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拿结果说事儿
人类最核心的命题之一,总是关于善与恶。之所以要探讨善恶,是因为冲突的最高等级一般都与善恶观相关连,而且几乎每个人都在试图定义“善恶”,以抢占道德高地。
首先要说三个基本的哲学概念。
第一,善恶并不是绝对的。比如,父母用“都是为你好”来强迫子女。这到底是善,还是恶呢?所以善恶是相对的,从不同角度看过去,可能会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
第二,善恶是一个流动的关系。善与恶的判定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不像老电影里的反派人物坏得彻底。而今影视剧都开始在反派人物身上挖掘更丰富的性格特征,例如怯懦、顽固。足以见得,善恶并非泾渭分明。
第三,善恶没有标准。标准只是当下形成的共识,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不同民族,都会因为当时当地的需求而形成暂时的“标准”,比如“三寸金莲”,就是中国封建社会的标准美,放在当代已经完全不能成立。
先说善恶的非绝对性。我们经常会觉得,善就是善,恶就是恶。但是现实生活中却不是这样,比如一件事情从开始到结束,我们会发现,这中间交织着非常多的、难以判断的善和恶。甚至有的时候,我们原本以为是善的,最后变成了伪善;我们原本以为是恶的,最后变成真诚的坦荡,并且这个情况时有发生。
我有个案主,她的朋友在广州被一个传销组织控制了。这个朋友上厕所的时候偷了别人的手机把自己的地理信息发给了她。案主当时很害怕,但是她想尽了办法,召集了一些朋友,最后成功地把这个朋友从传销组织中解救出来。这本来是一个皆大欢喜的事情。这个案主不论从动机还是行为都是善的。
但是回到他们原本的城市之后,那个朋友与她渐行渐远,甚至到最后都不和她联系。面对她的时候也是一张冷面孔。对此,她非常不理解,不知道对方到底怎么了。
经过细细地询问,我才了解,案主的性格有点大大咧咧,每次朋友聚会她都把这件事情拿出来说,并需要这位朋友有一个回应,向她表达感激,导致这位朋友觉得特别丢脸。这个朋友本身不愿意面对这段过往,却被案主反复地讲起,羞愧得无处可逃,但又不愿意直讲,最后就慢慢和案主疏远了。
我对案主说,其实你宣扬这件事情本身,就已经从善变成了恶。这个恶,当然不是绝对的恶,你没有顾虑到对方的感受,当你冲冠一怒做出善的行为之后,你所有后续的言行都是为了标榜自己多么厉害,却没有体谅到她不愿意回忆这件事情。你从善变成了恶,而她现在对你的行为,也是一种对恶的反应。就有点像你划了一条小船送了一头猪给人家,送这头猪是你的善意,但是这头猪太重把船压翻了,这个时候,你该怎么办?你会怀念或者不停地强调你送猪的那一瞬间的善意吗?
这个例子同时说明了两个观点,第一个就是我刚才说的善恶并非是绝对的。大家可以看到善的动机和善的结果,帮朋友获得新生。但同时它又成为新的恶因——不顾他人的感受,不停地传播不利于他人的信息。所以,善恶永远是在流动的,互为因果的。
我们经常陷入一个迷局,就是和他人发生冲突的时候,我们会强调“我最初的想法是善良的”,或者“我最初是为了你好”。但是,如果我们把它放在一个时空的结构里,就会发现这个说辞是不成立的。我们一直强调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曾经造成的好的结果,却看不到我们已经开了一个新的恶的头。
那我们该如何去判断是善是恶?到底是不是有标准呢?
你会发现,当一个事情没有一个绝对的、可以量化的标准的时候,大家就会各执一词,这成为所有冲突的起源。
就像我们的爸妈经常说到的“我是为了你好”,比如,“你必须要结婚,如果不结婚,我就绝食给你看”。这个时候,我们该怎么办?我们是该判断他的动机是好的,还是该指责他的行为是一种强迫和绑架?我们到底该如何把这样一个具体的事情划分出善恶,或者,我们到底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善恶交织的状况呢?
我有一个案主是医生,她感到非常困扰和委屈。值班时,她和同科室的熟人说话,一个患者走过来,问她儿科怎么走。医院是刚刚建成的,非常大,她一个化验科的人不太清楚儿科在哪里,就没有理会这个患者。这个患者可能是认为穿白大褂的人有责任帮助患者解决问题,就斥责她怎么可以这样做医生。案主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被伤害了,说“我没有义务要去回答一个我不知道答案的问题”。结果,患者情绪失控,大哭大叫地骂她,用激烈的言辞攻击她,把对医疗体制的愤懑都发泄在了她身上。她当时非常害怕发生医闹或者其他一些她不能控制的状况,就躲开了。
她问我,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说,你当然做错了,你做错的是善的第一个基本条件——你不能感同身受对方的状况,你被自己的各种担惊受怕和责任岗位这些东西蒙住了眼睛,你忘了这个向你问路的人正非常焦急,只需要你一个基本的回应。你当然可以回应他说,“我不知道,新医院我也不熟”,再或者你可以帮他问问。这样一个最基本的回应,是对你自己的一个交代,也是人与人之间的基本善意。
我强调的这个基本善意,是善的一个基本立足点,也就是说,我们可能没有办法从一个具体的行为来判断是善还是恶。我们也没有办法以一个动机来判断是善是恶,因为动机无法查证。所以,需要有一个善的层次。
善的第一个层次就是以感同身受为出发点,也就是说,你是否能感同身受别人的困难处境,哪怕是一只流浪猫,你能感同身受它所遭受的痛苦,以及正在承受的一些东西。感同身受的能力是善的源头。
回到第一个案例,解救朋友之后大肆宣扬自己的善行,感受不到朋友不想面对这段往事的情绪,就是不善的开端。再比如催婚的父母,他们只是单独拎出了一个对你好的行为,这个行为本身缺乏一个善的基础——感同身受。
当我们学会了感同身受,有了一个善的基础,接下来的行为就是,基于感同身受而做出的一个尽可能利他的行动。
就是当你感同身受了一个人的痛苦或者是为难的时候,你是不是以自己的需求或者是私欲为出发点做出了一个利他的,无论是关怀还是棒喝的行为。行为本身并不重要,只是在当下,你基于自己的智慧和眼光,所做出的一个判断。
第一个层次是感同身受;第二个层次是做出利他的行为;第三个层次最重要,就是不能犯结果主义的错误。
结果主义的错误是指,我们以结果的好坏来判断这个行为的善恶。打一个简单的比方,遇到了一个拦路抢劫的人,我们可以好言相劝,我们也可以上去搏斗,这件事情取决于第二层面,就是我们做出了一个反应,做出了一个行为。但这个行为的结果可能是因力量太弱,害自己或同伴受伤,甚至死亡。你不能简单地用结果评价说跟歹徒搏斗是错的,因为一个结果是由非常多的因素所造成的,这些因素都不能成为判断善恶对错的标准。
当我们在评价何为善的时候,往往忽略了几个前提,只拿结果说事儿。比如,被父母催婚,遇到个差不多的就结婚了,婚后感觉挺合拍挺幸福,就反过来原谅他们当初过分的行为,这是不对的——这就是问题和命题的差异。把问题的解决当成了命题的正确。不管成因是什么,只要我们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就可以认定当时所做的行为就是对的。但是,反推不成立,因为同样的行为可能会导致完全不同的结果。一个人想达成对自我的肯定,就不能把注意力只放在结果上,必须要有另外一个声音——用有关于命题的声音来问自己,“这么做,我的内心是否觉得是正确的”。
再回到善和恶的话题,我们所谓的正确就清晰可见。
什么是恶?
恶的第一部分就是,以我们主观认定的好和坏来判断或指使他人,本质上叫操纵。操纵有很多方式,比如说,冷战,逼迫,甚至是退行,自我伤害,其实都是一种强迫,只要是强迫,不管结果是好是坏,都是不善的。
当我们对善恶有一个清晰的认识,从感同身受出发,做出利他的行为,不耽溺于或者说不介意结果的好坏,这就构成了善的最基本的要素。如果你所有的行为,能自察出是否属于这几个要素,就能对自己的行为有最基本的判断了。同时,你也可以用这个标准适当地检视一下他人对你的冒犯行为,那些让你不舒服的东西是否正以善之名向你施行某种恶的行为。
善恶最主要的落点就是,当我们在人世间行走,有着各种各样交织两难的情境发生的时候;当我们和他人产生冲突,要和别人撕扯某个问题的时候,我们心中是否有一个叫作标准的东西。这个标准并不是一个绝对精准的尺子,但是只要有一个标准,我们思路就会相对清晰,不会在危机中过于慌乱。
这也就是本书的意义所在,我希望在你的心里种下一颗种子,这颗种子让你行走在善恶、是非、黑白之间,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小的标准,它是你这艘小船的一个锚点,无论处于怎样的惊涛骇浪中,你都是淡定的、安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