至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则传神写照，正在阿堵，直把个绝世美人，活活地请出来，在书本上滉漾。千载而下，犹亲见其笑貌。”

除了“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这样间接的描写，古今直接描写美女的作品，几乎都没有逃脱庄姜的影子。

白居易《长恨歌》里有对杨贵妃的描写：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杨贵妃“温泉水滑洗凝脂”，细腻温润的感觉，千百年来没有改变；

“回眸一笑百媚生”，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因这一笑，倾国倾城；

“从此君王不早朝”，也即“大夫夙退，无使君劳”的影子。

四

庄姜，一位行走在《诗经》里的女子，和《诗经》一样，成为一个符号，一个经典。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样的美女，我们在秦罗敷身上看到了，在《洛神赋》里看到了，在《长恨歌》里看到了，在《红楼梦》里看到了。这样的美女，清风明月，繁花似锦，只可与天地共享，只能与自然相融。等你拥她入怀里，她便枯萎了。

枯萎的不是她的容颜，而是那段黯淡的历史。因为没有生育，就失宠于庄公，所以她的脸上写满忧郁。

她曾经憧憬过美好的爱情，希望有一个温暖的怀抱，但没有一个男人为她遮风挡雨。

这是女人的悲剧，这是爱情的悲剧。就像无数侍奉君王的女子，繁华一时，孤独一生。

她就像花。结婚时，她是牡丹，艳丽华贵；婚后，她像一株梅花，孤独苦寒。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 [宋]陆游《卜算子·咏梅》

她的美，为世人称道，却愁断黄昏，而又在历史长河中芳香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