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简诗类文献与诗经学要论丛考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叙论

运用出土文献研究经典,清代学者已然,其中也包括《诗经》研究。清代的金文著作多涉及《诗经》字词的考证,而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等诗经学名著也偶用金文材料。到了20世纪,依据出土文献研究《诗经》,成果更为丰硕。除了金文材料以外,较为完整的《诗经》古抄本就发现了两种(敦煌写卷和阜阳汉简),都在《诗经》研究领域产生了重要作用,郭店楚简儒家著作的引《诗》,也引起了广泛关注。但是,21世纪这二十年来,出土文献对《诗经》研究的影响和推动形成了前所未有的新局面,呈现出一些新的特点。金文文献的利用,一方面向更为精细的方向发展,另一方面也越来越重视宏观层面的对比和考索。简帛文献方面,因楚简诗类文献的不断面世而开始了一个新的时代,这些文献与以往出土的《诗经》相关文献相较,无论文本类型还是内容涉及面,都丰富广泛得多,大大拓展了研究者的视野。

所谓诗类文献,就是以记诗、论诗为主要内容的文献。目前已经公布的楚简诗类文献主要有:

《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2001年)公布的《孔子诗论》;

《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四)》(2004年)公布的《逸诗》;

《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2010年)公布的《耆夜》;

《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叁)》(2012年)公布的《周公之琴舞》和《芮良夫毖》。

此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四)》还公布了《采风曲目》一种,可以归入乐类文献,但与诗的关系非常密切,所记乐曲名亦是诗名,故亦可归入诗类文献。

上海博物馆所藏战国竹简有两批:第一批是1994年5月经香港学者张光裕先生介绍,从香港文物市场收购的。第二批是同年秋冬之际在香港古玩市场又发现的同类竹简,由香港的朱昌言、董慕节、顾小坤、陆宗麟、叶昌午等先生联合出资收购并捐赠给上海博物馆。两批共计完、残简1200余枚,据中国科学院上海原子核研究所回旋加速器质谱计实验室的检测,距今时间为2257±65年,还因其不应晚于白起攻下郢都之年,故年代应为公元前324年—前278年。马承源先生推测是“楚国迁陈郢以前贵族墓中的随葬品”,[1]裘锡圭先生认为是“盗墓者获知郭店一号楚墓出土竹简之后,在邻近地区的一个楚墓中盗掘出来的”,[2]李零先生则认为可能出自荆门郭家岗墓地。[3]

清华大学所藏战国竹简是2008年7月由清华大学校友赵伟国捐赠的,购自香港文物市场,共计完、残简2500余枚。李学勤先生依据文字特征推测其年代在公元前300年前后,北京大学加速器质谱实验室、第四纪年代测定实验室对无字残片作了AMS碳14年代测定,经树轮教正的结果是公元前305±30年。关于其地域来源,刘国忠先生认为“应出土于当时楚国境内”,[4]李守奎先生指出“从总体上看,清华简是楚文字系统”,《良臣》等有些篇目具有三晋特点,反映出楚地外来文献的楚化过程。[5]郭永秉先生详细分析了其中《系年》一篇的字形,指出其与葛陵楚简的特征、书风最为密合。[6]尽管具体出土地不明,目前大多数学者都将其归入战国楚简。

上博简与清华简的上列五篇文献与《诗经》及《诗》学史直接相关,《孔子诗论》中所论60多首诗,皆见于今本《诗经》;《耆夜》所载诗篇中,《蟋蟀》见于《诗经·唐风》;《周公之琴舞》所载诗篇中,《敬之》见于《诗经·周颂》;几种文献所载其他诗篇,学界普遍认为是“诗三百”的编外之篇。对楚简诗类文献本身的研究也属于《诗经》研究的范围。

一、楚简诗类文献的类别归属、明细分类和概要介绍

由于出土简帛文献数量不断增加、文本类型多样,需要对其作文献学分类。学界主流意见是按《汉书·艺文志》的分法,如骈宇蹇先生在《出土典籍分类述略》一文中即仿《汉书·艺文志》的图书类别,将简帛文献分为六类: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数术、方技。[7]李零先生则考虑到先秦史籍体例各别,将简帛文献中的史书都列入“春秋”类不妥,故单列“史书”一类,共七类。[8]六分法和七分法下,“六艺”皆为首类,下分诗、书、礼、易、乐、春秋六小类。本书所探讨的就是“诗”类的战国楚简文献,即战国时期书于简牍的,以记诗、论诗为主要内容的文献,所记、所论之诗或见于《诗经》(多有词句细节上的不同)或与《诗经》中的诗篇类似而被视为“逸诗”。如果所记、所论是其他性质、形式的诗歌,如辞赋或民间歌谣,则不列入“诗”类,这与先秦时期言“诗”专指“诗三百”的常规相符,也与“诗三百”在先秦诗歌和中国传统学术文化中的特殊地位相符。

楚简诗类文献是六艺类楚简文献的一类,本身又可以按内容分为四种:

论诗文献:论述诗的意旨,包括上博简《孔子诗论》1篇。

记诗文献:就残存部分看,仅记录诗的内容,包括上博简《逸诗》1篇。

记乐文献:记录诗乐的声名曲调,以声名为类,下领若干诗名,兼有乐类文献与诗类文献的性质,包括上博简《采风曲目》1篇。

序诗文献:不仅记录诗的内容,而且还有记述史事或组诗结构的“序”,包括清华简《耆夜》《周公之琴舞》《芮良夫毖》,共3篇。

以下对这四类六篇文献作概要介绍:

《孔子诗论》现藏于上海博物馆,2001年公布,共29简,约1006字,原即以“诗论”为名。竹书中的论诗者是,如何隶定存在争议,整理者马承源先生释为“孔子”的合文,[9]将此竹书称为《孔子诗论》,先后得到大多数学者的赞同和进一步论证,成为目前主流的意见,但也有释为“卜子”或“子上”的。[10]随着上博简《子羔》《鲁邦大旱》的公布,其中孔子的合文都与《诗论》中是同一种写法,笔迹也相同,[11]释为“孔子”已成定论。篇中简要论述了60首诗的意旨,诗名皆见于《诗经》,还有总论《讼》(《颂》)、《大夏》(《大雅》)、《小夏》(《小雅》)、《邦风》(《国风》)的内容。黄怀信先生概述全篇说:“作者论《诗》,基本上是沿着《国风》《小雅》《大雅》《周颂》的顺序;《国风》又基本上以《周南》《召南》《邶风》《鄘风》《卫风》为序;皆与今本基本相同,但并没有完全拘泥,而是间有杂论。在论完具体诗篇以后,又总论‘四始’的性质、特点和《诗》的门类区分,然后再引‘孔子曰’以总说诗、乐、文的性质特点,作为全篇结尾。可见全篇具有严密的组织结构。”[12]

《逸诗》现藏于上海博物馆,2004年公布,有6支简,残损较严重,但基本内容可辨。包括两首诗,一首名为《交交鸣》,有残简4支,“按照章句序例统计,原诗分三章,章十句”;[13]另一首名为《多薪》,仅存残简2支,应为原诗中两章的部分诗句。这两首诗,都是典型的风诗,从结构形式到用语皆与《诗经》中的风诗极近,若置于三百篇中,不会让人觉得不类。有的学者认为这是《诗》的编外之篇,有的学者则认为这是战国时期楚人的仿作。第二种意见的论据不充分(本书后文有详论),仍应从整理者视为逸诗。

《采风曲目》现藏于上海博物馆,公布于《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四)》,共有残简6支,无篇名。内容如整理者所言,是五声之四:宫、商、徵、羽各声名领有若干诗篇名,部分诗名与现存《诗经·国风》中的篇名或语句相同或相近。

《耆夜》现藏于清华大学,2010年公布,有14支简,仅4支有残缺,内容基本完整。第十四支简背面有“夜”二字,“”是邦国名,即传世文献中的“黎”或“耆”。《耆夜》以“武王八年,征伐耆,大戡之”开头,紧接着是叙述还师后在“文大室”行饮至之礼。参与者除王以外有毕公高、召公保奭、周公叔旦、辛公甲、作册逸、吕尚父。宴飨作歌的过程为:先由王举爵酬毕公,作歌一终,名为《乐乐旨酒》,八句;然后举爵酬周公,作歌一终,名为《乘》,八句。这两首诗都是劝酒辞,分别赞扬毕公、周公有很明显的政治色彩,虽结构类似,却既能紧扣住伐耆的战功,又贴合二公各自的身份和特点,酬毕公之诗兼及周公,[14]言兄弟二人相互配合。酬周公之诗则突出了勇武的气概。接着是周公作诗,周公先举爵酬毕公,作歌一终,名《赑赑》,八句;又举爵酬王,作祝诵一终,名《明明上帝》,八句;秉爵未饮,见蟋蟀在堂,于是又作歌一终,名《蟋蟀》,与《诗经·唐风·蟋蟀》内容大体相同。

《周公之琴舞》现藏于清华大学,公布于《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叁)》(2012年12月),有17支简,背面有编号,除了简15残缺近半,皆保存完好。篇中记录周公、成王所作10首诗,且为一个仪式整体,以“琴舞”演绎。首先说:

周公作多士敬(儆)怭(毖),琴舞九絉(遂)。[15]

原整理者注:“作,制作。多士敬怭,读为‘多士儆毖’,即对众士的告诫之诗。多士,众士。《书·多士》:‘尔殷遗多士。’《诗·周颂·清庙》:‘济济多士,秉文之德。’敬,读为‘儆’或‘警’。《大雅·常武》‘既敬既戒’,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敬与儆古通用。’‘怭’同清华简《芮良夫毖》之‘’,读为‘毖’,《书·酒诰》:‘王曰:封!汝典听朕毖,勿辩乃司民湎于酒。’”[16]下接诗一首,然后说:

成王作儆毖,琴舞九絉(遂)。

下面记录了九首诗,其中包括《周颂·敬之》。李守奎先生通过分析这十首诗的内容并与《尚书》中诰辞、何尊等青铜器铭文对照,肯定了这篇文献的可信度,指出:“儆戒是周初文献中最常见的内容,这种内容的颂诗很可能就称作‘毖’或者‘儆毖’。”[17]

《芮良夫毖》现藏于清华大学,2012年与《周公之琴舞》一起公布,记录了周厉王时大臣芮良夫所做之诗。此篇一开始先记当时政治形势,再录诗:

周邦骤有祸,寇戎方晋,厥辟、御事各营其身,恒争于富。莫治庶难,莫卹邦之不宁。芮良夫乃作毖再终,曰……

几句概述政治状况的话,其实也类似于诗,与《小雅》《大雅》中的政治讽刺诗形式、用语皆相近。厉王朝内忧外患踵至,故芮良夫作诗儆戒王和众臣。

通过以上介绍,可以知道,《孔子诗论》是论诗之作,并不记录诗的原文,而是评论诗篇、诗类和诗的总体。《逸诗》残存内容是两首诗的部分章句,只记诗而没有其他内容。《耆夜》《周公之琴舞》《芮良夫毖》则不仅记录了诗的原文,还记述了创作者、创作背景甚至创作过程,即不仅有诗还有序。这些文献的共同点在于都以记诗、论诗为主要内容,关于人物、史事的部分是为诗服务的。本书所引楚简诗类文献,皆参考诸家释读写定,为便于讨论,尽量用通行字。读者如欲了解原简文字及释读上的诸家意见,可参考学界已有的相关著作,且除《芮良夫毖》外,其他几种文献都已有了“集释”,汇集众说,多为学位论文,读者可参看。

二、学界已有研究成果与研究动态

几篇楚简诗类文献中,《孔子诗论》公布最早,在2001年;《周公之琴舞》和《芮良夫毖》公布最晚,在2013年。这么短的时间里,这些珍贵的先秦文献接连面世,可谓地不吝宝。每篇的公布,都引起了学界的广泛关注,短短十几年间相关研究成果已数以百计。其中最多的是文字训诂和对所录诗篇本身的研究(包括将其与《诗经》中诗篇作比较研究),在出土文献面世初期,这是必须的,是进一步研究的基础。考释楚简诗类文献的著作数量很多,除正规期刊发表和出版社出版的外,不少学者还利用网络媒体,快速发表相关成果。本文限于篇幅,以介绍整篇考释及相关考证为主。

关于《孔子诗论》,较早考释原文的著作,除原考释外特别值得重视的是黄怀信的《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诗论〉解义》,该书详细考证了《诗论》全文及相关问题,立论谨严,持说公允,令人信服地指出了《诗论》所载诸诗之名基本上没有超出今本《诗经》所能见到的范围。而且依据用语的时代特点,推断《诗论》当成书于战国早中期。[18]《诗论》所记是谁所说的话,学界有多种说法,其中孔子说得到普遍接受。考释《逸诗》中的两首诗,除原考释外,主要有廖名春《楚简逸诗〈多薪〉补释》、蔡根祥《〈上博(四)〉逸诗〈多薪〉再论》和何昆益《〈上博(四)〉逸诗〈交交鸣〉析论》等。[19]关于《采风曲目》,除原考释外,主要有陈文革《解读战国简〈采风曲目〉》、方建军《楚简〈采风曲目〉释义》等。[20]

关于《耆夜》,除原考释外主要有黄怀信《清华简〈耆夜〉句解》。[21]《耆夜》面世之后,关于其文本真实性、史料真实性、性质和价值等问题,都引发了争议。刘光胜《清华简〈耆夜〉考论》将《耆夜》与《尚书》、金文文献作语言对比,认为它很可能成书于西周中晚期至春秋前段。[22]田旭东的《清华简〈耆夜〉中的礼乐实践》和刘光胜的《〈耆夜〉中的周代饮至礼》结合传世文献探讨了《耆夜》中的饮至之礼,包括作歌,认为简文表现了周人在饮至典礼中的场景。[23]

关于《周公之琴舞》,李学勤在《论清华简〈周公之琴舞〉的结构》《再读清华简〈周公之琴舞〉》等文章中认为其创作时代是西周早期,但在流传过程中经过组织编排。“其性质则为周公及群臣向成王进戒与成王自儆之诗。”[24]《周公之琴舞》中诗歌的时代与该篇的抄写时代是两个不同的问题,学者多认为前者在西周初而后者在东周时期,代表作品有李守奎《先秦文献中的琴瑟与〈周公之琴舞〉的成文时代》一文。[25]

关于《芮良夫毖》,赵平安《〈芮良夫毖〉初读》认为从文献性质来说当为《尚书》类文献,[26]姚小鸥《〈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芮良夫毖·小序〉研究》则认为应是《诗经》类文献,篇中的诗前序言是“先秦《诗序》遗存”,[27]大多数学者同意后者。马楠《〈芮良夫毖〉与文献相类文句分析及补释》根据《芮良夫毖》用韵情况将该篇分章,并与《诗经》《尚书》《左传》等传世文献中相类文句作了详细的列表对照,对于理解文本很有裨益。[28]陈鹏宇《清华简〈芮良夫毖〉套语成分分析》运用西方古代史诗研究“口头程式”理论中的“套语”概念,对《芮良夫毖》的文本进行分析,指出该篇更接近《雅》诗,既有诗的风格,又有散文的风格,是“毖”这种规谏的体裁的特点。[29]

也有一些学者开始运用这些文献探讨先秦史、先秦诗学等领域的重要问题,或者以历史学、文学、文献学等视角对这些文献作较为宏观的研究。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孔门、儒家《诗》学问题探讨方面。以上博简《孔子诗论》为据者最多。较早的有江林昌的《楚简〈诗论〉与早期经学史的有关问题》、杨春梅的《上博竹书〈诗论〉与〈诗经〉学的几个问题》、余志慧的《竹书〈孔子诗论〉的论诗特点及其诗学史地位》等。[30]晁福林《上博简〈诗论〉在诗经学史上的价值及其学术史意义》一文站在经学史的角度,对《孔子诗论》在诗经学研究方面的价值作了评估。[31]李锐《儒家诗乐思想初探》将《孔子诗论》与传世相关文献联系起来,辅以《郭店楚墓竹简》相关内容,探讨儒家诗乐思想源流。[32]黄怀信先生所著《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诗论〉解义》在考证全文和对文本形式、体例的分析基础上,对孔门诗教的意义作了论述。周恩荣的《〈孔子诗论〉的思维方式与孔子诗教的政治伦理功能》[33]和马银琴的《论孔子的诗教主张及其思想渊源》[34]两篇文章也都是用《孔子诗论》为主要依据材料,探讨孔门诗教的内容和特点。傅道彬《〈孔子诗论〉与春秋时代的用诗风气》概括了《孔子诗论》所反映的孔子论诗特点:启发式的论诗方法、领悟式的论诗感受和断章式的取义手段。[35]王国雨《论〈诗经〉诠释在早期儒家哲学建构中的作用》认为郭店简《缁衣》《五行》和上博简《民之父母》《孔子诗论》四篇文献分别代表早期儒家诗经诠释的一种形式:“子曰”与“诗云”相互发明的著述方式,将《诗》句融入到思想阐发中,以《诗》句作为话题而展开儒家政治哲学阐发,以儒家社会人生学说与价值理念解《诗》。[36]冯时《六经为教与儒学的形成:论孔子正〈诗〉与〈诗〉教的重建》认为上博简《孔子诗论》正是郭店简《性自命出》所言孔子正四经“比起类而论会之”的经典之作,论诗均以比类的形式出现。[37]刘立志《出土文献与〈诗经〉学研究二题》综合运用多种出土文献,探讨了《关雎》诗旨和“孔子删诗”这两个诗经学重要问题。[38]吴万锺的《清华简〈周公之琴舞〉之启示》则通过将《周公之琴舞》中的颂诗与今存《诗经·周颂》中的诗篇进行比较,从而进一步探讨孔子删诗的问题。[39]

建基于单篇论文的积累,几部以楚简与《诗》学研究为主题的专著在这一时期出版,重要的有刘信芳的《孔子诗论述学》、陈桐生的《〈孔子诗论〉研究》、周泉根的《新出战国楚简之〈诗〉学研究》、曹建国的《楚简与先秦〈诗〉学研究》和晁福林的《上博简〈诗论〉研究》,[40]汇集了五位学者在一段时期内的思考,运用楚简文献探讨了四诗、“诗言志”“诗序”“孔子删诗”等诗经学重要问题,且注重对战国儒家论《诗》方式和价值取向的辨析,颇有新见。其中晁福林先生的著作出版较晚,内容也最完备,堪称目今所见《孔子诗论》研究的集大成之作,除了对简文进行详细疏证外,还就一系列诗经学相关问题作了深入探讨,提出自己的看法,在简文解诗的特点及其内部逻辑、上博简《诗论》的作者及写作时代、简文与《诗经》成书问题、简文与《孔丛子·记义》篇的对比研究等方面都有精当的论述。萧兵的《孔子诗论的文化推绎》一书很有特色,广泛联系,深入浅出,从《孔子诗论》中获得启发并拓展开来,论及“思无邪”“诗言志”、采诗、献诗、赋诗等诸多重要问题并提出了不少很有特色的观点。[41]

此外,张树国《由乐歌到经典:出土文献对〈诗经〉诠释史的启迪与效用》一文论及清华简《耆夜》和上博简《孔子诗论》两篇文献,认为《耆夜》证明了《诗经》是仪式性文本,而以《孔子诗论》为参照,可以明了汉代经学的许多说法实为穿凿附会。[42]高华平《由楚地出土简帛文献看“六经”在楚国的传播》着眼于简帛文献的出土地,探讨儒家经典在楚地的传播,认为儒家《诗》学在楚国的传播具有明显的地域特点,且楚地的儒家诗论具有较为强烈的重情色彩。[43]姚小鸥《〈孔子诗论〉与先秦诗学》认为《诗论》表现了先秦诗学著作的丰富性和理论上的成熟程度,对于古代诗学研究具有重要的方法论意义。[44]这些文章思路新颖,富于启发性。

总的来看,关于楚简诗类文献的现有研究成果已经有了一定的数量,在文字训诂和所涉诗篇的考释方面尽管仍有一些争议,多已形成较成熟的、得到公认的意见。在如何运用这些文献、如何发掘这些文献的价值方面,目前则尚处于方兴未艾的阶段,近几年新出土的几种楚简诗类文献目前仍处在研究的初期阶段,更为深入的探讨和运用尚需时日。就诗经学研究来说,楚简诗类文献的运用主要集中在《孔子诗论》一种上,其他各篇则运用较少,这种情况不难理解,除了《孔子诗论》公布最早、研究成果最多以外,其他各篇与诗经学理论的联系不像《孔子诗论》那样直接,是主要原因。其他四篇中载有不少逸诗,学者注意及此,故有用之以论“孔子删诗”者。《周公之琴舞》中有诗乐的表演形式,亦有学者论之。但从长远来看,这些文献意义价值的发掘,有赖于将其与诗经学问题更灵活多样地联系起来。即便是《孔子诗论》,诗经学角度的发掘和利用尚有很大的空间,本书希望在这个层面尝试新的运用方式和新的思路,以期对楚简文献价值的发掘和诗经学问题的探讨有所裨益。

三、本书的写作意图与基本结构

楚简诗类文献是诗在先秦时期流传、使用、教授与学习情况的文本反映,以当时的文本形式直接呈现在我们面前。这些文献是怎样形成的?是应什么样的需要而产生的?可以起到什么样的作用?思考、探究这些问题,可以让我们在先秦诗史、诗用、诗教等领域有新的认识。

《汉书·艺文志》言《诗》“遭秦而全”的原因说:“以其讽诵,不独在竹帛故也。”与其他文体相较,诗更便于口头传诵,但也是有文本的,说“不独”,则仍是著于竹帛。那么,诗在先秦时期流传的文本形式究竟是什么样子呢?仅从传世文献来看,并不清楚,是楚简诗类文献的出土让我们可以直观地看到。这样,我们才有直接的材料去探讨诗在先秦时期的传承方式,而且通过对这些文本形式的考察,才能更加了解战国时期以及更早时代人们怎样看待诗、怎样使用诗。

诗经学是中国传统经学之一支,汉代诗经学有今文、古文之别,有齐、鲁、韩、毛四家,追本溯源,皆言始自孔门,传承有序。重要的理论范畴有“孔子删诗正乐”“四始”“六义”等,虽然是汉代才提出的,并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而是有一个逐步形成的长期过程,这个过程反映了诗的理论发展与功用变化。了解这些理论范畴在先秦时期的源流,关涉中国传统诗经学的立论之基、内蕴之理,过去因为限于材料,多有理不清、识不透之处。楚简诗类文献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帮助我们走出一些学术理论困境,更深入地探究诗经学的理论来源。

本书分为上、下两编,上编“诗为乐章”探讨诗乐关系问题,主要包括“诗三百入乐”和“诗为乐而作还是乐为诗而作”两层,为了论证这两方面,又需要探讨“采诗观风”“《国风》诗篇的礼仪用途”和“孔子删诗正乐”“六诗”“诗四始”等问题。下编“诗为史体”探讨诗三百的史志性质。主要包括“诗言志”的原意和“正变”“美刺”说的历史渊源两层。对这些具体问题的探讨皆以楚简诗类文献为重要依据。


[1] 马承源:《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前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4页;朱渊清:《马承源先生谈上博简》,朱渊清、廖名春主编:《上博馆藏战国楚竹书研究》,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第1—8页。

[2] 裘锡圭:《新出土先秦古籍与古史传说》,《中国出土文献十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9页。

[3] 李零:《简帛古书与学术源流(修订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第114页。

[4] 刘国忠:《清华简保护与研究情况综述》,《中国史研究动态》2009年第9期。

[5] 李守奎:《楚文献中的教育与清华简〈系年〉性质初探》,《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第六辑,2015年。

[6] 郭永秉:《清华简〈系年〉抄写时代之估测》,《文史》2016年第3辑。

[7] 骈宇蹇:《出土典籍分类述略》,《中国典籍与文化》2005年第2期、第4期、2006年第1—3期。

[8] 李零:《从简帛发现看古书的体例和分类》,《中国典籍与文化》2001年第1期。

[9] 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第5页。

[10] 裘锡圭先生刚开始认为是“卜子”的合文,江林昌先生也持此说。黄锡全则怀疑“是另外一个人,即‘子上’,孔子的曾孙,子思的儿子”。详见裘锡圭:《关于〈孔子诗论〉》,《中国哲学》第24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江林昌:《上博竹简〈诗论〉的作者及其与今传本〈毛诗序〉的关系》,《文学遗产》2002年第四期;黄锡全:《“孔子”乎?“卜子”乎?“子上”乎?》,国际简帛网,http://www.bamboosilk.org.,2001年2月26日首发。

[11] 详见马承源:《〈诗论〉讲授者为孔子之说不可移》,《中华文史论丛》总第六十七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

[12] 黄怀信:《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诗论〉解义》,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第281页。

[13] 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73页。

[14] “宴以二公”,李学勤注:“二公是毕公和周公。”见,《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上海:中西书局,2010年,第156页。

[15] 本书引用上博简《逸诗》《采风曲目》和清华简《耆夜》《周公之琴舞》《芮良夫毖》中的语句,皆依据笔者在已出版专著《楚简逸诗——上博简、清华简诗篇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中对这几篇文献原文的整理,后文不再一一出注。

[16] 清华大学出土文献保护与研究中心编、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叁)》,上海:中西书局,2012年,第134页。

[17] 李守奎:《清华简〈周公之琴舞〉与周颂》,《文物》2012年第8期。

[18] 黄怀信:《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诗论〉解义》,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

[19] 廖名春:《楚简逸诗〈多薪〉补释》,《文史哲》2006年第2期;蔡根祥:《〈上博(四)〉逸诗〈多薪〉再论》,《传统中国研究集刊》第六辑,2009年;何昆益:《〈上博(四)〉逸诗〈交交鸣〉析论》,《河南社会科学》2012年第6期。

[20] 陈文革:《解读战国楚简〈采风曲目〉》,《星海音乐学院学报》2006年第4期;方建军:《楚简〈采风曲目〉释义》,《音乐艺术》2010年第2期。

[21] 黄怀信:《清华简〈耆夜〉句解》,《文物》2012年第1期。

[22] 刘光胜:《清华简〈耆夜〉考论》,《历史研究》2011年第1期。

[23] 田旭东:《清华简〈耆夜〉中的礼乐实践》,《考古与文物》2012年第1期;刘光胜:《〈耆夜〉中的周代饮至礼》,《中国社会科学报》2013年7月3日。

[24] 李学勤:《论清华简〈周公之琴舞〉的结构》,《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1期;李学勤:《再读清华简〈周公之琴舞〉》,《绍兴文理学院学报》2014年第1期。

[25] 李守奎:《先秦文献中的琴瑟与〈周公之琴舞〉的成文时代》,《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4年第1期。

[26] 赵平安:《〈芮良夫毖〉初读》,《文物》2012年第8期。

[27] 姚小鸥:《〈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芮良夫毖·小序〉研究》,《中州学刊》2014年第5期。

[28] 马楠:《〈芮良夫毖〉与文献相类文句分析及补释》,《深圳大学学报》2013年第1期。

[29] 陈鹏宇:《清华简〈芮良夫毖〉套语成分分析》,《深圳大学学报》2014年第2期。

[30] 江林昌:《楚简〈诗论〉与早期经学史的有关问题》,《中国哲学》第24辑,2002年;杨春梅:《上博竹书〈诗论〉与〈诗经〉学的几个问题》,《齐鲁学刊》2002年第4期;余志慧:《竹书〈孔子诗论〉的论诗特点及其诗学史地位》,《汉学研究》21卷第1期,2003年。

[31] 晁福林:《上博简〈诗论〉在诗经学史上的价值及其学术史意义》,《河北学刊》2013年第2期。

[32] 李锐:《儒家诗乐思想初探》,《中国哲学史》2002年第1期。

[33] 周恩荣:《〈孔子诗论〉的思维方式与孔子诗教的政治伦理功能》,《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2期。

[34] 马银琴:《论孔子的诗教主张及其思想渊源》,《文学评论》2004年第5期。

[35] 傅道彬:《〈孔子诗论〉与春秋时代的用诗风气》,《文艺研究》2002年第3期。

[36] 王国雨:《论〈诗经〉诠释在早期儒家哲学建构中的作用——以郭店简、上博简引〈诗〉论〈诗〉为中心》,《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

[37] 冯时:《六经为教与儒学的形成:论孔子正〈诗〉与〈诗〉教的重建》,《中原文化研究》2015年第1期。

[38] 刘立志:《出土文献与〈诗经〉学研究二题》,《北方论丛》2005年第3期。

[39] (韩)吴万锺:《清华简〈周公之琴舞〉之启示》,《中国诗歌研究》第九辑,2013年。

[40] 刘信芳:《孔子诗论述学》,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3年;陈桐生:《〈孔子诗论〉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周泉根:《新出战国楚简之〈诗〉学研究》,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10年;曹建国:《楚简与先秦〈诗〉学研究》,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0年;晁福林:《上博简〈诗论〉研究》,上海:商务印书馆,2013年。

[41] 萧兵:《孔子诗论的文化推绎》,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

[42] 张树国:《由乐歌到经典:出土文献对〈诗经〉诠释史的启迪与效用》,《浙江学刊》2016年第2期。

[43] 高华平:《由楚地出土简帛文献看“六经”在楚国的传播》,《文献》2015年第4期。

[44] 姚小鸥:《〈孔子诗论〉与先秦诗学》,《文艺研究》200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