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岭上鲜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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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鲜花岭上鲜花开(7)

在整个童少年时期,在毕伽索的名字还叫毕得宝的漫长岁月里,他最痛恨的就是父亲,不仅因为他给家庭带来贫穷,更因为他给毕伽索带来屈辱。七岁那年,他亲眼看见干街的“文攻武卫”战斗队把毕启发从成衣店里抓小鸡一样抓走,毕启发挣扎着一瘸一蹦跶,又喊又叫,“鬼子来了,鬼子来了”,不时被挥舞红白棍的“战斗队员”往屁股上戳一下。红白棍戳一下,毕启发就嚎一声“鬼子来了”,丑态百出。

以后毕伽索回忆这段往事,心里充满了悲哀。他的悲哀不在于他的父亲被批斗,而在于他父亲不是被批斗的主角,而是陪斗。

真正被批斗的主角是乔如风,这个从干街走出去的老革命,跟他爹一个年纪,那年都是四十三岁。可是乔如风什么风度啊,即便被揪到台上,也是威风凛凛,上衣兜里别着两支钢笔,脚上还穿着皮鞋,油亮的头发被造反派弄乱了,乔如风站稳后自己挥手把它捋平了。造反派头目、镇文化馆的查林踮着脚,想把乔如风的脑袋按下去。乔如风纹丝不动,猛然一甩脑袋,鼻子里狠狠地出了一口气,居高临下地瞥了查林一眼,查林居然被吓住了,再也不敢去按乔如风的脖子,灰溜溜地走向主席台一侧,路过毕启发身边的时候,顺便照他屁股上踢了一脚,毕启发又是一声嚎叫——鬼子来了!

这一幕成了童年毕伽索——毕得宝脑海里的彩色电影,一次又一次地播映,画面上的乔如风就像样板戏《红灯记》里的李玉和,大义凛然,而他爹则好比《智取威虎山》里的小炉匠栾平,委琐不堪。那时候他甚至想,他为什么不是乔如风的儿子,而偏偏是毕启发的儿子呢?

毕得宝读高一那年,老省长洪文辉魂归故里,在干街东南方开辟了一块很大的墓地,中学师生到墓地参加安葬仪式。站在毕得宝身旁的韦二毛嘀咕了一声,看,毕得宝好像,好像洪大爷。毕得宝吓了一跳,差点儿又跟韦二毛动手了。可是那天他没动手,只是使劲地看了遗像一眼。这一看,真的感觉自己很像洪大爷。仪式结束后,学生整队带回之前,他又若无其事地溜到洪文辉遗像前面细看,这次他觉得他更像洪文辉了。

那天夜里,毕得宝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他背着书包到了一座大城市,并且坐上了那种被干街人称为“乌龟壳”的小汽车,进入一个人间仙境一样的庭院,有人给他开门,毕恭毕敬地喊他少爷,同学中最漂亮的女生像喜鹊一样在他身边喳喳叫。

梦里醒来,他发现他还是躺在他自家的破床上,黑乎乎的蚊帐上一动不动地蹲着几只苍蝇般的蚊子,这些不劳而获的寄生虫,趁他做梦的工夫,穷凶极恶地饱餐他的血肉。

他是被他的老爹打醒的,老爹站在床前,瞪着一双金鱼眼睛,手里的棍子还在他的肚子上一轻一重地戳着。老爹的嘴里嘟囔着,滚去,上、上、学、学、上!

自从毕得宝记事,他爹说话就不利索,只会说出极短的句子,而且把句子组合得奇形怪状,还经常倒装,比如他永远说不好“喝水”这两个字,只能说出“水喝”。最好的情况是,他在费力地说出“水、喝、喝、喝”之后,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突出一个短促的“水”的音节。这已经成为毕启发特殊的语言风格,别人同他交流十分困难,当然,别人也没有必要同他交流,只有毕伽索的母亲于兰花,能够一星半点地破译出他的唇语和肢体语言。

美梦被老爹惊醒,让青春期的毕得宝十分恼火。就是那一次,他从床上跳下来,恶狠狠地推了父亲一把,冲他爹吼了一声,你干什么,有本事跟鬼子干去!

他爹愣住了,哆嗦着盯着他,上半截身体猛地往前斜了几度,两只胳膊一上一下地在胸前摆动,好像随时准备扑上来把他掐住。

毕得宝并没有被他爹的气势汹汹所吓倒,一边套裤子一边嚷嚷,你这个逃兵,把老子害惨了!

他爹果然扑上来了,毕得宝一闪身躲过,他爹扑了个空,摔了个嘴啃泥。等毕启发狗刨一般爬起来,一高一低地撵到门外,毕得宝早就远走高飞了。

干街的人都知道毕启发是逃兵,但究竟他是怎么逃的,却又传说不一。毕得宝师范毕业那年做了两件事情,一是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毕伽索,第二件就是到县市两级档案馆去查西华山战役,终于把他爹的那段历史搞清楚了。当时的新四军团长洪文辉后来在《关于毕启发西华山战役中离队经过和处理意见》上的批示是,茅坪战斗有功,西华山战斗离队,功过相抵,复员回籍。

那次调阅档案,毕伽索虽然接受了他爹的逃兵事实,却也有一个重大发现,洪文辉批示中有一句“茅坪战斗有功”,点燃了他的希望之火。

在西华山战役之前一年,日军偷袭淮上抗日根据地茅坪医院,连长于诚志率领七连二十里急行军增援茅坪。战斗打响后,刚刚入伍不久的乔如风和毕启发跟在班长后面迂回,爆破鬼子火力点,眼看就要接近了,一阵弹雨飞过来,毕启发被吓蒙了,听到乔如风在路边喊,毕启发,卧倒!毕启发不知道往哪里卧,猫着腰找地方。乔如风发现侧面有鬼子包抄过来,掉转枪口,一扣扳机,没响,瞎火了。乔如风大喊,毕启发,左侧,开枪!毕启发抱着大枪,躲在一棵树下,战战兢兢地开了一枪,再战战兢兢地开了第二枪。乔如风也从战友身边捡了一支枪,拉开枪栓就打,一边打一边大喊,好,打死一个,再开枪!毕启发一听说打死了一个鬼子,突然跳了起来,大叫,老子打死一个鬼子,老子打死一个鬼子!说完就往前冲,刚冲了十来步,被乔如风从后面扑倒。乔如风说,卧倒打,你不要命了!十多分钟后,排长带着几个人从右翼攻了上去,战斗结束了。

战后评功评奖,要记账,那个鬼子是谁打死的,于诚志让毕启发和乔如风自己说。乔如风说,是毕启发打死的,我亲眼看见的,当时我枪里的子弹瞎火了。毕启发说,我没看见打死鬼子,是听乔如风说的。于诚志哈哈大笑说,好,瞎猫碰个死老鼠,碰得好,既然是碰的,我看这样,见面一半。两个新兵一齐说,好。

为了感谢毕启发分了半个鬼子的功劳,乔如风后来送给毕启发半包洋烟,还为此作诗一首,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见面分一半,咱们是乡亲。

后来,让毕伽索不堪回首的是,后来又发生了西华山战役。西华山战役结束,毕启发被遣送回乡,那时候偶尔还能说几句明白话,说,老子不是逃兵,老子打干街了,老子指挥三个人,打退了鬼子四次进攻,守住了东头学校,救了蒋夫人。

显然这是一派胡言,没有任何人当真。好在有洪文辉给干街镇的干部捎回来一句话,说毕启发虽然在西华山战役中溜号,但是在茅坪战斗中还是有功劳的,功过相抵,不要为难他,让他安度余生吧。这样才给他分配了三亩地三间房。人民公社时期,又给他安排到大集体企业,当裁缝,量尺寸。

毕得宝十岁那年,毕启发说话开始出现严重障碍,到了毕伽索上中学后,他基本上只会说“鬼子来了”,有时候还加上一句“卧倒”,其他的话语,一律颠三倒四。再后来,连裁缝也当不成了,全家就靠他娘炸油条过日子。

西华山战役中乔如风是七连二排长,带人征粮的任务本来是他的,但是连长布置任务的时候,他恰好在解手,连长等了他五分钟,见他没来,就对身边的毕启发说,三排长,干脆你去,弄到多少是多少,晚上到长岗会合。就这一个小小的变动,造成了两个命运的分野。在西华山战役中乔如风跟着连长坚守长岗阵地,连长牺牲后他接替指挥。抗战结束后部队整编为华东野战军,他留在地方当县长,然后是县委书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乔如风经常回干街看望老人,偶尔还到成衣店里见见毕启发,对当地的人讲毕启发分了半个鬼子算他战果的故事。后来经过几次运动,乔如风就不太讲这个故事了,因为毕启发颠三倒四的,不承认自己是逃兵不说,还经常扯上蒋夫人。别说这事是假的,倘是真的,恐怕更麻烦,那年头跟蒋介石扯上瓜葛可不是什么好事。

七十年代末乔如风官复原职,然后当了地区副专员。有一年带着一家老小回干街老宅过年,十六岁的毕得宝远远地看见乔如风的女儿乔乔,个子高高的,穿着黑白格子呢大衣,围着紫色围巾,从街上亭亭走过,好像是一棵移动的杨柳。当时毕得宝产生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要当大官,当了大官,首先把查林捆起来打个半死,然后把乔乔娶回家当老婆。可是这两个愿望一个也没有实现。查林后来不当造反派了,改行写剧本,剧本写得还不错,七十年代末调到县里去了。而乔乔在毕得宝还没有来得及娶她之前,就已经考上大学走了,后来嫁给一个处长。前几年毕伽索到上海开发业务,拐弯抹角找到乔乔,本来踌躇满志地要把她弄到床上,实现一下少年时期的宏伟抱负,可是临到见面之后,他很快就取消了计划,这个女人已经胖得让他无从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