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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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别闹了,什么叫睚眦?——范雎和魏齐

公元前279年的一天,齐国都城临淄,齐襄王正在王宫接见魏国使臣须贾。

齐王自始至终没给好脸,到最后索性当众开骂,场面一时很尴尬。

这不能怪齐襄王没素质,几年前燕国将军乐毅带着五国兵马攻陷临淄,他的老爸齐湣王被杀,亏得后来田单摆了火牛阵,大败联军,齐国才死里逃生。

五国中就有魏国。

须贾本以能言善辩著称,但万万想不到齐王不顾外交礼节,劈头盖脸痛骂一顿,脑子顿时断电,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大王,话可不能这样说。”出来解围的是须贾的随从范雎。

一个巴掌拍不响,出现这种悲剧,还不是因为您父亲齐湣王骄躁,五国都看不顺眼。再说了,您想有所作为,学习对象应该是齐桓公,如果斤斤计较,只会重蹈覆辙。

这小子胆子够肥,齐襄王非但没生气,心中还给范雎点了个赞。

人才!难得的人才!

他私下派人找到范雎,劝他别跟着须贾混了,留在齐国做个客卿。

“臣与使者同出,而不与同入,不信无义,何以为人?”这是范雎的答复。

佩服!大写的佩服!齐王赐予他黄金十斤以及牛肉、美酒等礼品。

该怎么处置这些礼品呢?不收吧,好像不给齐王面子,收下吧,又有私通外国之嫌,毕竟自己的身份是魏国的使臣。

两难之际,最好的方式还是请示领导。

须贾的意见是不要黄金,留下牛和酒,这样既照顾了齐王的脸面,又达不到受贿的起算标准。

还是领导英明!

单纯,太单纯了,殊不知,这是领导为他埋下的祸根。

一回到魏国,须贾就翻脸了。

这一趟,除了挨了一顿臭骂,一无所获,为了免责,总是要寻找一个替罪羊。

范雎再合适不过,谁让你收了齐王的礼物,谁又让你表现得比领导还优秀。

须贾找到魏国的丞相魏齐告了黑状,说范雎私收礼物,吃里爬外,暗通齐国,出卖情报。

这还了得,赶紧抓来胖揍一顿。

范雎的身子骨哪里受得了严刑拷打,一会儿工夫,肋骨折了,牙齿飞了,遍体鳞伤,血肉模糊。

危难时刻,亏得脑子还清醒:要想活必须先得“死”。

当然,这里的“死”是装死,您还别说,虽然以前没有排练过,但范雎装得相当逼真。

魏齐没想到这位这么不禁打,下令用席子卷起来,将范雎扔到厕所里,这还不解气,让参加宴会的宾客轮番往他身上撒尿。

身上疼,心里更疼!

眼下顾不了那么多了,虽然生不如死,但还是必须要“生”。

谈何容易,因为始终有一个卒吏在旁看守。不过范雎看到了一线生机,关键的关键是要会聊天。

这位大兄弟,我即将挂了,请可怜可怜我!如果能死在家中,让家人收殓,定会重金酬谢。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有钱可赚,何乐而不为?

于是,两人愉快地成交了!

卒吏请示魏齐,让一个死人待在那里总不是事儿,影响大家上厕所,不如扔到荒郊野外喂狼去。

魏齐此时喝高了,挥了挥手,你看着办,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按照双方交易安排,范雎成功地从死人堆里爬起来,跑到了一个叫作郑安平的朋友家。

范雎的身份证被注销,他今后的名字叫作张禄。

要说这位郑安平真够意思,不仅使得范雎从此平安,而且还为他重新开启了人生之路。

为他按下重启键的还有一位关键人物——秦国使臣王稽。

他明面上是使臣,背地里有一个重要任务——为秦国收拢人才。

说来也巧,他与郑安平认识,私下询问魏国有人才愿意去秦国吗?有,当然有了,不过不是我,此人比我强太多,他的名字叫张禄。

见面一聊,果然不错,于是范雎便来到了秦国。

万事开头难,作为高端引进人才,范雎非但没受重用,反而被秦昭襄王冷落。

坏就坏在王稽的推荐语,他说范雎是天下难得的辩士,殊不知,昭襄王最烦的就是各国的说客。

但机会总是会留给有准备的人。

说范雎有准备,是因为一年的粗茶淡饭并没有使他心灰意冷,而是暗中冷静地观察。

观察什么呢?秦国的政局。观察到了什么呢?太后专政。

秦昭襄王虽然当了三十多年的国君,但过得有些憋屈,大权旁落,朝中说了算的是宣太后和他的弟弟穰侯魏冉。

看清楚局势,范雎准备出手了。他给秦昭襄王写了一封长信,大概的意思可以归纳为四点:

第一,您要是觉得我实在没用,就放我回家,省得浪费粮食;

第二,大王您就算信不过我,也应该相信推荐我的人嘛;

第三,真正圣明的君主,应该会给别人机会,至少应该听一听怎么说;

第四,希望能给一次见面机会,如果见面后讨厌我,杀头都可以。

这封信写得有意思,人家秦王压根没有强留你,来去自由,悉听尊便,你还整了一个“无功不受禄”,好像自己很委屈。

这就是范雎的高明之处,欲擒故纵,层层深入,逼你就范。

绕来绕去,其实最想说的是最后一条,怎么也得见一面吧,不见您怎么知道我水平如何,见了如果感到失望,完全可以将我的脑袋搬家。

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再不见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这一见,改变了范雎的命运,改变了昭襄王的命运,改变了秦国的命运,更改变了六国的命运。

按说范雎处心积虑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那还不赶紧的。

着什么急嘛,他还要玩一个大把戏。

范雎在宫门外等候,瞧见昭襄王出来了,便低头往里闯,宫人们赶紧拦住,告诉他赶快离开,大王马上就要来了。

怎么能离开呢?等的就是这个时候,范雎双手叉着腰,扯开嗓子喊:“秦国哪有什么大王,不是只有太后和穰侯吗?”

这一嗓子还真把昭襄王吸引住了。

此人非等闲之辈!他屏退左右,咕咚跪下,表示请先生教我。

按照一般桥段,范雎也应该跪下,热泪盈眶,通常口中还会喃喃道:“大王,使不得啊,使不得!”

谁承想,范雎只“嗯嗯”两声。太容易答应,恐怕秦王印象不深。

秦王姿势不变,还是那句话:请先生教我。范雎的回答还是“嗯嗯”。

一连三次,昭襄王有些失望,先生您是不打算教我了吧?

事不过三,见好就收,不能再玩了,再玩就是玩火了。

好吧,可以开始说正题了。

范雎表示不答应您是有原因的,因为我是个“外国人”,和大王以前没有交情。而且我说的涉及您的骨肉血亲。我不怕死,怕的是天下人看到我因为进忠言被杀,就没有人再愿意帮您了。

原来担心这个啊,放宽了心,无论涉及谁,尽管说,言者无罪。

拿到了免死金牌,范雎敞开心扉。

大王您看,秦国的先天条件多么好,进可攻退可守,如今却变成了缩头乌龟,躲在函谷关内不敢出去。

问题出在哪里呢?穰侯魏冉,因为他是秦国的军事大总管。

他最大的错误是什么呢?舍近求远。

放着近在咫尺的韩、魏不打,偏偏想去打遥远的齐国,就算拿下了齐国,离得如此之远,如何守得住?

正确的策略是——远交近攻。

先收拾离得近的,和远处的诸侯搞好关系,让他们不要多管闲事。这样,打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秦国的,疆域会越来越大,远处的国家也迟早会被吞并。

醍醐灌顶,茅塞顿开,这膝盖没有白跪。

秦国从此改变战略,不断蚕食韩、魏的土地,效果相当不错。范雎越来越受信任,地位也越来越高。

是时候发大招了!

这个大招就是清除宣太后的势力,只有这样,权力才会完全回到昭襄王手中,为实施新战略扫除所有障碍。

毕竟是离间骨肉之情,这话还不能明说。

范雎抓住一次与秦王闲谈的机会,开始吹风,表示自己未入秦以前,只听说过秦国有太后、穰侯,从没有听说过还有秦王。

这话已经说了两次,明显的是在拱火。

秦国最要命的问题是什么?当家做主的人太多!太后独断专行,穰侯我行我素,几位公子随心所欲,这样搞下去,迟早要乱套。

“木实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伤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其主。”树上的果实太多就要压断树枝,树枝断了就会伤及树心,封城城邑太大就要危害国都,抬高臣属就会压抑君王。

这样的悲剧还少吗?大王该醒醒了!

什么是知己?什么叫贴心?眼前的这位就是,一席话说得昭襄王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这位君主活得不易,年纪轻轻作为人质送到燕国吃尽苦头,回国即位又长期受到太后等人压制。

他志存高远,想飞却飞不起来。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到下定决心的时候了!

一连串眼花缭乱的操作,宣太后撵回后宫,穰侯被收回相印,赶回封地,几位公子被逐出了国都。

范雎走上人生巅峰,出任秦国的相国。

只是,没有人知道他叫范雎,这位新相国的名字叫作张禄。

很快这个秘密将大白于天下,因为须贾来了。

干吗来了?老本行,出使秦国。

范雎如今是秦国二把手,将仇人绑来,大卸八块,不费吹灰之力。

不过,痛快是痛快,只是太没有技术含量了。别忘了,范雎最擅长的就是“演戏”。

他把自己搞得脏兮兮的,穿着破旧的衣服来拜访须贾。

须贾惊了,怎么魏国的死人居然在秦国复活了?范雎表示这不是诈尸,自己流落到了秦国,如今的身份是一个饥寒交迫的奴婢。

须贾的良心还没完全坏死,看到范雎可怜,留下他吃饭并送给他一件粗丝袍。

他哪里会想到,正是这仅存的一点点良心救了他的命。

终于到了揭开谜底的时刻。

须贾在相府见到了秦国相国张禄,抬头一瞧,这哪里是什么张禄,分明就是范雎。

明白了,明白了。

现在该琢磨的是如何保住自己项上的人头。

事到如今,只能争取个好态度,他连磕响头,表示自己的罪状和头发一样多,听凭范雎发落。

别那么夸张,你的罪状只有三条:一是诬告我暗通齐国;二是不阻止对我的殴打和侮辱;三是在我身上撒尿。

换你做须贾,觉得凭这三条能否活命?应该够呛。

谁承想,到头来却是虚惊一场,因为那件粗丝袍,须贾的脑袋保住了。

命可以留下,但必须先要尝尝当年我受辱的滋味。

范雎宴请各国使臣吃饭,大伙儿同坐堂上,好酒好肉好招待,独独让须贾坐在堂下,让两个受过刑的犯人喂他马的饲料。

当年你朝我撒尿,如今我喂你饲料,不算过吧?

须贾可以放,但魏齐必须死,你回去告诉魏王,魏齐的脑袋和大梁城哪个重要,让他看着办。

轮到魏齐颓了,第一次感到什么叫作恐惧,谁能想到范雎还活着,谁又能想到人家如今混成了那样。

魏国是无法待了,魏齐跑到赵国,希望仗义的平原君能罩着他。

跑得了和尚焉能跑得了庙,躲得过初一你还想躲过十五。这次恐怕躲不过去,因为有人要为范雎出头了。

此人便是秦国的带头大哥昭襄王。

他写信给平原君,希望交个朋友,喝个小酒,请来咸阳相会。信写得很诚恳,不去好像不合适,万一秦王怒了,又要兵戈相见。

平原君来了,却发现回不去了。

昭襄王告诉他,魏齐的人头是返程票,没票肯定上不了车。

谁承想,平原君不吃这一套。

既然已出头,帮人帮到底,昭襄王传话给赵王,赶紧把魏齐人头送来,否则您永远见不到弟弟平原君,能见到的只有秦国大军。

犯不上为了魏齐得罪强秦,赵王派兵包围平原君府,魏齐趁乱逃出,跑到赵国宰相虞卿府上。

这次真找对了人,虞卿是强硬的反秦派,他觉得无法说服赵王,索性丢掉相印,带着魏齐又跑回了魏国,准备投奔信陵君。

信陵君有些犹豫,魏齐以为不愿意收留他,自感走投无路,最后刎颈自杀。

人头送到了秦国,平原君拿到了回程票。

范雎的大仇终报了,当年他带着满身尿味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想必打死也不会想到还会有今天。

这难道就是“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确实是“天降大任”,一条远交近攻,一条强干弱枝,范雎推着秦国走上一条正确的称霸之路。

用后来秦国宰相李斯的话说:“昭王得范雎,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吞食诸侯,使秦成帝业。”

令人不解的事,这样一位实现人生逆袭的励志典型,在历史上的形象并不太好。

这要怪司马迁老先生,他在《史记》中评价范雎是“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前一句没问题,后一句问题就大了。

睚眦是什么?发怒时瞪着眼睛,这句话完整的意思就是连瞪一下眼睛那样极小的仇怨也要报复。

这样一说,励志人物就变成了心胸狭窄的小人。

当年范雎被打得半死,还被抛进厕所,让尿液吞没,这种痛苦只是“睚眦”吗?

再说了,如果范雎真的是睚眦必报的小人,须贾还能顶着脑袋返回魏国吗?

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应该说,范雎的做人原则相当正确:有恩必偿,有仇必报。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所以郑安平当上了将军,王稽做了河东太守,但凡帮助过他的,举荐的举荐,给钱的给钱,一个都不能少。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对于仇人,无论过了多久,无论躲到哪里,都必须报仇雪恨。

这哪里是什么睚眦必报,妥妥的快意恩仇。

读史明智,应该说,别老盯着范雎,多看看魏齐和须贾,想想人生底线的问题。

魏齐做人没有底线,做事做得太绝,遭到全面追杀,只能悲愤自刎。

须贾作恶保有底线,良心没有坏死,虽是罪魁祸首,最后安然无恙。

所以,有底线和没底线还是有天大的区别。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敢保证上帝永远站在自己一边,将别人送上绝路,往往也是自己通往绝路的开始。

老话说得好:“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得饶人处还是要饶人一下,风水轮流转,谁知到哪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