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医施今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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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家风·立志·悬壶》:万民忧乐在心头

这一章记述了施今墨的家风源起。

祖父、父亲齐家治国、读书进仕的儒家思想濡染,外祖父李秉衡爱国精神的感召,舅父李可亭先生的岐黄启蒙……伴随施今墨这个宦门之后,以一种不同于常人的方式,走过清末、民国,行走于新、旧社会的分水岭,心系天下苍生,胸怀家国忧患,实现着“万民忧乐在心头”的人生抱负。

第一节 黔山秀水孕钟灵 千里异乡诞宦门

治世济人悬壶事,粉墨春秋走笔书……

笔者要撰述的这个故事,距今已经过去整整一百四十个年头了。历史,就是用一代代人的心口相传,演绎成戏文里的粉墨春秋,铸成中华民族精神风骨的底色,历经岁月的大浪淘洗,故事里的物是人非,总有故事外活泼泼、铁铮铮的血脉延续,引领后人去思索、去继承中华文化的文脉哲思。

1881年春天,国事动荡的大清朝,发生了一系列重大的历史事件:慈安太后突然病逝,慈禧不再受嫡庶的约束,党羽势力大增,随着光绪皇帝一天天长大,归政的压力也日益加强,一场顽固派与维新派的较量在清廷内部蓄势待发。后来一场“戊戌变法”,尽管光绪帝为强国革新尽了最大努力,却最终没有敌过以慈禧为代表的封建顽固势力的反扑与吞噬。“戊戌六君子”惨遭杀戮,慨然赴国危,这也预示着,大清朝丧失了最后一次救亡图强的机会。然而,对世代为官的施家来说,这个春天,却又是蕴含着郁郁生机的。故事就从浙江籍官员施之博赴任云南曲靖知府的途中说起。

1881年初春,黔山秀水的贵州大地,幽静的古道上,走来一队车马,施之博携全家老小,自江南千里迢迢赶赴云南。二月二十九日,当施家的车队途经贵阳时,天降瓢泼大雨,车内忽然传出一声大喊:

“老爷,少夫人要临盆了——”

原来,施之博的儿媳怀胎十月,禁不住长途颠簸,眼看就要临盆生产。施家人顿时慌了手脚,一时间,喊叫声、马蹄声、脚步声糅杂着风声雨声,响作一团……

施之博的心顿时拧成了乱麻绳,千里异乡,旅途半道,这人生地不熟的半途中,放眼望去,只有一座座被暴雨冲击的山峦,哪里去找接生的产婆。听着儿媳在马车内传来的疼痛难忍的叫喊声,施之博顾不得到车内避雨,翻身下马,撩起衣襟,跪到地上,祈求道:

“苍天在上,我施之博半生为官,谨言慎行,无愧于苍生百姓,求老天保佑我施家,让他们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吧!”

静默的黔川大地,黔山巍峨,风雨吟啸……

风雨交加中,施家的车马一路疾驰,好不容易走到一处驿站。施之博赶忙将儿媳安顿下来,不多时,就听驿站里传来产婆的报喜声:

“生了,生了——恭喜老爷,施门添丁进口,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子——”

“谢天谢地,感谢上苍护佑!”

或许是施之博的诚心感动了上苍,就在这千里异乡的贵州大地上,儿媳顺利地产下一名男婴,全家人欣喜若狂。一时间,雨过天晴,面对被雨水冲刷过后满目葱翠的黔山秀水,施之博心中大悦,对着上苍三拜九叩,喃喃自语道:

“常言道,‘风雨出贵人’。这孩子蒙上苍垂爱,生在贵州大地,秉黔山秀水之气,得自然造化之神,希望他将来能成就一番济世伟业,我给他取个名字,就叫——毓黔吧!”

毓,同育,长也;黔,贵州省的别称。祖父施之博为孙儿取名“毓黔”,是希望他记住这片黔山秀水,可谓顺时顺势。襁褓中的小毓黔,正在母亲怀里酣然入睡。施家人或许不会想到,就是这个降生在贵州大地上的男婴,日后竟然成为改变施家命运,甚至影响近现代中国中医发展史的重要人物,这当然是后话,先来说说施家。

施之博,字济航,1865年考取进士功名,祖上世代为官,祖先曾官至翰林,世代受到“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儒家思想熏陶,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作为人生正途。在施之博看来,施家的后人就要读书进仕,走科考扬名、立身之路。施之博之子施筱航,常年在山西为官,虽然一生仕运平平,未曾官居显位,但施筱航始终秉承着施门家风,以君子之德立身,将家国天下挂在心头。1902年,施筱航携全家老小赴山西就任,途中游览了大同的名胜古迹——素有“塞上小江南”之称的水神堂。清代许多文人政客都曾在此留下墨迹楹联,诸如“山川都入画,风月此凭栏”“轩窗绿至云三面,鱼藻空游镜一奁”……面对满目山峦,施筱航陡然生发出了一份忧国忧民的感叹,慨然写下了“四面云山归眼底,万民忧乐在心头”的诗句。

施毓黔的童年,大部分时间是随父亲施筱航在山西度过的。多少个日暮晨昏,施毓黔端坐在桌案前,父亲手把手地教他写着一手娴熟的王体(王羲之)行书,父子二人,一个口传心授,一个挥墨走笔、默念成诵:

“毓黔,观山水之壮阔,当思百姓之疾苦,你身为男子汉大丈夫,面对山岳安澜,不可心生安逸苟且,要把国家兴亡,百姓黎庶挂在心间。你记下了吗?”

“父亲,毓黔谨记在心!”

……

自古贵人多风雨,黔山秀水降钟灵。

宦风一脉多历练,焉知他年换门庭。

第二节 弱冠立志救慈亲 师从舅父习岐黄

施毓黔的母亲因在贵州半途中产子,受了惊恐与风寒,自此落下病根,长年身体孱弱,每逢春秋便咳喘不止,浑身疼痛难忍。在毓黔的记忆中,自己很小的时候,家里就经常有穿着长衫、拎着药箱的老郎中进进出出。父亲为母亲遍请名医,吃遍了各种药汤,病体依然不见减轻。有一次,母亲得了急症,一个临时抱佛脚的庸医慌乱中开错了几味药,险些误了她的性命。从那时起,毓黔就立下心愿,要潜心学习医术,为母亲看病,以尽孝道。而他真正与中医岐黄结缘,还是得益于舅父李可亭的启蒙点拨。

原来,李可亭的父亲是清末爱国名臣李秉衡。常言道:“虎父无犬子。”李可亭虽为将门之后,却心向岐黄之道,一心济世救人,后来发奋学习医术,成了河南安阳一带妇孺皆知的名医。

悬壶济世的李可亭,经常挎着药箱,摇着铃铛行走乡里,为生病的百姓诊脉遣方。他凭借手中的一根银针,治好了许多疑难之症。一年寒冬,安阳当地时疫流行,体弱的老人孩子皆恶寒、身痛、发高热。李可亭根据古医书中对“时行病”的论述(时行病者,是春时应暖而反寒,夏时应热而反冷,秋时应凉而反热,冬时应寒而反温,非其时而有其气……),以清热解毒、芳香化浊、疏散外邪、气血双清之法为病人调方运药。他还在村子里支起一口大锅,亲自抓来草药,为家境贫苦的百姓们分发煎煮好的药汤,免收一切银两,福泽一方乡邻。以至于河南安阳当地的百姓们,都用这样的美誉之辞赞颂李可亭:

将门良医李可亭,银针当戈起沉疴。悬壶济世行乡里,不教百姓染血泊。

施毓黔十三岁那年,病体稍有好转的母亲,带着他回河南安阳娘家探亲。一天,毓黔正在书房翻看四书五经,忽然听到厅堂上传来一阵徐徐朗朗的吟哦声:

“人与天地相参,故五脏各以治时,感于寒则受病,微则为咳,甚则为泄、为痛。乘秋则肺先受邪,乘春则肝先受之,乘夏则心先受之,乘至阴则脾先受之,乘冬则肾先受之。”

……

毓黔听到这里,心中不觉一动,他暗暗想,这里面说的症状不正好与母亲的病症一样吗?正在他听得暗自出神时,忽然又听到一阵吟哦声:

“阴阳四时者,万物之始终也,死生之本也。逆之则灾害生,从之则苛疾不起,是谓得道。道者,圣人行之,愚者佩之……”

毓黔虽然不能完全听懂其中的意思,但他懵懵懂懂地感觉到,这里面的“阴阳”“万物”“死生”,字字珠玑,力重千钧,有不可言说的玄奥之意。尤其是听到“道者,圣人行之……”时,心中莫名地生发出一份敬畏与向往之心。他怀着好奇心循声走去,透过斑驳的花梨木窗棂,看到一身儒雅之气的舅父李可亭,正手持书卷,一边吟哦,一边沉思。

“毓黔,你不在书房好好读书,躲在窗棂后面干什么——”

听到舅父的一声问训,毓黔赶忙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去,深施一礼道:

“舅父大人,我是闻声而来,听您刚才吟诵的句子,‘阴阳、万物、死生……’似有说不出的深奥之意,这些就是人生的大道吗?”

李可亭听毓黔出语不凡,便知这孩子根基聪慧,心有悟性,笑着说道:

“孩子,你说得对,也不全对,所谓大道无常,世事渺渺,违逆它就会身临灾祸,顺从它才能使重疾难成,这就是与道相合,圣人顺从而遵行,愚人违逆而背行……”

毓黔听到这里,忽然想到了什么,不觉长叹一声,竟然簌簌地掉下眼泪来。李可亭顿觉莫名其妙,忙问道:

“孩子,刚才还好好的,你为何突然难过伤心起来呀?”

“舅父,所谓四时阴阳,天地大道,天是人的初始,父母是人的根本,人处于困境就会追念本原,到了极其劳苦疲倦的时候,没有不叫天的;遇到病痛或忧伤的时候,没有不叫父母的。可我每天闭门苦学,读着四书五经、诗书礼易,却眼睁睁看着母亲的病无能为力,连孝道都不能尽,还谈什么君子之道,天地大道啊!”

听毓黔这样一说,舅父不禁笑道:

“这孩子,真不愧是宦门之后,心性聪慧,孝心可佳,孺子可教也!”

从那以后,毓黔读书每有闲暇,便央求舅父给他讲有关中医岐黄的知识。有一次,他拿着母亲的一副药方向舅父请教道:

“舅父,为什么母亲得的咳症,吃了别的郎中开的止咳平喘的方子,非但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重呢?”

舅父望着毓黔一双明澈而渴求的眼睛,徐徐说道:

“孩子,《内经》有云:‘五脏各以其时受病……五脏六腑皆令人咳,非独肺也……’你母亲是产劳所致,五脏虚弱,要以扶正固本为主,辅以镇咳平喘,否则便是本末倒置!”

毓黔听舅父说得有理,深感中医岐黄博大深邃,舅父也看出他有习医之意,便委婉地说道:

“毓黔啊,你出身宦门之家,书香之后,将来或可读书进仕,求取功名……可是,纵有良田千亩,不如薄技在身,男子汉大丈夫,上可出将拜相,下可济世益民,这才不枉立命安身、天地正道!”

舅父的一席话,点燃了毓黔心底久已燃烧的火种,母亲经年体弱多病,他早有习医以尽孝道的心思,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在舅父李可亭身上,毓黔感受到悬壶济世的君子正气,在他心底盘旋了许久的念头终于冲口而出:

“舅父,您教我学医吧!”

……

写到这里,笔者还要补充一笔。施毓黔出生和成长的年代,正处于清王朝走向衰亡没落、新旧思想交替的时代。1894年,康有为、梁启超推倡新法,主张取消八股取士,延续了1300多年的封建科举制度逐步走向衰落,废科举,罢三考,这也意味着,施毓黔不能再像祖父和父亲那样,走传统宦门子弟科考扬名的路径。然而,中国知识分子骨子里的那份家国担当,以及书香门第赋予他的儒家思想禀赋,依然不断撞击着他的心灵,促使他在迷茫中找寻着内心自我价值的归属。这个时候,舅父李可亭的一席话,无疑点亮了施毓黔心底的一盏灯,他开始意识到民生疾苦,作为男子汉大丈夫,自己虽然不能驰骋沙场,为民请命,不能再通过科举考试入朝为官报效朝廷,却可以像舅父一样行医济世,普救众生。“良田千亩,不如薄技在身。”施毓黔反复默念着舅父的话,他郑重其事地向父亲施筱航提出请求,表明自己要跟随舅父学医的心志。父亲深思了片刻,说道:

“毓黔,你日后是要读书进仕的,学医是一件很辛苦的事,你可想好了?”

“父亲,孩儿想好了!”

看毓黔如此坚定,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施筱航虽然心中不悦,也不便横加阻拦,他转而想到,自古医文不分,很多大医家都是学富五车的大学问家,毓黔学医也不影响他将来走仕途。施筱航转身站在施家祖宗牌位前,低沉着声音说道:

“施家列祖列宗在上,你将来如若有一线机会,万不可误了读书进仕!毓黔,你答应为父这一条,我就准许你学医。”

施毓黔抬头望着施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不觉倒吸了一口气,但为了完成自己立下的志向,他攥紧拳头,默默答道:

“父亲,毓黔答应你!”

就这样,十三岁的施毓黔开始正式随舅父李可亭研习岐黄之术。毓黔在随舅父学医之初,因李可亭诊务较忙,无暇给他讲基础知识,于是请了自己的好友王先生。这位王先生是一个清末的廪生,学问功底深厚,为人和善,平素以教书为生,喜读医书,对李可亭先生的医术甚为敬佩,所以二人相交甚好,经常在一起交流中医话题。

前两年,毓黔以听王先生讲课为主,闲暇帮舅父抄方抓药。在随舅父抄方时,发现舅父和病人说的一些话与王先生平时所讲的那么相近,甚至很多地方是一模一样的。尤其书写病案的要求,简直就是如出一辙。舅父也感觉到这个年仅十几岁的孩子给自己侍诊,好像不用多说什么,自己有什么想法和需要,他都能感觉很准确。所以从内心感谢王先生教导有方,也觉察到这孩子天资的佳质。

王先生每天讲授中医基础课程的方法,多是以模拟诊病过程的形式进行的,因为王先生对李可亭的医路十分了解,所以毓黔学过后的东西,再随师看病领会就十分自然,没有生疏感。除此之外,王先生还为毓黔讲授了很多医学之外的文化知识,诸如天文、历史、诗词等,这也成为施毓黔日后积淀下丰厚医学之外的功夫和修养的思想启蒙源。

施毓黔学习岐黄的第三年,从《黄帝内经》《难经》到《伤寒杂病论》《神农本草经》《金匮要略》,熟读了古典医学典籍及历代名医著作。他还经常挎着药箱,跟随舅父到乡间出诊,看李可亭为病人悬丝诊脉、捻针开方,亲眼目睹民间百姓的生活疾苦。在病人不多的时候,李可亭会对一些典型病案采用讨论式的诊病,让毓黔身临其境地融入到诊病过程中,去省悟其中至妙的医理,因此毓黔的学习兴趣与日俱增,进步喜人。十六岁时,他对一些常见的典型病人的诊疗处方,可以做到和舅父治病思路形似到乱真的地步。李可亭经常对施毓黔说:

“从师学习,先要进入到老师的精神世界里,学会老师的思维方法是必须的,待成熟后,方可由形似转入神似。”

随舅父学习八年后,施毓黔已经可以独立行医,经常有病人慕名前来找他看病,舅父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很高兴自己的一身本领总算后继有人。

天地相参习岐黄,四时顺逆有阴阳。

弱冠立得济世志,悬壶乡里泽一方。

第三节 心昭日月秉祖风 一脉忠烈承遗志

施毓黔受祖父和父亲的影响,自幼饱读《诗》《书》《礼》《乐》《易》《春秋》儒家六经,在舅父李可亭的循循善诱下,又先后学习了《内经》《难经》《神农本草经》《伤寒论》《杂病论》《脉经》医家六经,这儒医十二经,潜移默化地熔铸到他的思想中,逐渐形成了一种属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中庸思想、诗书画艺融会贯通的参合思维。长到弱冠之年,施毓黔已是一个知书识礼、谦逊温良的翩翩君子。除了施家祖辈之外,在他的血脉深处,还有一个对他影响极深的人,这个人,就是施毓黔的外祖父——清末著名爱国名臣李秉衡。

1884年,毓黔三岁时,外祖父李秉衡在中法战争中抗击法国侵略者,赢得振奋人心的“镇南关大捷”;1894年,毓黔十三岁时,外祖父在甲午中日战争中临危受命,出任山东巡抚,指挥陆军抗击日本侵略者,使民族精神为之大振;1900年,毓黔十九岁时,外祖父在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时受命驰援,宁死不屈,壮烈殉国……这些事迹深深激荡和震撼着青少年时期的施毓黔,在他幼小的心里,外祖父的形象无比高大神圣,就像黔川大地挺拔的山脊,水神堂汩汩的湍流……

在《清史稿》中,有这样一段记述李秉衡的文字:

秉衡清忠自矢,受命危难,大节凛然,此不能以成败论也。联军之占津、海也,长驱而入,唯士成阻之;俄兵之侵龙江也,乘隙以进,唯寿山拒之:固知必不能敌,誓以一死报耳。荣光争大沽,凤翔守爱珲,虽已无救于大局,而至死不屈,外人亦为之夺气,何其壮哉!

李秉衡,字鉴堂,1830年出生于奉天海城(今属辽宁)。童年时期开始习武,因勤练武功,善使两把铜锤,故有“铜锤李”之称。少年时期,随父任到江南,后步入仕途。1874年以后,历任知县、知州、知府等职。1884年后,任广西按察使、安徽巡抚、山东巡抚、巡阅长江水师大臣等职,官至正一品。李秉衡为官清正廉明,忠君体国,勤政爱民,赢得了“大节荦荦,照耀日月”“廉劲公诚,至诚至公”的美名,百姓呼之为“包拯再世,海瑞复生”,晚清政治家翁同龢赞其为“文武将才”。

1897年,德国借“巨野教案”派兵强行进入胶州湾,李秉衡认为“土地不可自我而失”,派兵与其相争,因此被罢黜,担任四川总督,但未到任便因德国压力而被罢免,随后隐居河南安阳。这段时间,毓黔经常随母亲回娘家探亲,以前他只是从母亲口中只言片语地听到关于外祖父的事迹,这一次,自己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外祖父。不同于祖父与父亲身上的书香宦门之风,外祖父身上,有一股英武之气,外祖父经常用那双厚重有力的大手,拍着毓黔的脊梁骨,铮铮铁骨地对他说:

“大丈夫宁为国而捐躯,勿临死而缩手……”

望着外祖父一身英武之气的样子,毓黔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在他胸前澎湃着,撞击着。三年后,他最敬仰的外公,真的践行了自己“宁为国而捐躯”的誓言,在抗击八国联军入侵的最后一道防线,泣血而歌,壮烈殉国。

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李秉衡受慈禧太后召见,奉命整顿长江水师,他率军队沿长江而下,准备与各国军队决战,被时任两江总督刘坤一视为眼中钉。借朝廷要求刘坤一派员率兵北上、保卫北京之机,刘坤一以“勤王北上”之高帽,请李秉衡先行北上,并且将一支部队交给他统领。

1900年7月26日,李秉衡率军抵达北京。那时,八国联军已攻占天津,北京万分危急。觐见时,李秉衡慷慨主战,大受慈禧褒奖,立刻任命他为“帮办武卫军军务”,即荣禄的副手,担负保卫北京的重任。

八国联军经过短暂休整后,向北京进犯。8月15日,北仓、杨村防线告急,李秉衡放眼帐下,只有区区五百名士兵,他立即拜见荣禄,要求调拨部队、提供弹药。荣禄表面上答应,骨子里却持反战态度,他以手中部队入不敷出为由,拒绝了李秉衡。李秉衡无可奈何,又来不及上奏朝廷,只能以寡敌众,率五百士兵奔赴通州前线。

通州是北仓、杨村之后通往北京的第三道防线,一旦失守,敌军可长驱直入,侵至朝阳门。朝廷连下谕旨,命令张春发、陈泽霖、夏辛酉、万本华四军屯杨村、河西务,以抵御联军的兵锋。虽然加上袁世凯精锐的三千新军,通州防线的兵力总共有一万五千余人,但大都持观望、拖延的态度。8月7日,当李秉衡作为前线总指挥,在通州召开作战会议时,他举目四望,帐下竟然一个将领也没有。

李秉衡亲自前往前线巡视、督战,一向体恤士兵的他,发现士兵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士气极为低落,士兵不仅拿不到饷银,而且面临粮绝之险,可朝廷明明已经拨付了饷银!李秉衡心里明白,是将领克扣了饷银,但危急时刻,他已无暇纠劾,马上命令士兵到附近的乡村购粮,但百姓家的粮食均被北仓、杨村退下来的部队劫掠一光!

面对兵马断绝的情形,李秉衡怒火中烧,却又无计可施。接下来,悲壮惨烈的一幕情景发生了:8月8日,李秉衡督军于河西务,因兵寡不敌退至张家湾;8月11日,联军攻打通州,李秉衡以“为国效命”相激励,但饥饿的士兵已无力再战,四散而溃。孤守通州的李秉衡在得知通州城门被联军炸开后,愤然给慈禧写下一道遗折:“就连日目击情形,军队数万充塞途道,闻敌则溃,实未一战,所过村镇则焚掠一空,以致臣军采买无物,人马饥困,无以为立足之地。”而后向北数拜,自吞烟土,自尽殉国。

外祖父向北而立,宁死不屈的身躯,始终像狂涛骇浪一样,激荡着毓黔的心。得知外祖父壮烈殉国的那天,毓黔感觉天塌地陷一般,他咬紧了嘴唇,攥着拳头,向着北方跪拜叩首,一行清泪夺眶而出,冥冥中,他感到那个曾经拍着自己脊梁骨的老人,依然站在身后,用那双坚毅的目光凝视着自己,他默念着外公常说的那句话:

“大丈夫宁为国而捐躯,勿临死而缩手……”

那一年,施毓黔整满十九岁。

外祖父李秉衡的精神感召,一直激励着毓黔,他立志要做像李秉衡那样的男人,这份铮铮铁骨,果真伴随他走过了一生。

1998年,中共大连市委、大连市人民政府为彰显李秉衡的爱国精神,在大连英雄纪念公园为他立了塑像,对施毓黔产生深刻影响的外祖父,在去世近一个世纪后,得到了历史应有的铭记!

黔山秀水育钟灵,一脉忠烈承祖风。

书香仁义堪济世,心昭日月写铮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