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玄《诗经》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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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扎实严谨的注经实践

郑玄本着“念述先圣之元意,思整百家之不齐”[29]的学术抱负,“自乐以论赞之功,庶不遗后人之羞”[30],“括囊大典,网罗众家,删裁繁诬,刊改漏失”[31]。郑玄一生治经不倦,“经传洽孰,称为纯儒”[32],“学者莫不宗孔子之经,主郑君之注”,[33]被尊为经学大师,为中国经学做出了重要贡献。郑玄扎实严谨的注经实践过程奠定了郑玄治《诗》宏通博大的学术基础。

一、党锢祸起,隐居著述

东汉末年,桓帝、灵帝宠信宦官,察举非人,卖官鬻爵,朝纲大坏,社会动荡,几无宁岁。诸葛亮《出师表》称:“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本初元年(公元146年),因被质帝指责为“跋扈将军”,权臣梁冀将质帝毒死。建和元年(公元147年),刘志从河间被梁太后之兄梁冀迎立入京,即桓帝。在梁太后死后,桓帝与宦官合谋诛杀梁冀,自此“权势专归宦官”。延熹九年(公元166年),陈蕃、刘茂、杜密、陈翔、陈寔、范滂、李膺等,或为朝廷官员,或为太学生,或为天下名士,一起反对宦官专权,却遭桓帝下诏逮捕入狱。十二月,桓帝窦皇后之父槐里侯窦武为城门校尉,名列三君,同情士人,于延熹十年(公元167年)上书求情。同时,审理此案的宦官王甫等向桓帝进言大赦天下。六月庚申,桓帝改元永康,大赦天下,党人获释,被放归田里,但是终身罢黜。此为第一次党锢之祸。永康元年(公元167年),桓帝暴病而亡。建宁元年(公元168年),因桓帝无子嗣,皇后窦妙与其父窦武立桓帝堂侄刘宏,即灵帝。此后,在桓帝党锢之祸中受挫的士人重被启用。同时,曹节、王甫等宦官把持朝政,专权霸道。陈蕃、窦武等要求革除宦官参政。宦官向灵帝进谗,诬陷党人“欲图社稷”。汉灵帝兴狱追查士人一党,下狱处死李膺、杜密、范滂等百余人,逮捕、杀死、流徙、囚禁士人达六七百人。此为第二次党锢之祸。中平元年(公元184年)春二月,黄巾乱起,灵帝怕党人与黄巾联合作乱,于夏四月丁酉大赦天下,免除亲属关系与党人在小功以外者的禁锢。中平六年(公元189年),灵帝卒,何进、董卓又先后登场,为非作歹。《后汉书·党锢列传》曰:“逮桓、灵之间,主荒政缪,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鲠直之风,于斯行矣。”桓、灵二帝统治时期,宦官、外戚虽然轮番专权,但名臣陈蕃等主持朝政,士大夫忠心耿耿,朝廷尚可自振,故《后汉书·陈蕃传》曰:“桓、灵之世,若陈蕃之徒,咸能树立风声,抗论惛俗。以遁世为非义,故屡退而不去;以仁心为己任,虽道远而弥厉。汉世乱而不亡,百余年间,数公之力也。”历经两次党锢之祸后,属于清流的官员或者被害,或者被禁锢,无以立足于朝堂之上。朝中忠臣寥落,宦官为所欲为,终致黄巾之乱,东汉遂走向灭亡。《后汉书·儒林列传》曰:“自桓、灵之间,君道秕僻,朝纲日陵,国隙屡启,自中智以下,靡不审其崩离,而权强之臣息其窥盗之谋,豪俊之夫届于鄙生之议者,人诵先王之言也,下畏逆顺执也。”

党锢之祸直接影响了经学的发展,范晔《后汉书》曰:“凡党事始自甘陵、汝南,成于李膺、张俭,海内涂炭,二十余年,诸所蔓衍,皆天下善士。”[34]皮锡瑞《经学历史》以为:“经学盛于汉;汉亡而经学衰。桓、灵之间,党祸两见;志士仁人,多填牢户;文人学士,亦扞文网;固已士气颓丧而儒风寂寥矣。”[35]林忠军先生指出:“由于代表官僚士大夫的文人学士思想敏锐,具有忧患意识,并且他们的精英大部分集中在太学,因而太学成为清议和党议的中心。……两次长达二十余年的党锢之祸有近千人受到牵连。……经学有生力量受到极大的摧残,严重地影响了当时的经学研究。”[36]面对黑暗混乱、大厦将倾的政治局面,面对一片衰退的经学发展景象,郑玄学成后,未曾步入仕途,而是专心于收徒讲学,遍注群经,发展经学。延熹九年(公元166年),郑玄辞别马融后回乡,一面“客耕东莱”,一面收徒讲学。永康元年丁未(公元167年),郑玄回归故里,遭遇第一次党锢之祸,幸而未被牵连,“六月,大赦天下,悉除党锢”。灵帝建宁二年(公元169年),第二次党锢之祸发生时,在“初举钩党时,尚未连及,及一二年后,禁愈密而牵引愈多”[37]的形势下,“以杜密为北海相时故吏”[38]之故,郑玄被牵连其中,未能幸免,与同郡四十余人皆被禁锢。郑玄被禁锢,前后长达十四年,“遇阉尹擅执,坐党禁锢,十有四年,而蒙赦令”[39]。十四年间,郑玄潜心于注书,成就卓著,“隐修经业,杜门不出”,“遭党锢之事,逃难注《礼》”,“后遇党锢,隐居著述,凡百余万言”[40]

郑玄先注纬书《中候》,再注《三礼》,故《后汉书·百官志》“太尉”条刘昭注云:“康成渊博,自注《中候》,裁及注《礼》。”[41]龚向农称:“案郑君诸经注,《三礼》最先,如刘昭说,则《中候》注又先于礼,由是以推,则郑君诸纬注,皆先诸经而成可知。郑君注书先后,刘昭时必有明证也。”郑玄最擅长《礼》学,在被禁锢时,心无旁骛,殚精竭思,注成《三礼》,故其《三礼注》最为卓越,成就最高。段玉裁《与刘端临第四书》称:“此十四年中,注《礼》,故《三礼》为最精。……玉裁谓:郑当中年注《礼》,最美而传之最久,以后所注《书》、《论语》、《周易》不传,盖与《毛诗》俱逊《三礼》也。”[42]郑玄注《中候》与《三礼》之间作《六艺论》,徐彦《公羊传·序疏》曰:“郑君先作《六艺论》讫,然后注书。”[43]臧琳《困学钞》认同其说,而陈鳣却反对此说,故皮锡瑞力挺徐说云:“窃以陈氏献疑,固属有见,徐《疏》考定,不为无征。郑君始师京兆,早通今学,晚受东郡,兼采古文。是故郑学宏通,本先今而后古,著书次序,实始纬而次经。潜窥论言,多据毖纬,当在《七纬》注成之后,《三礼》草创之时。纬候所陈,多与今文相合,载稽岁月,犹可征明。至于郑君先为记注,后得《毛诗》,此论并及笺毛,当属后来增益。《春秋》、《孝经》,盖亦犹是。”[44]今从徐说。

在郑玄注《三礼》之后,“时任城何休好《公羊》学,遂著《公羊墨守》、《左氏膏肓》、《穀梁废疾》;玄乃发《墨守》,针《膏肓》,起《废疾》”[45],以至于何休见而叹曰:“康成入吾室,操吾矛,以伐我乎!”[46]在被禁锢期间,针对临孝存所作《十论》、《七难》非议《周礼》之作,郑玄著《答临孝存周礼难》予以反驳。

二、末世流离,注经不废

灵帝中平元年(公元184年),党禁解除,郑玄蒙赦令,重获自由,此时已经五十八岁。从此以后,直至建安五年病卒,身处乱世中的郑玄因节操高尚、学识渊博而声名远扬,屡被征辟,却屡屡拒任。中平元年党锢之禁解除后,郑玄曾被大将军何进征辟,虽坚辞不就,却被州郡胁迫,不得已而往,旋即逃归。《后汉书·郑玄传》载其事曰:“灵帝末,党禁解,大将军何进闻而辟之。州郡以进权戚,不敢违意,遂迫胁玄,不得已而诣之。进为设几杖,礼待甚优。玄不受朝服,而以幅巾见。一宿逃去。”[47]郑玄《戒子书》自称:“举贤良方正有道,辟大将军三司府。”[48]中平三年(公元186年),郑玄六十岁,在学术上极富盛名,德高望重,学徒众多,“时年六十,弟子河内赵商等自远方至者数千”[49]。中平四年(公元187年),郑玄遭父丧。此后又数次被征,郑玄均未至,如《后汉纪》记载中平五年灵帝下诏征其为博士:“‘顷选举失所,多非其人,儒法杂揉,学道浸微。处士荀爽、陈纪、郑玄、韩融、李楷耽道乐古,志行高洁,清贫隐约,为众所归。其以爽等各补博士。’皆不至。”[50]《后汉书·申屠蟠传》亦载“中平五年,(申屠蟠)复与爽、玄及颍川韩融、陈纪等十四人并博士征,不至”[51]。之后,“后将军袁隗表为侍中,以父丧不行”[52]

中平五年十月,青徐一带黄巾军复起,《三国志·魏书·崔琰传》载:“徐州黄巾贼攻破北海,玄与门人到不其山避难,时谷籴县乏,玄罢谢诸生。”郑玄时年六十二岁,在不其山(今山东省即墨县)“刊注《诗》、《书》”[53],未曾停辍。《文苑英华》卷七百六十六引郑玄《六艺论·自序》曰:“党锢事解,注《古文尚书》、《毛诗》、《论语》。”由此可知,《毛诗传笺》、《毛诗谱》均于此时完成。

中平六年(公元189年)灵帝崩后,少帝刘辩继位,其后董卓废刘辩,改立刘协,也即献帝,改元永汉。此时朝廷亦以公车征辟郑玄等,俱不至,《后汉书·郑玄传》载“董卓迁都长安,公卿举玄为赵相,道断不至”,《后汉书·申屠蟠传》亦云“明年,董卓废立,蟠及爽、融、纪等复俱公车征,唯蟠不到”[54],《后汉书·荀爽传论》亦曰“及董卓当朝,复备礼召之,蟠、玄竟不屈以全其高”[55]。对于此番经历,郑玄《戒子书》自称:“公车再召,比牒并名,早为宰相。惟彼数公,懿德大雅,克堪王臣,故宜式序。吾自忖度,无任于此。”[56]此时郑玄声名更盛,深得北海相孔融之推引。孔融“深敬于玄,屣履造门。告高密县为玄特立一乡”[57]。初平元年(公元190年),因董卓之乱,山东诸郡起兵讨伐,此时郑泰为制止董卓发兵称:“东州有郑康成,学该古今,儒生之所以集。”[58]初平二年(公元191年),黄巾军攻破北海郡,时年六十五岁的郑玄“乃避地徐州,徐州牧陶谦接以师友之礼”[59]

建安元年(公元196年),郑玄七十岁时归乡,“自徐州还高密,道遇黄巾贼数万人,见玄皆拜,相约不敢入县境”[60],“玄身长八尺,秀眉朗目,造次颠沛,非礼不动。黄巾贼数万人经玄庐,皆为之拜,高密一县,不被抄掠”[61]。郑玄人格魅力之高,竟然可以感化黄巾起义军之心,故宋林希《书郑玄传》云:“当汉之末,奸雄竞起,玄身出禁锢,四方聘请不能动其志,脱一身于污浊之世,独全其道,至使黄巾望玄而拜,不入其境。嗟夫!历千百年及此者乃几人,尚敢辄讪玄哉!若玄者,可谓贤矣!”[62]同年,归乡后的郑玄体衰疾笃,作《戒子益恩书》,在信末抒发其愤愤之情有二:其一,“徒以亡亲坟垄未成”;其二,“所好群书率皆腐敝,不得于礼堂写定,传与其人”[63],对于藏书腐败而无法写定深表遗憾。

回乡后第三年,即建安三年(公元198年),袁绍曾遣使要郑玄会客,并推举郑玄为茂才,郑玄亦不就。史载:“时大将军袁绍总共冀州,遣使要玄,大会宾客,玄最后至,乃延升上坐。……绍客多豪俊,并有才说,见玄儒者,未以通人许之,竞设异端,百家互起。玄依方辩对,咸出问表,皆得所未闻,莫不嗟服。时汝南应劭亦归于绍,因自赞曰:‘故泰山太守应中远,北面称弟子何如?’玄笑曰:‘仲尼之门考以四科,回、赐之徒不称官阀。’劭有惭色。绍乃举玄茂才,表为左中郎将,皆不就。”[64]袁绍初不礼遇郑玄,经赵融提醒后始改变其态度,“袁绍尝遇玄而不礼也。赵融闻之曰:‘贤人者,君子之望也。不礼贤,是失君子之望。夫有为之君,不失万民之欢心,况于君子乎?失君子之望,难乎有为也。’”[65]此时,汉献帝“公车征为大司农,给安车一乘,所过长吏送迎”,故后人称郑玄为“郑司农”。郑玄仍然婉拒,“以病自乞还家”。

建安五年(公元200年)春,郑玄梦孔子告之曰:“起,起,今年岁在辰,来年岁在巳。”郑玄醒后知命当终,旋即病倒,“时袁绍与曹操相拒于官渡,令其子谭遣使逼玄随军。不得已,载病到元城县(今河北省大名东),疾笃不进,其年六月卒,年七十四”[66]。此年六月,郑玄病逝于元城。即使被袁绍困居元城病重时,郑玄依然矢志不渝,注经不废,其《六艺论·自序》称:“为袁谭所逼,来至元城,乃注《周易》。”段玉裁《与刘端临第四书》曰:“至其卒之年,乃在元城注《周易》,为时有限。”[67]

自灵帝中平元年(公元184年)党禁解除,至建安五年(公元200年)病逝,郑玄时常避乱于异地,但是无论身处何地,一直坚持讲学注书,弟子遍天下,注书百万言。虽然屡被征辟,前后多达十余次,俱不至。处在乱世中,郑玄不仅无法安度晚年,而且饱受流离之苦,又兼丧子之痛,却注经不辍,丝毫不曾懈怠,笺《诗》、注《周易》、《尚书》、《论语》等。郑玄一生遍注群经,其《戒子益恩书》称:“自乐以论赞之功,庶不遗后人之羞。”终其一生,“凡玄所注《周易》、《尚书》、《毛诗》、《仪礼》、《礼记》、《论语》、《孝经》、《尚书大传》、《中候》、《乾象历》,又著《天文七政论》、《鲁礼禘祫义》、《六艺论》、《毛诗谱》、《驳许慎五经异义》、《答临孝存周礼难》,凡百余万言”[68]。在笺《诗》作《谱》之前,郑玄已注纬书、《三礼》、《尚书》和《论语》等多部经典,故作《毛诗传笺》与《毛诗谱》时学术基础坚实,积累厚重。郑玄灵活运用注释资料、注释经验笺《诗》、作《谱》,取得了极为辉煌的学术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