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陶渊明的生平
陶渊明生平与创作
在东晋历史文坛上,似乎少有声名显赫的诗人,但陶渊明必定拥有姓名。很多人知道陶渊明,怕是来自周敦颐《爱莲说》中的那句“晋陶渊明独爱菊”。其实,陶渊明不仅偏爱菊花,还偏爱饮酒,更热衷写诗,为后人留下了不少诗作。
一、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陶渊明(365—427),字元亮,浔阳柴桑(今江西省九江市)人,号五柳先生,私谥靖节,世称靖节先生。他是中国第一位田园诗人,被誉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此外,他还是著名的辞赋家、散文家、隐士,与周续之、刘遗民并称为“浔阳三隐”。
陶渊明生活在东晋与刘宋更替之际,他的出身并不是很高,虽然不是平民百姓,但也不是王、谢那种世家大族,只能算边缘士族。不过,陶渊明的祖上也曾显赫荣耀过,只是到了陶渊明这一代,家道已经没落了。
陶渊明的曾祖父陶侃是东晋开国元勋,官至大司马,被封长沙郡公。陶渊明在《命子》诗中曾赞颂过他祖父功勋卓著,并且“功遂辞归,临宠不忒”。陶渊明的祖父和父亲都曾经任过太守一类的官职,但他的祖父和父亲都不是承袭陶侃爵位的嫡嗣,父亲更是在他七八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因而,陶渊明从少年时代就生活在贫困之中。
陶渊明的少年时代是在浔阳柴桑的农村度过的。在这个远离朝堂的乡野间,陶渊明的童年过得虽然贫苦,但却活得天真自然、恬静朴实。浔阳柴桑的乡野间,多的是群山环抱、溪流潺潺,依山傍水的田园生活怕不就是他心中“桃花源”的原型。
在这样的“桃花源”中长大的陶渊明,自幼就“性本爱丘山”(《归园田居五首·其一》)而“游好在六经”(《饮酒二十首·其十六》),对于世俗的人情世故、阴谋阳谋,他是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在陶渊明的作品中,我们可以一窥其少年时期的生活:
“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与子俨等疏》)
少年的他少经人事,平日里学学弹琴,读读诗书,偶尔安静地待着,赏树木,听鸟鸣,躺在北窗下面吹凉风。虽然家境贫乏,但是这样的生活也算是简单而幸福了。只是,人都有长大的时候,更何况,陶渊明的父亲早死,作为家中的男子,他还要照顾母亲和妹妹,养家糊口的重任自然也落在了他的肩上。最后在亲友相劝下,为谋生计,陶渊明决定离开家乡,去谋一份官禄。
陶渊明对少年时期恬淡闲适的生活印象很深,这些甜美的记忆也是他时时牵念家乡、身在官场却盼望归隐的原因之一。
二、游宦十三年,终归园田居
陶渊明生活的时代民族矛盾、阶级矛盾空前尖锐,政治极为黑暗、腐朽。生于乱世,文人志士实现报国理想的途径就是做官。陶渊明也是有着大济苍生的政治抱负的:
“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
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拟古九首·其八》)
“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
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十二首·其五》)
年少时,他立志仗剑天下,从张掖至幽州都不嫌远。心有远志,志在四海,誓要像大鹏鸟一样展翅高飞。
他也想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啊,毕竟饱读了这么多年的诗书,若能施展抱负,建立功业,岂不美哉!
可做官并不容易。魏晋时期为九品中正制,人才被分为三六九等,而到东晋时期,政治上大力推行门阀制度,政府的实权完全被世族掌控。在这种情况之下,社会阶级被严格划分成了士族、寒族和平民,为了强化门阀政治,严格士庶之间的界限,把“举贤不出世族,用法不及权贵”作为对内的基本国策,导致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恶劣结果。然而,上层统治阶级的世族与世族之间、世族与皇族之间,争权夺利的斗争从未止息,一直贯穿了整个东晋政权。
陶渊明虽然是士族阶层,有着做官的优势,但他却只算得上士族的最底层,家中更是无权无势,在那个争权夺利的政治圈,一点儿背景都没有的陶渊明毫无竞争力可言。因而,为生计所迫,陶渊明二十岁就开始在外谋官,却直到二十九岁才得到了一个江州祭酒的官职。
从江州祭酒开始,陶渊明正式开启了他将近十三年的游宦生涯。之所以说是“游宦生涯”,是因为陶渊明这十三年间并不是一直都在做官,其间也是这个官做做,那个官做做,但结果大多是“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宋书·隐逸传》)。
陶渊明不比他的祖上,他任职的大多是一些低级官吏,说白了就是抄抄文书、跑跑腿的工作,很难施展抱负。而且官场中到处充斥着尔虞我诈的歪风邪气,只让他“志意多所耻”。每次他都是因为家中饥寒,不得不谋求官禄,但做官对他来说就是煎熬,不仅远离家乡、四处奔波,而且要做自己不擅长的逢迎取巧、钩心斗角之举。即使晚年时,他也只感叹“日月遂往,机巧好疏”(《与子俨等疏》)。岁月在流逝,虽然也在官场混了十几年,但直到辞官归隐山泽,那套逢迎取巧的谄媚之态,他还是没学会。
而在陶渊明四处求官的东晋末年,司马家已经风雨飘摇,皇权基本旁落在世家大族的手中,各方势力中,桓玄和刘裕算最有实力的两方。此时的士族都在纷纷站队,毕竟这是关乎自己前程和家族利益的事,谁不想在这乱世中找个强大的靠山,求个富贵、保个平安呢?当然也有不想站队的,就是不求富贵,但求心安的,这一类人就得躲,躲到深山里隐居起来。
虽然现在看来,隐居避世带有点儿逃避现实的“鸵鸟心态”,但在魏晋时期,隐居也算“魏晋风流”的一种,所谓“寒素求功名,士族养清望”,辞官归隐在当时的士族子弟中也很常见。
面对这种要么站队,要么隐退的形势,陶渊明肯定是想隐居的,在陶渊明多次辞官还家后,朝廷一度召他为州主簿,他没有应召。后来陶渊明才投奔到了荆、江二州刺史桓玄的门下。此次出仕,陶渊明也是为了能够通过桓玄,实现大济苍生的理想。只是前期的桓玄作为新生世族的代表,确实展示了重整朝纲、匡救时弊的才能,但随着时局的变化,桓玄开始拥兵自重,想要伺机谋取帝位。这也让陶渊明失望至极,果断离开了桓玄。
当时各州郡间的势力争斗十分激烈,各地军阀以施爱于人为美德,大量招揽贤才。而作为新兴地主集团的代表刘裕迅速崛起,率领军队击败桓玄,收复京都,成为东晋的实际掌权者。晋安帝元兴三年(404),陶渊明再次出仕,做了镇军将军、徐州刺史刘裕的参军。但在赴任途中,陶渊明却“目倦川途异,心念山泽居”(《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甚至已经做好了“终返班生庐”的打算。虽然之后他又出任了建威将军、江州刺史刘敬宣的参军,但“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终怀在归舟,谅哉宜霜柏。”(《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心心念念想要回归田园生活的陶渊明,还是辞官了。
但此时的陶渊明依然处在长期出仕与隐居田园的思想矛盾之中,奔波仕途,尚且有官禄能养家糊口,一朝归隐田园,自己还能照顾好家里吗?不仅自己吃苦,妻儿也要和自己一起过苦日子。
陶渊明的叔父陶夔知道他贫苦,便向刘裕举荐了他。正好此时,刘裕也想拉拢陶渊明,就给了他一个彭泽县令的官职。当时做县令,供奉禄的官地可以有五顷,即使卸任了也不用退还。虽然当时战事未已,时局不定,陶渊明心中害怕去远处做官,彭泽县又离家百里,但为了“公田之利”,晋安帝义熙元年(405)八月,陶渊明还是应刘裕之召,到彭泽县做了县令。
但是,陶渊明刚离家没几天就想要辞官归去了,而且他的这个彭泽县令做得并不顺心。当时陶渊明刚刚到任不久,郡太守就派出了一名督邮,来到彭泽县进行督察。督邮在当时只是个极小的官,品位很低,但却有些权势。毕竟是侍奉在太守身边的人,好话坏话全凭他那一张嘴,为了不得罪太守,即便督邮品位低下,大多数人也会巴结奉承,求他在太守面前给自己美言几句。但是陶渊明并非趋炎附势、逢迎取巧的人。更何况此次派来的这位督邮刘云,是出了名的凶狠贪婪,每次到所辖县区督察,就以各种名义索要贿赂,稍有得罪就会在太守面前栽赃构陷。这不,陶渊明一到彭泽县的旅舍,督邮刘云就立刻差县吏去叫他来见自己,态度既粗俗又傲慢。陶渊明对于这种假借上司名义狐假虎威发号施令的人很是瞧不起,但他毕竟是用着太守的名义,这命令还不得不遵,只能去见一见。陶渊明正要动身前去,不料县吏却拦住了他:“应束带见之。”原来县吏是见陶渊明穿戴随意,怕他得罪督邮,遭受不利,所以让他穿好官服,束上大带,带上礼物,恭恭敬敬地去迎接督邮。这下,陶渊明更觉受辱,长叹一声:“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自己本来就不喜官场上的这些迎来送往,如今让自己去逢迎一个低能无知,只会溜须拍马的小人,又哪能让自己做到呢!
从二十九岁初仕江州祭酒到如今年过四十,十三年的仕途坎坷,陶渊明不仅饱尝了仕途的艰辛,也看透了官场的腐朽黑暗。此时的他隐退之心愈加迫切了。同年十一月,陶渊明的庶妹在武昌去世,为了奔丧,陶渊明索性辞官不干了。在一次又一次的出仕与归隐的思想矛盾斗争之后,这一次,他坚定地选择了辞官归隐,永不再出仕,管他什么荣华富贵、高官厚禄。所谓“无官一身轻”,脱离仕途、重返自然的陶渊明像个孩子般开心,他终于找回了从前失去的那种轻松感。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五首·其一》)摆脱官场的“樊笼”,重回大自然的怀抱,陶渊明正式开启了他躬耕田园的隐居生活。
三、箪食瓢饮衡门下,有酒有诗有朋友
陶渊明的隐居生活并不是那么舒适,反而常常面临饥饿与寒冷。但好在,陶渊明生性达观,虽然理想与现实总是矛盾重重,但已经决定归隐的他还是从此躬耕田园。虽居陋室,但陶渊明甘于贫乏,一箪食、一瓢饮,有书读、有琴弹,还经常有好友和邻居前来交谈,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归隐之初,陶渊明和家人都参与了耕作,还有一个童仆帮忙,温饱勉强还能维持,此时陶渊明的心情也还是愉悦的。不幸的是,晋安帝义熙四年(408)六月中旬,陶渊明在京城的家遭受火灾,一场大火将一切焚毁一空,一家人只好寄居在门前的船中。
“草庐寄穷巷,甘以辞华轩。
正夏长风急,林室顿烧燔。
一宅无遗宇,舫舟荫门前。”(《戊申岁六月中遇火》)
这年新秋时,陶渊明作《戊申岁六月中遇火》记述了这件事,陶渊明在诗中虽没有对房屋焚毁表示悲痛,但却因秋之悲凉不禁为自己生不逢时而感到忧伤。
“既已不遇兹,且遂灌我园。”(《戊申岁六月中遇火》)晋安帝义熙六年(410),陶渊明决定和家人一起迁到南村去,继续躬耕田园的生活,理由嘛,就是在这里有一些好邻居。除了农民,与陶渊明来往的人中还有不少隐居浔阳的文人士族,如刘遗民、周续之等,还有一些参军、县令、主簿之类的小官,如羊松龄、宠遵等。
在陶渊明的隐居生活中,最少不了的东西就是酒了。与亲友谈心时饮酒,无聊烦闷时饮酒,饥饿口渴时饮酒,农事劳累时也饮酒……总之,在陶渊明看来,“酒能祛百虑”(《九日闲居》),酒就是万能的。虽然饮酒对身体有害,他也“日日欲止之”(《止酒》),但就是无法戒酒。甚至连陶渊明自己也说:“平生不止酒,止酒情无喜。暮止不安寝,晨止不能起。”(《止酒》)一旦离开了酒,人生就没有什么乐趣了,连睡觉都睡不安稳,起床都没有动力了。“徒知止不乐,未知止利己。”(《止酒》)
但陶渊明也并不是时时都有酒喝的,因为家中贫穷,他常常连饭都吃不上。若是没有亲友的接济,自己也会好几日没有酒喝,常常“尘爵耻虚罍”(《九日闲居》)。有一回重阳节,陶渊明又没有酒喝了,只好在东篱下采了一束菊花,坐在东篱旁。过了一会儿,陶渊明隐约看到一人身袭白衣走来,那人走近了,陶渊明才认出来,原来是好友王弘,他当时在江州做刺史,知道陶渊明没酒喝,特意来送酒。二人当即痛饮一场,大醉而归。
陶渊明的另一好友颜延之,在始安郡当官,当时正好经过陶渊明住的地方,便天天去陶渊明家。后来临走的时候,颜延之感慨好友生活贫苦,心中难免悲楚,便给陶渊明留下两万钱。结果陶渊明转身便把这两万钱全部送到了酒家,理由竟然只是以后去拿酒喝方便些。
陶渊明曾以“五柳先生”自喻,“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因此,只要有亲友或邻里邀请他喝酒,他就开心前往,尽兴而归。这些人很欣赏陶渊明的才华和节操,而且其率真的性格十分招村民们喜欢,大家都愿意与他来往。
除了亲朋好友们的探望接济,有时实在熬不过去了,“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乞食》)饥饿难耐驱使陶渊明走出家门,去别人家叩门乞食。一句“拙言辞”道出了此时他的内心是多么复杂与不堪。但好在陶渊明一向与人为善,亲朋好友常来探望接济他,邻里也十分友好,对于他的困难,大家都十分乐意帮助。虽然他面对此事总是“拙言辞”,但“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乞食》)。知道陶渊明嗜酒,主人也毫不吝啬地取出酒来,他们与陶渊明边饮酒边交谈,“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乞食》),常常一聊便聊到了天黑。
晚年的陶渊明生活更加窘迫了,常常一连几天没有饭吃,饿得起不来床。宋文帝元嘉三年(426),江州刺史檀道济来看望好友陶渊明,此时的陶渊明已经饿了好几天了,正躺在床上,听到好友檀道济敲门,他却连起床开门的力气都没有。檀道济看到好友如此落魄,内心十分不忍,说:“贤者处世,天下无道则隐,有道则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檀道济深知陶渊明有抱负有才华,不愿他这样的贤才遭到埋没,想要邀请他出山入仕。但陶渊明却笑了笑,回答道:“潜也何敢望贤,志不及也。”(萧统《陶渊明传》)临走时,檀道济要送给陶渊明粱肉,但陶渊明挥手拒绝了。曾经“不为五斗米折腰”,如今自然也不会要粱肉。檀道济为陶渊明的清高与傲骨深深折服,便也不愿再强求他。
陶渊明患病多年,身体本来就差,再加上常年饥寒交迫,疾病得不到良好的救治,年纪又渐渐大了,身体越来越差。宋元嘉四年(427)十一月,贫病交加中的陶渊明最终与世长辞。一代文豪自此陨落,但他的优秀的文学作品与高洁的精神品质却遗泽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