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守成之将

“不是。”

白雾整了整衣襟，道：“我不懂政治，也没兴趣研究政治，我只是懂一点点常识。在我看来，爱国是每个公民的义务，在大是大非面前，每个公民都有捍卫自己国家尊严的责任。我是中国人，我为中国企业工作，我没有理由不为中国的荣誉，中国企业的利益而斗争。我想换成在坐的各位，如果有人跟你们说，你们美国人都高傲自大，固步自封，我想你们的反应会和我一样。”

此话一出，在座四人一片愕然。

Viola短暂地错愕后，悠闲地取下一块洁白的毛巾一边擦手一边说：“没了？”

白雾摊手，没有接话。

Viola洗完手，往老板椅里一坐，推着老板椅转了个360度，道：“我听出来了，你的意思是，密西西比不跟中国企业合作，是因为密西西比高傲自大，故步自封，看不到中国技术的发展，是么？”

白雾似乎从刚才自己说的话中寻回了勇气，她感觉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而是有整个国家为她撑腰，便傲然道：“我说的是，无论中国与美国两个国家，还是密西西比和准针两家企业，都应该抛弃成见，合作共赢。这不是政治，只是我作为一个普通的中国国民，小小的企业员工所持有的常识。”

Viola推开甜点和果盘，郑重看着白雾，足有十来秒，道：“白小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白雾又一怔，道：“洗耳恭听。”

Viola侧过身，斜对白雾道：“密西西比是从种田发展起来的，你知道吗？我的祖先从个体户发展成小地主，又发展成大地主，之后他们停止种田，改卖种子，卖种子有起色以后，又开厂制造农用机械，研发机械需要很多测试仪器，于是他们又开始研究仪器仪表，这才有今天的密西西比。一楼的大厅摆着很多老照片旧设备，你看到了么？那些就是历史。”

“当然，那些旧物件给了我很深的印象。”白雾道。

她仍记得第一次在这栋簇新的大楼里看到一个古旧庞大的车头的震撼。

“密西西比之所以发展八十四年不但没死，反而越来越健壮，它的核心秘密就是'突破极限'四个字。密西西比从来只做行业或者产品品类最顶尖的1%的生意，哪怕我们要付出99%的努力。在你出现之前，中国制造在我们看来就是'粗制滥造''卖乖圈钱'的代名词，所以密西西比的企业手册里早就写了不跟中国企业合作的条文。”

白雾伸长脖子试图解释，却找不到机会。

“这条规则是我爷爷定的，”Viola伸手制止白雾，道：“距今已经四十来年了，我爷爷遵守它，我爸爸遵守它，我接手密西西比才三四年，头绪都没弄清楚，能力更不及他们的一根小指头，你想叫我推翻他们的英明决策，你觉得可能吗？”

白雾忍不住说：“此一时彼一时，世界万物都在发展，何况科学技术。”

Viola没理会白雾的插话，道：“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雾又愣一下，Viola用眼神鼓励她大胆发言，她因此说道：“我不知道您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我知道您一定不是'能力不及你爷爷和父亲的小指头'的人，更不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人。”

Viola又不理白雾，自言自语般道：“如果一定要用一句话来形容我，我觉得'既非开拓之君，亦非败家之主，最多算个守成之将'这句最为合适。”

说到这里，她又看向白雾，道：“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

白雾这时已经习惯了Viola跳跃式的思维模式，只是忍不住腹诽，你哪来那么多故事！脸上却只笑笑，装作期待的样子。

“你知道吗？我有两个哥哥，可是他们不喜欢商业，一个做导演去了，一个去联合国工作，拯救贫困去了，据说我这个二哥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非洲，我已经好几年没看到他了。”Viola道：“只有我倒霉，大学毕业因为不知道想干什么，就被我爸拉来当密西西比的老板，他老人家自己却环游世界花天酒地去了。”

Viola长叹一声，道：“说实话，我不太喜欢这份工作，无聊死了，这几年我想了想，我更想做的是电影明星，或者美食评论家。”

白雾听了Viola这番话，忽然明白了她的可怕之处。

Viola的话虽不能完全当真，但也足以说明她的志向不在当密西西比的老板，她之所以看起来像个甩手掌柜，应该是因为她没有在密西西比老板的岗位上投入100%的精力。

而管理一家营业额超过20亿美元，市值超300亿美元，所有技术都位于世界巅峰的尖端科技公司，岂是一件简单的事？

但Viola显然没费多大力气就做到了。

密西西比不但没有出乱子，反而井井有条，蒸蒸日上，而且小到二十多岁，大到五十多岁的专业人员都甘愿为其所用，且全体员工共同对“秘密”守口如瓶，可以看出三四年功夫Viola就完全镇住了场子。

Viola举重若轻的能力由此可见一斑。

就当白雾浮想联翩时，Viola问道：“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说自己只能'守成'，不能'创新'了么？”

“我听出来了，您是说，您的兴趣不在于此。”白雾嘴上这么回答，心里却想：才怪！因为她明白一个道理——越是自我认识充分的人越可怕，因为他可以收放自如地扬长避短，得心应手地伪装自己。

Viola显然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Viola跺着脚，双手连拍办公桌，好像偶逢知音一般，笑道：“你说对了！”忽而又直勾勾地看着白雾，道：“那么测距仪的项目，你应该不会再逼我更改祖宗成法，给我制造麻烦了吧？”

白雾猛然反应过来，自己来游说Viola，Viola也在暗中游说她。

她急忙从包包里拿出水瓶喝了两口，冷静一下，又调整绣墩的位置，让自己坐得更舒服更从容些，却发现心中的激荡令她无法平静，于是干脆站了起来，道：“对不起Viola，我不太赞同您的观点。”

Viola闻言，也站了起来，在班台后面做扩胸运动，道：“有话直说，我的办公室里言论完全自由。”

白雾走到窗边，看窗外暮色下的图珀洛城，天灰蒙蒙的，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沿着城市主干道点缀着两排低矮房屋，有的房屋已经点灯，灯光像长龙身上发光的鳞片，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

她看着夜景，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沉默不但使她冷静，而且使她的气势逐渐从被动上升到主动。

半晌，她终于开口：“中国有句古话，叫'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说的是一切变化的规律。密西西比所处的行业，是科技行业，也是全球所有行业中变化最快的行业，用'日新月异'来形容都不为过。变化如此之快的行业，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句古话的最佳注脚，我不认为密西西比，一家科技行业的翘楚，抱守祖宗成法是正确的、合适的决策。”

Viola做完扩胸运动，又做压腿运动，没有接话。

白雾继续说：“科技企业不与时俱进，哪怕当前多么如日中天，结果都只有两个：要么没落，要么被迫转型。没落自不必说，被迫转型是指企业在不得已，条件不成熟的情况下进入一个新行业。就如同密西西比三十年前从农用机械转型到仪器仪表一样，如果没有足够的资金流、市场和技术积累，转型将会非常困难。”

Viola双腿并拢，弯腰将头靠在小腿上，道：“白经理，谢谢你的提醒。”

她保持这个姿势坚持了十秒，抬起头又道：“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密西西比从机械转型到仪表行业，走的正是你说的被迫转型的道路，所以我很清楚其中的艰难。但是，现在的密西西比，已经学会了如何主动转型，密西西比正在往医疗器械发展，你注意到了么？我们最近研发的红细胞微型机器人已经可以随血液流入人体检测疾病，并与外部的计算机实时通信，这项技术又是人类从未涉足的领域。”

Viola的口气并不咄咄逼人，却给人很强的震慑感。

白雾感觉自己说什么都显得无力。

Viola又把头靠到腿上深呼吸道：“我说这些的意思是，密西西比的技术不但与时俱进，更走在世界前列，这一点你不用担心，我也不操心。”

过了十秒，她又直起身，道：“技术有技术人员负责，他们比我专业，用不着我操心。我关心的是经营策略，这些东西我希望它万年不变，因为我改一条，就会牵一发而动全身，需要很多条款做补充，我太懒了，不想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上浪费我的脑细胞。”

白雾明显感觉到，Viola虽然气定神闲，甚至可以说玩世不恭，但她的气场极其强大，自己被她压得死死的。

Viola用她的放松的心态和肢体语言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白雾，这是她的主场。白雾暗暗对自己说：你一定要突破压制，反客为主。

听到Viola这句话，白雾立马意识到，机会来了。

“我想，您拒绝与中国企业合作，最根本的原因不是您太懒了，也不是因为您没有兴趣改变祖宗成法。”白雾向前走两步，道：“而是另有原因吧？”

这时Viola头已靠在腿间，听白雾这么说，她弯着腰，抬起头道：“哦？”

“您的智慧绝不在密西西比以往任何一位领袖之下。”白雾发自内心地恭维道：“否则您不可能做到刚刚大学毕业就被您父亲挑选为密西西比的最高决策者，更不可能以技术外行的身份在三年多时间里赢得全球数万名员工的信任和尊重，并在技术、产品、市场、品牌等各个方面创造新的记录。”

“您如果真想改变老祖宗的规矩，不过洒洒水而已。”白雾话锋一转，道：“您坚持不改，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更改规则给您带来的利益远不如您将遭受的损失！”

终于，Viola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她转头望向Glen。

Glen把右腿搭到左腿上，望着自己的皮鞋，没有回应Viola的眼光。

Viola又望向Josef，Josef缩了缩脖子，摊手做个“我啥也不知道”的手势。

Viola这才直起身，高抬腿走到白雾身旁，挽住了白雾的手臂，道：“白经理，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白雾知道Viola这是在套她的话，她如果实话实话，就必然牵扯出李渠，她不想给人留下嘴碎的印象，便假装糊涂道：“我知道的是，中国是未来，中国的科技与美国并驾齐驱是未来趋势；也知道沟通合作是促进各国技术进步的途径；还知道准针是密西西比目前最合适的合作伙伴，未来还有更多中国企业将达到密西西比的性能要求；更知道因为股东之间意见不和而忽视中国企业的进步，回避与中国企业合作，是不明智的选择。”

“因为股东之间意见不和？”Viola笑起来，道：“所以你还是知道一点的，能告诉我，这些消息是谁告诉你的吗？”

白雾笑道：“这句话并不是我说的重点。”

“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Viola拉白雾到绣墩边，自己跪到两个绣墩上，再拉着白雾的手平衡自己，逐渐用腿把绣墩推开，跨成一字马，稳住身体后，她请白雾落座，这才继续说：“密西西比上一次转型，我们吃过一个很大的亏，我跟你说过，对吧？至于是什么亏，你现在去网上查，还能查到当时的新闻。”

白雾道：“莫非您说的是金钟投资？”

白雾推测，密西西比转型发生于三四十年前，那段时间与转型有关的大新闻就是引入金钟资金，但企业引进投资是再常见不过的，她不知为何Viola把这件事定义为“吃亏”，因此问道。

“没错，就是它。”Viola劈叉悬在半空，闭目养神道：“当初我们跟它签的是对赌协议，到后年圣诞节，这份30年周期的协议就将到期，我们和它的赌局，将揭晓最终答案。”

白雾意识到这份协议，是密西西比人保守的终极秘密，听到Viola重启尘封的往事，她的心跳忽然加速起来。

“那你们的赌注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