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要死大家一起死——楚悼王和吴起
一
公元前390年，楚国郢都，空荡荡的王宫大殿上，楚悼王熊疑一个人孤零零坐在王位上，周身被一种孤寂甚至绝望所笼罩。
这个神秘遥远且曾经无比强大的王朝，如今走到了生死存亡的十字路口。
他的老爸楚声王，一个堂堂大国的国君，居然为“盗”所杀。
耻辱！天大的耻辱！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楚国的问题非一朝一夕。
内部，屈、景、昭三家大贵族控制朝政，“上逼王”“下虐民”，只想着自己的富贵，搞得国贫民弱。
外部，泱泱大楚被三家分晋的韩、赵、魏联军打得找不到北，乘丘、大梁、榆关三战，楚军三败，无法招架。
熊疑满脑子只浮现四个字——内外交困。
如今，小打小闹已经解决不了问题，大乱只能大治。
但靠谁治呢？不想不要紧，一想就头疼。
贵族们不可能革自己的命，更重要的是，他们长期把持权力，出身平民的人才根本没有出头机会。
一句话，国内无人可用。
熊疑不由得羡慕起他的先辈都有贤臣辅助，再看看自己身边，只能一声叹息。
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此时，传来一个消息，吴起离开了魏国，不清楚下一家落脚何处。
熊疑差点喊出来：“天不亡楚！”
不过，稍微冷静一下，心里有些犯嘀咕，吴起才干天下有名，但私德上却让人感到不齿，即使自己铁了心用他，那些王公贵族岂能让一个声名狼藉的“小人”掌控朝政？
吴起果真如此不堪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首先，他是卫国人。请看清楚，是“卫”而不是“魏”。
这个王国在历史上始终是一个谜一样的存在。
论血统，属于周武王的胞弟康叔一脉，妥妥的姬家正统血脉，甩大部分诸侯国几条街。
论地域，无论是最早的都城朝歌，还是后来的帝丘、野王，都在中原核心地区。
论人才，李悝、吴起、商鞅、吕不韦，随便列出一个都是可以改变历史的角色。
按说先天条件很不错，但除了刚“建国”热闹过一阵，几百年来一直默默无闻，低调到让人忘记了它的存在。
有时候，被人遗忘并不是坏事。
卫国因此创造了两个纪录：一则在姬姓诸侯国中存活最长，共计907年，横跨春秋战国两个乱世，堪称一个奇迹；二则系秦朝灭掉的最后一个诸侯国，六国灰飞烟灭后，秦始皇独独留下了不起眼的卫国，直到秦二世才最终灭国。
二
吴起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史书上说他“家累千金”，典型的富二代。
有钱能使鬼推磨，那是现在。当时的商人地位最为低下，再有钱也不过是个“贱商”，吴起想要出人头地，必须另辟蹊径。
这条蹊径可以简单地概括为：用金钱换地位。
有两个卫国人走了这条路，吴起和后来的吕不韦。不同的是，前者失败了，后者则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吴起散尽家财，不仅没有获得一官半职，反倒引来了不少人的嘲笑。
这些人很快就会为之后悔，因为他们付出的竟然是生命的代价。
吴起用手中的剑作出了回答，手刃了三十多个讥讽他的人后，向母亲立下重誓：“不为卿相，不复入卫。”
用现在的话说：不混出头，绝不回来。
不要轻易嘲笑别人，特别是不要嘲笑心高气傲之人。
卫国是无法待了。
吴起到了第一站——鲁国。
令人想不到的是，“杀人犯”吴起居然投到孔子得意弟子曾参之子曾申门下，学习儒家学说，这似乎和他的火爆脾气完全不搭。
吴起拜在曾申门下有两个好处：其一老师很出名；其二同学多。
说到底，将来可以找一份好工作。
吴起很珍惜这次机会，勤奋好学，谦恭待人。
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但好景不长，一个噩耗传来——他的母亲去世了。
回还是不回？吴起琢磨许久，回去奔丧，天经地义，但许下的誓言没有实现，实在无颜面对死去的母亲，更何况还有那些鄙夷的目光。
罢了，留下来继续苦读，不破楼兰终不还，不为卿相不还乡。
他的老师曾申怒了！
儒家最重视孝道，吴起不回乡为母奔丧，简直是大逆不道，这样的逆子怎么有资格做自己的学生？
有多远滚多远，永远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再说，吴起也想明白了，乱世之中，仁义值几个钱，兵家才是正确选择，孙子讲得好：“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弃儒学兵。
吴起脑瓜子确实好使，学什么是什么，在圈子里很快有了名气。
是金子总是要发光的，机会终于来了！
齐国发兵攻打鲁国，鲁穆公想起用吴起为将军，但有件事放心不下，吴起的老婆是齐国人，万一枕边风一吹，战场上临阵倒戈，后果不堪设想。
吴起得知此事，扭头回家把齐国妻子给杀了。
过了，实在过了，“休妻”不就可以吗，为何非要动刀子呢？
为了心中的目标，他可以杀三十多人，可以不回乡奔丧，眼见要成功，怎么能让一个女人成为绊脚石。
吴起用老婆血淋淋的人头，拿到了登上历史舞台的入场券。
战场上取得完胜，但道义上却完败。
鲁国是什么地方，孔孟之乡，最讲究君子之道，凡事都要先讲道义，怎能容忍他杀妻求将。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人肉搜索”一下，吴起的劣迹不止一件，原来他是一个被通缉的杀人犯，还是一个不奔母丧的逆子，简直是个“渣男”级的人物。
众臣群起而攻之，好吧，鲁国也待不下去了。
没有了母亲，没有了老婆，没有了羁绊，从此，吴起一个人浪迹江湖。
三
下一站是魏国。
吴起在这里迎来了高光时刻——“与诸侯大战七十六，全胜六十四，余则钧解，辟土四面，拓地千里，皆起之功也”。
胜率高达84%，非胜即平愣是一场没输过。
战绩如此辉煌，是因为吴起创建了中国最早的职业化军队——魏武卒。
看看选材标准，就知战力如何。一个合格的魏武卒，需要能够在穿好重甲，带齐弓弩、戈剑等各种武器，背负三天口粮的情况下，半天走一百里。
如果史书记载真实，这不是一支简单的军队，而是名副其实的“特种部队”。
阴晋一战，五万魏武卒大败五十万秦兵，秦国黄河以西五百余里土地拱手相让，只能跑到华山以西狭长地带谋求发展。
不只中国，放眼全球，魏武卒也是当时一流的武装力量。
还有一个纪录，吴起应是最早倡导“官兵平等”的将军，他和士兵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食物，睡觉时不铺席，行军时不骑马。
概括说，士卒啥样他啥样。
更绝的是，有士兵生了毒疮，吴起亲自吮吸毒脓，想想这样的场景，既感人又瘆人。
未承想，这一吸还吸出了毛病。
有位士兵的母亲听闻此事后痛哭不已，众人不解，将军为你儿子吸毒脓，应该感动感恩，怎么还哭了呢？
这位母亲解释说：“当年将军也为孩子父亲吮吸过毒疮，从此他父亲打仗不要命，最后战死了，如今将军又为我孩子吸吮，想必离死也不远了。”
这就是吴起的不对了，您不要逮着一家人吸啊，吸一次死一个，哪个家庭能受得了。
不过，话说回来，有这样的好领导，三军必然拼命，本身战力就强，再加上个个像打了鸡血一样，你说这样的军队谁能抵挡。
吴起取得成功，除了自身努力外，关键还有一个好领导——魏文侯。
作为魏国的开国之君，魏文侯颇有志向，觉得吴起是可以帮助自己实现梦想的那个人，要人给人，要钱给钱，没有他，便没有魏武卒，更没有吴起的光芒闪耀。
就在吴起走向巅峰之时，这位好领导挂了，他在魏国的命运就此翻篇。
帮着翻篇的人是魏国国相公叔座，他知道吴起对自己这个位置觊觎已久，要想保住荣华富贵，必须让吴起走人。
公孙座想出一条妙计，向继任的魏武侯献计，提议把公主嫁给吴起，表面上，是要拴住他的心，拴住他的人，暗地里是要测试一下吴起的忠心。
公孙座的老婆也是公主，他故意请吴起到府上做客，然后让老婆对自己河东狮吼，他则瑟瑟发抖，半句话都不敢说。
目的只有一个，告诉吴起，魏国公主都是“母老虎”，没有金刚钻最好不要揽瓷器活。
公孙座和老婆的合伙忽悠，还真把吴起给“忽悠瘸了”。
吴起觉得魏国公主打死也不能娶，于是谢绝了魏武侯的好意，没有经受住考验的他，很快就被边缘化了。
四
魏国无法立足，年过半百的吴起来到了人生的最后一站——楚国。
楚悼王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吴起，任命他为令尹，全面主持变法工作。
说是变法，实际就是动奶酪，就是利益再调整，更准确地说，就是切分王公贵族的蛋糕。
剥夺贵族继承权、剔除多余官职……一道道政令，道道致命。
吴起这个浪迹半生的英才，终于遇到了楚悼王这个伯乐，他能做的只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楚国从此重新站起来了！
“南平百越，北却三晋，西伐秦”，吴起用一己之力改变一个王国，他不仅对得住楚悼王的信任，也可以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
吴起心想，母亲大人，您在天上看到了吗？儿子终于成功了。
危险却也在一步步逼近！
吴起陶醉在成功之中，他或许忘记了，楚国是个“家族企业”，他只是一个“职业经理人”，业绩不错是因为“董事长”的信任，但是他得罪了所有高管，大家对他恨得咬牙切齿。
楚悼王在位，这些人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如果熊疑一旦有个三长两短，定会群起而攻之，食其肉，饮其血。
这一天很快来到了。
公元前381年，楚悼王熊疑驾崩。贵族们迫不及待联合作乱，目标只有一个——杀死吴起。
吴起知道难逃一死，他在琢磨如何去死。
楚悼王尚没有下葬，遗体停放在王宫，乱兵对吴起紧追不舍，他抱起熊疑的尸首作为盾牌，虽然最后被射成了“刺猬”，但有不少箭落到了楚悼王的遗体上。
楚国法令规定，伤害国王尸体，是灭族的重罪。吴起这样做，就是要临死拉些垫背的。要死一起死，一个都不放过。
只是垫背的实在有些多，新王即位，依法将射杀吴起的七十多家贵族连根拔起，统统族灭。
一道血光给吴起的一生画上了休止符。但千百年来，关于他的评价却各执己见。
看不上他的人，觉得吴起是为了实现目的不择手段的小人，母丧不归，杀妻求将，劣迹斑斑，结局是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
欣赏他的人，觉得这家伙是个大牛人，读书厉害，打仗厉害，治国更厉害。集儒家、兵家、法家于一身，哪国得之哪国强大，哪国用之天下无敌，即使是死，都考虑得那么完美。
要问笔者的意见，八个字——去伪存真，实事求是。
不着急给吴起下结论，首先要问几个问题：一个人如何有能力手刃三十多人？如何敢把母亲留在仇家遍布的卫国？道德楷模曾申怎么会收留杀人犯为弟子？魏武侯怎会将女儿嫁给一个杀妻求将之人？
司马迁老先生在《史记》中只说了结果，没说原因，更没说过程。我们斗胆的猜测，吴起可能杀了嘲讽他的人，但没有那么多，至于杀妻求将，只能表示呵呵。
黑一个人太容易了，特别是一个名人，尤其是吴起这样的争议人物。
当年吴起入魏，魏文侯问手下大臣李克此人如何，李克表示吴起贪而好色，但打仗是一把好手。
不用费太多脑细胞，简单想想，一个军队的统帅，行军不骑马，与士卒同行，吃饭不开小灶，与士兵同吃，冲锋第一个上，还为士兵吮吸毒脓。
这样一个人，即使有点小毛病，应该也无伤大雅，只要原则问题上把持好大是大非。
柏杨先生说了句实在话：“吴起的遭遇正是一个封建社会里，心直口快，胸无城府，却既有能力而又正直的知识分子的悲剧。”
老先生继而感叹：“鲁国在他手中不再受侵略，魏国在他手中强大，衰老的楚王国更是在他手中得到重生。如果有一个国家对他始终重用，历史可能重写。”
怎么重写呢？柏杨先生的意思是，很可能没有以后秦国什么事儿了。
历史从来不相信假设，只是，鲁国灭了，魏国灭了，楚国也灭了，但吴起的神话以及他所著的《吴子兵法》却留了下来。
现在盖棺定论：吴起与权贵抗争，与世俗抗争，他以化腐朽为神奇的表现，使得后人懂得了，图强需要变法，变法可以图强！
吴起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抗争的一生，也是悲凉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