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何处人间有自由
这一章记述了施今墨青年时期的志向与追求。
清末民初,他进入新式学堂学习法政,以行医作掩护投身革命,踏入政途,后来面对社会现实,毅然弃政从医。这一时期,民主与革命的思想在施今墨精神深处萌芽,他始终牵系着百姓民生,面对动荡不安的时局,愤然喊出了“烽烟天接迷阳地,何处人间有自由”的心声。
第一节 遵父命求学山西 入新学民主萌芽
在封建社会,“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无数读书人孜孜以求的目标。七岁入私塾熟读四书五经,苦研八股文章,考秀才、中举人,参加春闱恩科,进士及第入翰林院,是明清时期士子进阶的标准模式。如果不是身处特殊的历史时期,施毓黔走的也应是这条路,作为清末宦门之后,他一脚踏在封建科举制即将覆灭的边缘,一脚又踏进了西方新式学堂的门槛。下面,让我们回顾一下这段历史背景。
1898年6月11日,光绪皇帝颁布《明定国是诏》,“戊戌变法”拉开序幕。变法伊始,急需大量懂得西方先进技术、军事政治制度的人才,而科举考试以八股文章为主,此时所进阶的官员有才而无用,颁布新的人才培养方案势在必行。此次变法涉及多个方面,其中最为石破天惊的举动就是“废科举”。
9月21日凌晨,慈禧太后从颐和园赶回紫禁城,将光绪皇帝囚禁于中南海瀛台,宣布自己再次临朝训政,并于9月28日在北京菜市口将谭嗣同、杨锐、刘光第、林旭、杨深秀、康广仁“戊戌六君子”杀害。尽管变法仅仅持续了103天便宣告失败,诸多新政随即废除,但对教育制度的改革仍在步步推进。
1901年8月29日,清廷下令停止“武举”考试,成为废科举的先声。同年11月25日,谕令各省以袁世凯所奏《山东大学堂章程》为蓝本,建立新式学堂。
1904年1月13日,清政府颁布了由张之洞、荣庆、张百熙等人主持制定的《奏定学堂章程》,因制定颁布于旧历癸卯年,故又称“癸卯学制”,这是中国开始实施的第一个近代学制。一套完整的新式教育体系已经建立起来,科举制的废除进入了倒计时。
1905年9月2日,经张之洞、袁世凯、赵尔巽、周馥、岑春煊、端方等督抚的联名奏陈,慈禧太后终于下定决心废除科举制度。
……
在这样特殊的时代背景下,施毓黔的命运该何去何从?当时,二十岁出头的他已经显露出过人的医学天赋,不仅精通岐黄医理,而且经常行走民间,治病救人。父亲施筱航一直在为毓黔的前途忧心忡忡,尽管儿子在医学方面天资聪慧,又名扬乡野,但真的让儿子做一辈子游方郎中,实在有负宦门祖风。这一天,施筱航忽然在报上看到一则让他为之一振的讯息:
“在山西传教的英国耶稣教浸礼会传教士李提摩太,向清廷议和全权大臣李鸿章提议,以‘庚子赔款’中的一部分白银在太原创立一所近代中西大学堂,选拔全省优秀学子入学。”
施筱航终日皱紧的眉头,终于稍稍舒展开来。他焚香三炷,对着施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叩拜,而后神情严肃地对施毓黔说:
“毓黔啊,你身处动乱飘摇之世,不能像施家先人那样以科考功名立身,光宗耀祖,一直是为父心头的一件憾事。如今,新式学堂渐兴,这正是你读书进仕的好机会,你就去山西大学堂读书吧。”
施毓黔听罢,并未马上回应,在心里沉吟了片刻,声音低微地说道:
“父亲,山西大学堂,就是那个称中国人为‘愚民’的‘鬼子大人’李提摩太创立的吗?”
施筱航心中一怔,语气顿时严厉起来:
“毓黔,你何出此言?”
“父亲,恕我直言,李提摩太赈济山西灾民,提倡创建新学,功莫大焉,但您没有听说吗?他曾扬言‘……要控制这个国家的头和背脊骨……’这是任何一个中国人都无法接受的!”
施筱航听罢,板起一副冰冷的面孔,猛地一拍桌案,怒喝道:
“毓黔,你忘了当初你是怎样答应我的,你是施家子孙,宦门之后,列祖列宗在上,你要记着,功名仕途,才是人生正路!”
听到父亲口中字字千钧的“施家子孙”,毓黔无言以对,他只觉得胸口发沉,脚下千斤重,他知道这几个字的分量太重了,自己没有力量,也没有理由反抗。尽管此时,民主与革命的思想已经潜移默化地在他心底萌芽,但为了家风祖训,为了兑现当初对父亲许下的承诺,为了施家子孙的承传与担当,他只好缄默地点点头。
“是,父亲!”
那么,山西大学堂是怎样创立的?李提摩太又是何许人也?且听笔者细细道来。
“戊戌变法”后,自康有为提出“欲任天下之事,开中国之新世界,莫亟于教育”的思想后,一时间,清政府开始了一场将旧书院改造为新式学堂的教育改革。
1898年的“百日维新”和1900年的“义和团运动”以后,清王朝为了维护其专制统治,迫于国内外各种压力,于1901年初宣布实行所谓“新政”。同年,清政府下诏:“除京师已设大学堂应切实整顿外,着各省所有书院于省城均改设大学堂,各府厅直隶州均设中学堂,各州县均设小学堂……”当时,山西省太原设有晋阳书院和令德堂两所书院。在此基础上,1902年初,山西巡抚岑春煊即遵朝廷谕旨将令德堂改设为山西大学堂。委派山西候补道姚文栋为首任督办,高燮曾为总教习,谷如墉为副总教习,以太原文瀛湖南乡试贡院作为临时校址,接收晋阳书院和令德堂学生,正式开学。
李提摩太,出生于英国威尔士法尔德普林的小村庄,受家庭的影响,十余岁便开始信奉浸礼教。1869年春天,浸礼会批准了他前往中国传教的申请。11月17日,李提摩太搭乘“亚克利”号轮船从利物浦出发,开始了他的东方之旅。
1870年2月12日,李提摩太经过近三个月的海上航行抵达上海,随后被派往山东烟台传教。从此,李提摩太开始以前所未有的精力和毅力学习中文,改穿中国服饰,甚至剃了头发,戴上了一条假辫子。1875年,他还第一次接触到时在烟台准备签署中英《烟台条约》的江苏总督李鸿章。
1876年,华北地区出现了百年不遇的严重旱灾。时在山东传教的李提摩太多方筹集款项,发放救济,向地方政府献策救灾,积极参与了当地的救灾活动。得知山西的灾情比山东还要严重的消息后,他毅然答应上海赈灾委员会的请求,决定到山西进行救灾工作。就是在这场“耗户口累百万而无从稽,旷田畴及十年而未尽辟”的大旱灾来临之际,李提摩太走进了山西,从此与山西结下不解之缘。
赈灾工作结束之后,李提摩太继续留在山西从事传教活动。传教演讲的同时,李提摩太始终将兴办教育挂在心头,并不断地向各级政府官员和伦敦的浸礼会建议“在每个省的首府建立一所学校”。李提摩太于1901年5月14日由沪抵京,月底向李鸿章提交《上李傅相办理山西教案章程》七条,其中第三条提出:从赔款中拿出五十万两白银,每年五万两,以十年为期,用来在太原建立一所西式大学。
1902年初,李提摩太携人来太原签订正式合同,合同生效后,山西大学堂就改制成为两个组成部分,即山西大学堂原来部分改为“中学专斋”,拟办西式学堂改为“西学专斋”,总理为李提摩太,总教习为敦崇礼。由此,山西大学堂就成了中西一体的一所新式学堂。
1902年,二十一岁的施毓黔站在灰白色砖砌的山西大学堂门前,望着眼前这座有些西洋式教堂风格的学堂,心中五味杂陈,他思考着自己的未来,喜忧参半。虽然在这一次人生抉择面前,他没有依照自己的意愿做出选择,但一场源自思想深处的震颤,却在悄悄地蓄积着爆发的力量……
谨遵父命入新学,喜忧参半自叹嗟。
革命思潮生枝蔓,民主萌芽孕豪杰。
第二节 以医作掩奔走革命 改名励志弃政悬壶
1902年,就在施毓黔正式进入山西大学堂读书后不久,校方即向施家传来一纸通知:“施毓黔,因带头反对学校创办人李提摩太而被开除……”
施毓黔究竟为何与李提摩太产生激烈的冲突,史料记载中未能详述。但笔者思之,或有几方面原因:其一,毓黔自外祖父李秉衡壮烈殉国后,对西方殖民者心怀仇恨,尤其是进入新式学堂后,逐步产生了民主与革命的思想;其二,李秉衡殉国后,慈禧对其“优诏悼惜”“赐恤诏总督例”“谥忠节,入昭忠祠”,但次年签订的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即规定严惩“排外”官员,包括死者。于是,李秉衡被“褫职,夺恤典”。外祖父的遭际,使施毓黔更加深刻地认识到清政府的腐朽无能与西方殖民侵略者的野心。从某种意义上说,李提摩太这个人功过参半,虽然他来到中国后,为赈济灾民、兴办新学做出了贡献,但其本质,依然是借西方宗教与教育来“控制中国人的头和背脊骨”。毓黔身上流淌着外祖父的血,作为李秉衡的后人,他怎能允许自己与西方殖民侵略者为伍。
1903年,施毓黔转入山西法政学堂就读,1906年毕业,由于学习成绩突出,被保送进入北京进士馆深造。1907年,北京进士馆改为京师法政学堂,成为中国第一所传授现代法律、政治、经济学的高等学校。在这里,施毓黔开始系统地学习西方政治经济理论,开始接触卢梭、达尔文、孟德斯鸠等人的著作,并阅读了很多日本学者推介的西方政治经济理论的书籍。此时,他对西学的认识也逐渐发生转变,视野一点点开阔起来。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一个十分偶然的机会,施毓黔结识了辛亥革命的著名领袖黄兴。在黄兴的介绍下,毓黔加入了同盟会,从此以行医作为掩护,跟随黄兴奔走革命。在那个战火烽烟的年代,一个一领长衫、拎着药箱的翩翩青年,一面行走于民间为老百姓诊脉看病,一面为革命四处奔走宣传,做着艰苦卓绝的地下工作。那个身材不高却行旅匆匆的男人,目光中闪烁着革命者的坚毅和正气,正是中华民族于水深火热中坚挺的精神风骨。
1911年,辛亥革命成功,清王朝统治被彻底推翻。次年,施毓黔以山西代表的身份,参加了在南京举行的孙中山临时大总统就职典礼。此后,他又以客卿的身份留在临时政府陆军部,协助陆军总长黄兴制定陆军法典,此前所学的法政专业正好有了用武之地。多少个不眠夜,毓黔坐在桌案前挑灯夜战,奋笔疾书,草拟着《陆军刑法》《陆军惩罚令》《陆军审判章程》……他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像当年的外祖父一样,“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为国为民倾尽一腔热血。
然而,现实并不像毓黔所期望的那样。不久后,辛亥革命取得的成果被袁世凯窃取,接下来,孙中山先生出走,黄兴病故……这一系列变故使毓黔深感失望。1913年,他回到山西,一面继续行医,一面从事社会活动,先后与范源濂、汤化龙等在北京和山西创办了尚志学会、尚志学校以及尚志医院。
在20世纪初中国动荡混乱的时局中,施毓黔也曾寄希望于立身政途,希望自己能够在政治生涯中大展身手,为中国百姓谋求福祉。1917年,他应湖南督军谭延闿之邀,出任湖南省教育厅厅长。一心寄希望于教育救国的他,面对军阀混战,教育无人问津的现实,深感夙愿难酬,不到一年便递上一纸辞呈,拂袖而去。
1919年秋天,施毓黔又应直隶水利督办熊希龄之邀赴北京,协助创办香山慈救院,并任副院长。当时,毓黔的想法很明确,就是为孤儿们创造一个自由、兼爱、平等的世外桃源。他每天往返于市郊,处理着各种事务,备尝艰辛。为了振兴民族文化,他还应范源濂之邀,担任过蒙藏学校的教务长。然而,社会的腐朽,官场的混沌,权贵的骄横,再一次令施毓黔心灰意冷。他实在不堪与污秽的权势为伍,一次次燃起希望,又一次次跌入谷底,空有报国之心,却无力改变现实……
那段时间,施毓黔陷入了极度的苦闷与彷徨之中。
“中国的未来在哪里?我的未来在哪里?……”
漫漫长夜,青灯为伴,他在心底一遍遍地叩问着自己:
“施毓黔,国难当头,政途无望,你到底要做怎样的一个人?你又能为国为民做些什么?”
万籁俱寂的深夜,毓黔静静地伫立在窗前,北望着浓云密布的夜空,一双眉头紧锁着,一幕幕往事在他脑海中泛起:轰隆的炮声中,他仿佛又看到外祖父李秉衡面北而立、吞毒殉国的身影;那个伟岸的男人仿佛还像他儿时一样站在他的身后,拍击着他的脊梁;恍惚间,他又看到舅父李可亭终日为疾苦百姓开方诊脉,解除病痛的身影,那些因为家境贫寒得了重病没钱医治的老百姓,对良医的渴盼,对生命的希求,就像漫漫长夜中荧荧弱弱的烛光……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脑海中轰鸣的炮响,瞬间击开了毓黔苦闷的思绪。他想,大清朝对外割地赔款,奴颜婢膝,对内剥削民脂民膏,百姓卖儿卖女;现如今,国民政府党派林立,争权夺利,军阀割据混战,百姓朝不保夕,既然不能经世致用,在政途为百姓和国家分忧,那就尽一己之力为水深火热中的民众减轻病痛吧!
“对,我要弃政从医,继续为百姓治病!”
一番彻悟后的毓黔,转身回到桌案前,拿起毛笔蘸蘸墨汁,用力地在宣纸上写写画画,嘴里不时喃喃自语,霎时间,纸上的墨迹晕染开来,现出两个醒目的大字:
“今——墨——”
原来,他把自己名字中的“黔”字拆成了“今”“墨”,他要改名立志,纪念这一次精神与灵魂的重生,而这一次,是他真正意义地为自己做出了抉择。他想,当年祖父施之博给自己取名“毓黔”,是为了纪念自己生在贵州,而“今墨”同“黔”,改名“今墨”有三重含义:其一,纪念自己诞生之地,不忘家风祖德;其二,崇习墨子兼施仁爱的思想,治病、施爱不论贫富贵贱;其三,自己立志在医术上勇于革新,做当代中医学的“绳墨”……
“施今墨——施今墨——”
他对着北方的苍穹,一遍遍地念着自己的名字,希望在天有灵的祖父、外公,可以听到自己此时此刻澎湃的心声……
改名立志誓铮铮,从医弃政苦行僧。
祖德铭心施兼爱,济世征途作墨绳。
第三节 心系时政忧民生 巧借“鸢爪”惩恶霸
20世纪20年代初,北平的深秋,西山脚下,霜色正浓。在军阀阔太太眼里,这层林尽染的霜色,恰好可以点缀浓艳的朱唇,可在水深火热的百姓心头,那却是心头渗出的斑驳血迹……
1921年,施今墨回到北京开办诊所,正式悬壶行医。一旦专心行医,精湛的医术即誉满京城。专心医术的施今墨,依然不忘关心时政,那颗忧国忧民的心,每时每刻都在牵系国家和百姓的命运安危。
宣武门内茄子胡同,幽深的巷口,悬挂着“施寓”门牌的中医诊所,门前车水马龙,求医者摩肩接踵,其中有贫苦的百姓,拉车的脚夫,也有衣着华贵、珠光宝气的军阀太太……
一天,施今墨应诊完毕,起身送走了最后一位病人,踱步回到桌前,随手翻看当日的《北平时报》,忽然看到头版头条一则讯息,读着读着,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可恼!简直是腐败至极!”
说罢,施今墨一手将报纸揉成一团,一手砸在桌子上,砚海里的墨汁溅起,晕染了层层叠叠的宣纸……
原来,1923年9月10日,国会开预选会议,直系军阀曹锟以五千至一万元一张的选票收买了五百多名议员,终于以480票“当选”为大总统,这次选举共支贿款1350余万元,曹锟也因此被称为“贿选总统”,在民国史上留下了丑恶的一页。
残酷的现实,再一次令施今墨感到阵痛,不禁想起那些遭遇年荒之灾,被繁重徭役压垮,身无分文看不起病的老百姓;不禁想起军阀混战致使民不聊生,有些贫苦的老百姓,为了躲避军兴徭役,丢下鸡犬、骡马四处逃荒,只留下荒芜的田地,土匪一到,连家里的鸡犬也被抢劫一空的情景。这些老百姓拖家带口,得了重病也医治不起,而那位靠贿选就任的“大总统”,却在趾高气扬地宣誓就任,这简直是对国民最大的侮辱!想到这里,施今墨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愤,重新蘸笔研磨,愤然在宣纸上写下八句律诗:
风月良宵不解愁,车尘碌碌几时休。
山如时局不平起,水入川原就下流。
赋重年荒田野秽,人逃室毁犬鸡留。
烽烟天接迷阳地,何处人间有自由。
写罢,施今墨将笔重重地一甩,整个身体像被掏空了一样,瘫坐在椅子上……
“施大夫,快救救我的孩子吧,他怕是被吓着了!”
施今墨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起,赶忙披衣开门,只见一个中年妇女正抱着五六岁模样的男孩,跪在门前抽泣,孩子的脸烧得通红,浑身不停地抽搐着,嘴里喃喃地说着胡话。
“大嫂,快起来,有话慢慢说,孩子怎么了?”
“施大夫,我昨天带孩子到街市上买东西,那伙儿胳膊上绑着鹰的恶霸,冲孩子大呼小叫,回来他就整夜发高烧,说胡话,怕是吓着了。您快救救他吧!”
……
原来,那一时期,北平有一伙恶霸,为首者绰号“南霸天”。他们横行街市,烧杀抢夺,无恶不作。他们每个人胳膊上都绑着一只鹰,鹰眼里露出的凶光,让百姓们望而生畏,受害的百姓们忍气吞声,却无处伸冤。施今墨对这伙恶霸早有耳闻,只是碍于身份,无力为百姓除恶伸冤。为受了惊吓的孩子诊脉开了方子,施今墨又反复叮嘱了几句,这才回到房中和衣而卧,这一夜,他纷乱的思绪,宛如西山脚下纷纷扬扬的红叶,零落成泥……
“上至国会要员,下至市井恶霸,没有人把百姓的疾苦放在心里,俱都是一副丑恶的嘴脸!看来,我弃政从医、悬壶济世是明智之举,只可惜,我身为一介草医,没有力量与这些人抗衡,上不能为国家尽忠,下不能为百姓除恶,实在有愧平生抱负!”
……
第二天,施今墨照例开门应诊,诊所门前挤满了妇孺老幼。忽然,几个趾高气扬的军兵横冲直撞闯了进来,领头的军官用力推开拖着孱弱病体的老人,大声吼叫着:
“都给我出去,施大夫今天诊所关门,不看病了——”
“施大夫,张宗昌大帅叫您到府上走一趟,给十八姨太太看病!”
一听是军阀头子张宗昌的人马,百姓们纷纷吓得退避而去,施今墨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安抚了一下正在诊脉的老人,应声道:
“等我看完这位病重的老人,就跟你们去!”
“施大夫,张大帅的脾气您是知道的,要是有半点怠慢,您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施今墨丝毫不惧对方的恐吓,依旧屏气凝神诊脉、写方子,送走病人后,整冠更衣,嘴里喃喃自语地念起了四句诗:
“大炮开兮轰他娘,威加海内兮回家乡。数英雄兮张宗昌,安得巨鲸兮吞扶桑。”
领头的军官一听施今墨将张宗昌的“大作”冲口而出,不禁大吃一惊:
“施大夫,我们张大帅作的诗,您背得句句不差啊!”
施今墨微微一笑,略带讽刺地说:
“‘三不知’将军的大名,谁人不知……前面带路,走吧!”
……
施今墨口中这位“三不知”将军张宗昌,字效坤,是民国时期奉系军阀头目之一,绰号“混世魔王”“狗肉将军”“五毒大将军”。之所以获称“三不知”,是因其官居山东军务督办期间,一不知道自己手下有多少兵,二不知自己有多少钱,三不知自己有多少个姨太太。
话说施今墨到了张府,圆盘阔脸、虎背熊腰的张宗昌,正气汹汹地对手下人咆哮着:
“他奶奶的,施今墨怎么还没给老子请来,要是耽误了姨太太的病,老子要你们的命!”
说话间,张宗昌唇边那两撇倒八字的黑胡须,随着恶狠狠的口气上下震颤,屋内传来一个上海女人嗲嗲的喘息声:
“大帅,大帅,救救我……”
“我的心肝宝贝儿,再忍忍啊,大夫马上就来了——他奶奶的,施今墨再请不来,老子就一枪崩了他!”
“来了,来了,施今墨大夫到了!”
原来,张宗昌的十八姨太太是上海人,因其为张宗昌生下一对双胞胎,深得他的宠爱。不久前,十八姨太太得了一种怪病,求巫医大仙延误多日,后又请西医多方诊治,依然不见半点好转,眼看病势沉重,奄奄一息。张宗昌听说施今墨是北平有名的中医大夫,遂命人登门来请。
经过一番望闻问切后,施今墨判断张宗昌的姨太太是由于肝火上扰所致,需要平肝熄风,安神定惊。他暗暗思忖着,忽然灵机一动,心里暗想:
“这回可是天助我也,正好可以借张宗昌的名目,好好惩治一下那伙街头恶霸,替百姓出一口恶气!”
施今墨佯装难色,沉下脸,语气凝重地对张宗昌说:
“夫人的病,迁延复杂,病势较重,要治此病,必须出其不意,用一味奇特的药引,就如同军队作战,必谋出奇兵,方可获胜!只是,这种药很难买到,恐怕将军力所不及!”
张宗昌听了,迫不及待地问道:
“什么奇特的药引?施大夫,只要北平地界有的东西,就是上天入地,老子也能把它弄来!”
施今墨见张宗昌认了真,心中暗喜,也不马上回答,只在药方上不疾不徐地写下了三个字:
“鸢脚爪!”
见张宗昌未解其意,施今墨又解释道:
“鸢脚爪,就是鹰爪,性温,味咸,正是平肝定惊之药!我听说,近来有些人胳膊上绑着活鹰在街市出没,如果将军能把活鹰爪弄来入药,疗效定然事半功倍!”
张宗昌听了,立即派手下人去街市上寻找,见到那伙恶霸,二话不说,上前抢了鹰就走。那伙恶霸本来还想反抗,一听说是“混世魔王”张宗昌的手下,哪里敢惹,只得自认倒霉,从此嚣张的气焰也收敛了起来。
后来,张宗昌的十八姨太太服下数剂汤药,病体痊愈,张宗昌对施今墨的医术连连称赞,并且下令,今后北平街市一概不得有人绑鹰出入。施今墨巧借“鸢爪”惩治恶霸的事情,也因此传为佳话。
混世大帅“三不知”,啼笑皆非自成诗。
巧借鸢爪平民怨,襟怀一展舒眉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