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中国的战争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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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戎相见:战争行为

《左传》中有不少栩栩如生的画面,比如在邲之战中:

孙叔曰:“进之。宁我薄人,无人薄我。《诗》云:‘元戎十乘,以先启行。’先人也。《军志》曰:‘先人有夺人之心。’薄之也。”遂疾进师,车驰卒奔,乘晋军。桓子不知所为,鼓于军中曰:“先济者有赏。”中军、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也。(《左传·宣公十二年》)

又如鞌之战:

齐侯曰:“余姑翦灭此而朝食。”不介马而驰之。17郤克伤于矢,流血及屦,未绝鼓音,曰:“余病矣!”张侯曰:“自始合,而矢贯余手及肘,余折以御,左轮朱殷,岂敢言病。吾子忍之!”缓曰:“自始合,苟有险,余必下推车,子岂识之?然子病矣!”张侯曰:“师之耳目,在吾旗鼓,进退从之。此车一人殿之,可以集事,若之何其以病败君之大事也?擐甲执兵,固即死也。病未及死,吾子勉之!”左并辔,右援枹而鼓,马逸不能止,师从之。(《左传·成公二年》)

上述这些人都是贵族。对现在读者来说,“贵族”一词意味着什么都会一点、却都不专精的人。然而,以武艺、精神、坚毅和忠贞衡量,春秋时代的贵族是专业的武士。表面上的繁文缛节无法掩盖一个基本事实:他们在最严酷的考验下投身于自己君主的事业,其精神是荷马式的,有着传奇一样的果决(flatness)与包容(universality)。

实际的战斗要遵循一套准则,其大概内容可以从《左传》的叙述中推演出来,其中有些确实会让今天的读者摸不着头脑。比如,鲁昭公二十一年,宋国的内战中发生了惊人的一幕,旋涡的中心是华氏一族。而按惯例,许多大国都出面调停,宋公子城的战车和吕封人华豹的战车相遇了,公子城调头要走,“华豹曰:‘城也!’城怒而反之,将注,豹则关矣。曰:‘平公之灵,尚辅相余。’豹射,出其间。将注,则又关矣。曰:“不狎,鄙!”抽矢。城射之,殪。”(“华豹喊:‘城啊!’公子城大怒,又折返回来,刚搭箭上弦,华豹已经拉满了弓。公子城说:‘平公的在天之灵,还在保佑我呢!’18华豹果然没有射中,公子城又要搭箭,华豹又已经拉满了弓。公子城喊道:‘不给我射的机会,真无耻!’于是华豹从弓上抽去自己的箭,公子城将他一箭毙命。”)公子城又击毙了华豹执殳的车右,重伤了他的射手干犫。干犫请求公子城射死自己,而公子城想留他性命为国君效力。干犫说:“不死伍乘,军之大刑也。干刑而从子,君焉用之?子速诸。”(“同车共伍的人都死了,自己却活着,在军法上是大罪。如果我为了逃罪而跟随了您,国君又怎么能重用我呢?您快点下手吧!”)于是公子城射死了他。

这里的军事行为准则是,战友死了,自己也不能独生,这和中国文化里其他团结模式非常相关。应该与对手交替射箭的观念,让人联想到一种基于道德秩序的“骑士精神”,但明显与军事上的实用主义相矛盾。按现代人的思维,如果华豹射箭速度是公子城的两倍,那么只能说明华豹武艺高过公子城,与品行无关;然而事实上,此事不但关乎个人生死,而且关乎国家胜败。我们因此对这个问题有了更深的认识。这类事情还有很多。比如,桓公八年,随楚交战,季梁观察楚军,认为楚人尚左,楚王一定在左翼,所以击破其空虚的右翼,就可以让楚师土崩瓦解。然而,随国的少师却说:“不当王,非敌也。”(不面对他们的君主,怎么算是战斗呢?)结果随师一败涂地——“败绩”。19

不该乘敌之危的思想根深蒂固,它本身就可以被当作一种手段。于是,秦晋鏖战一番之后,秦军使者知会晋军,待拂晓再战,晋国的胥甲和赵穿到秦营门前喊道:“死伤未收而弃之,不惠也;不待期而薄人于险,无勇也。”秦军连夜撤退,没有再战。20

战斗展示的个人品质中,先秦的中国人最为推崇临危不惧,认为这比单纯压力下表现出的勇气要宝贵得多。《左传》对很多事件的记载近乎漫画:“颜息射人中眉,退曰:‘我无勇,吾志其目也。’”(“颜息射中敌人的眉心,回到阵中,说:‘我并没有什么大勇,只是瞄准了别人的眼罢了。’”见《左传·定公八年》。)

武人还必须果毅。“戎,昭果毅以听之之谓礼,杀敌为果,致果为毅。易之,戮也。”(“兵戎之事在于发扬果毅的精神,将果毅之念内存于心、外见于行才叫作礼;‘果’就是杀敌,‘毅’就是能够杀敌”,如果不依此而行,就会死得很不光彩。”《左传·宣公二年》)。该事件清楚地显示,帮助或放过处在困境中的敌人,是违反军事行为的准则的。私人的恩怨不能影响履责的忠诚(《左传·宣公二年》)。不顾艰险、不计利钝、百折不回的忠诚,恰恰是整个国家道德风尚的体现。有这种臣民的国家将是不可战胜的,所以攻打这种国家是愚蠢的(《左传·成公三年》)。恐惧和自卑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这种心理不能影响履行职责(《左传·襄公二十四年》)。

我们很容易想当然地认为先秦中国的军队是一群乌合之众,所谓战斗只是一通乱打。然而,这种想法未必符合实际:

战于长勺。公将鼓之。刿曰;“未可。”齐人三鼓,刿曰:“可矣。”齐师败绩。公将驰之。刿曰:“未可。”下视其辙,登轼而望之,曰:“可矣。”遂逐齐师。既克,公问其故。对曰:“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夫大国,难测也,惧有伏焉。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故逐之。”21(《左传·庄公十年》)

且不说贯穿整场战斗的军事天才,以及曹刿战后对自己的推测的生动而巧妙的解释,这场战斗本身就充分表现出,鲁军的一举一动都是严格遵守指挥的。鲁军不但可以按照命令进攻,也能按命令停止进攻,即使胜利在望;进攻中能保持良好的队形,第二个信号发出时,能够重新发动进攻。对于任何时代的任何一支军队来说,这都是极杰出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