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创造了不朽的生命
——敬悼陶行知先生

渥丹

前几天，有几位育才同学到我住的乡下来，这几位现在都是乡村教师。听说下午就要走了，吃过中饭我就急急忙忙跑到他们那里去。刚跨过这间土屋的门槛，我便感到里面充满沉闷的空气，大家都默默地坐在那里，桌上摊开一张报纸，“陶行知先生在沪逝世”几个黑黑的大字刺进眼帘，这会是真的吗？我想问点什么，但望望大家，实在无话可说了，我们都有说不出的难受。几个人都没有眼泪，但脸色变得铁青，像被什么吓呆了似的。

很久，一个人，站起来说：“太闷！”他立刻冲出房去，外面正是烈日威临着，我看见他在田野里徘徊，像失去知觉一般。

又隔了很久，一个女孩子抬起头来忧伤地说：“要是草街子的老百姓们知道了，不晓得怎样难过啊！”

接着她又说：“那些老百姓都盼望着陶先生回去呀！他们还等着听他的演讲，同学们写信给他，他回信说假如有时间，一定抽空回来一趟，他也想着他们呢！”

较场口暴行发生的时候，老百姓以为陶校长也挨打了，他们真是气极了。他们说：“陶校长挨打还成个话！”“这个消息真不能让他们知道！”另一个同学无限凄惨地说着。

听了这些话，我也不想说什么了，大家是那么难受，我也是那么难受。

今天进城，我立刻到管家巷去。一走进黑漆的大门，便发觉里面是静悄悄地，墙上贴着讣告，每个人都戴上青纱，我底头上又像被打了一棒似的，我木然了！方先生和马先生都默默地和我点头，力扬兄无言地坐在一个角落里，我便在靠近我的一把藤椅上坐下，我们没有谈话，头是昏昏的，不知想了些什么，忽然，我记起来了这间屋子，就是几年前我第一次看见陶先生的地方。

当时，我拿着沈钧儒先生的介绍信去看他，我向他说明打算到育才工作的意思，陶先生虽然告诉我考虑之后再通知我，但他却鼓励我说：“你既然有志学文学，你家庭环境也还好，年纪还轻，就该趁此好好地学习，不上大学也是可以成功的，过去梁漱溟先生去考北大没有考上，以后北大还请他做教授呢。”陶先生含着微笑望着我。

桌上有一包糖果，他非常客气地连声说着要我吃一点。一会来了两位客了，陶先生向他们介绍，说我是学文学的，当时，我真的惶惑了！陶先生竟这样肯定了我的志向。后来才知道他总是重视年轻人一切正当的想法的，他就这样按照年轻人的理想去鼓励他们，督促他们。育才底很多小音乐家、小美术家也都是这样被他培养了的。

前年冬天，我拿着我们出版社出的第一本新书去看他，要他给我一些指示，他很兴奋地说：“你要干出版事业就得全盘学会这些事业经验，无论搞什么都要成为一个专家，专家就是内行。”

接着陶先生告诉我他要印刷育才文库的计划，纸张、印数、排工、装订都算得很精确，不禁使我吃惊而且羞愧了。其实，他什么事情都是这样认真的，可以说他就是很多种学问的专家，这当然不会是偶然的了。

胜利之后，生活教育社开了一个会，陶先生报告他底扩大普及教育的计划，当时我还以为这个计划太庞大了，恐怕不容易实现。但因为陶先生坚毅的精神以及育才在各种威胁下支持了这么多年，不久，社大也在最坏的环境之下开办了。陶先生底创造奇迹的精神是使很多人感动了的。

对于我个人来说，只要一遇到困难的时候，仿佛就有一个陶先生站在我面前，他在鞭策着我。这种教育是超过了我在书本上学来的不知多少倍。

我和陶先生谈话的时间更少了，最近一年来不过一两次，我知道他更加繁忙，我有时到管家巷去借歇，早上便看见他穿着破大衣的背影向街上走去，也常在深夜里听见他叫门的声音，但那声音是变得衰老了！

“一·二一”以后，反动派开始公开的屠杀，听说陶先生都写好了遗嘱，随时准备着用生命去换取民主和平。重庆追悼“一·二一”死难烈士的前夜，他便整理好了他底诗稿，那天，在会场中，我看见他底脸上是充满着愤怒的铁青的颜色。

现在，这张脸孔又在我面前闪现了，此时，我已在这里坐了很久，看着戴着青纱的人们垂着头在房里走动，我真的悲哀了！但我记起生活教育社办公室内贴着“创造性的教育”的教条，立刻又想起大家学习松懈的时候，你不是激动地写下了你底充满智慧的《创造宣言》么？当时，我在乡下感到异常苦闷，得到这本小册子后，立刻在房里高声读了起来，我曾兴奋得流泪。“创造之主让我们来创造吧！”是的，你已经创造了你底不朽的生命，我们这些你底学生们将要跟着你底精神去创造你所理想的新的中国。

7月27日
原载《新华日报》1946年8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