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和平使者

白雾问出了那个关键性问题。

“协议的内容是，金钟投资1000万美元，帮助密西西比转型，股份占比30%。”Viola的眼睛并未睁开，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而且以每年圣诞节前最后一个股票交易日的收盘价为准，密西西比的市值必须比上一年增长25%，如果达不到，密西西比就要无偿转让5%的股份给金钟。”

白雾最近组建过“爱雾及乌”，对股份略有耳闻，很快理解了Viola的意思。

“这么说，金钟当前的持股比例已经接近50%了，对么？”白雾道。

“50%倒不至于，”Viola道：“早年因为转型困难，密西西比有几年业绩低迷，输了几场赌局，损失了大量股份，再加上金钟在二级市场的买进，金钟的持股比例与我们威廉姆斯家族已经非常接近。如果明年和后年的市值走低，密西西比的控制权就很有可能落入金钟的手中。”

Viola深吸一口气，道：“金钟一旦得手，就会改变经营策略，以扩张、盈利为第一追求，而逐渐放弃性能。你知道，如果密西西失去性能，就等于失去生命。”

白雾道：“您的意思是，金钟支持中国企业打入密西西比，是因为它想利用这种方法，拉低密西西比的市值？”

Viola微微点头，道：“白经理，你很聪明。所以你知道，坚守尖端是密西西比生死攸关的大事，我不能有任何妥协。”

说到这里，Viola忽然睁开眼睛，盯着白雾道：“由此可见，你想把测距仪卖给我，三方合作，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白雾一愣，道：“对不起，我不明白，为什么密西西比和中国企业合作，市值就会降低呢？”未等Viola回答，她又昂起头道：“依我看，密西西比与中国企业合作，是抓住了未来趋势，市值应该升高才对吧！”

“这个问题或许Josef更适合回答，”Viola道：“Josef在中国待过，他比我了解中国人。”

Josef整了整衣领，接下Viola的话头，道：“中国人聪明、勤奋、勇敢，这是肯定的，正是因为这三个品质，准针才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做出0.1毫米精度的测距仪，但如果人过于聪明过于勤奋过于勇敢，就会变得钻营。在我有限的经验中，中国人没有一个不是善于钻营的，只要有利可图，中国人都会削尖脑袋挤进去。而坚持理想，坚守信念的，纯粹的，傻的中国人却没几个。”

“回到白经理你的问题上，我们不怀疑你们可以做出世界最尖端的测距仪，我们怀疑的是，你们会一辈子只做最尖端的测距仪吗？”

“我想你不会。因为坚持尖端，是痛苦的，冒险的，投入与产出不成正比的。”

“一旦你们把注意力放到盈利上，而不是性能上，你们的坚持就会有所松懈，你们一旦松懈，金钟就会趁虚而入，然后借题发挥，做空密西西比的市值。”

听到这里，白雾皱眉道：“你们得出这样的结论，有依据么？”

“当然！”Josef道：“在过去的几年里，金钟利用供应链中伤过我们无数次。他们揪住我们的产品故障，然后大肆宣扬；他们从我们的供应商手里买来低端产品，随便贴上一个标志，就说与密西西比同宗同源，在市场上招摇撞骗，诋毁我们的品质；他们盗窃供应商未成型的技术，然后成立一家小公司，声称他们的技术比密西西比更先进；他们在密西西比与供应商联合研发新技术遇到瓶颈时，大肆挑拨离间，阻碍我们的技术革新。”

“总之一句话，为了控制密西西比，他们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白雾听到这里，接不上话。

Josef又道：“中国人爱钻营，重视短期利益而忽视长期利益，正是金钟可以大肆利用的特点，他们热衷于引进中国企业，就是想利用中国人的钻营精神，打破密西西比的性能神话，削弱密西西比的品牌价值，从而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句话可不太好听，白雾上一秒还在同情密西西比，下一秒却怒了，道：“我想这跟供应商来自哪个国家并无关联吧！难道你们美国供应商和德国、法国的供应商就没有被金钟利用过么？”

“有。”Josef道。

“但这些国家的供应商都不如中国人聪明，中国人的桌下动作让人防不胜防，哪怕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条款，你们也有办法巧妙地绕开禁令，在这方面，我们自认为远不是你们中国人的对手。”Josef话锋一转，道。

白雾再次沉默。

先不说Josef的话对不对，就是不对，她也无从反驳，无从证明，纠缠于这个话题必定不会有结果。

“我能去一下洗手间吗？”白雾想独处一会，思索眼下局面的突破口。

“当然。”Josef见Viola低下了头，便说道。

在May的引导下，白雾来到办公室另一边的洗手间。

站在洗手间的窗口，白雾看到天色更黑了，公路两边的住宅都亮起了灯，延绵几十里直到天边，原野上除几朵零散的灯光，只剩一片漆黑，房子、树、草地都被黑夜吞没，连路都找不到了。

白雾一看手表，时间已近六点，她拿出手机想问团队的建议，却看见群里几十条未读信息，是玉塘风和百里宰还在争论报价的问题，言词激烈，颇有你死我活的势头，于是心情更加低落。

她不想多看两人之间的吵架，便把手机息屏。

手机息屏前的一刹那，她看到微信群的名称叫“爱雾”，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玉塘风和百里宰同为爱雾及乌的股东，不应该争得这么你死我活啊！同样的道理，Viola和金钟也是密西西比的股东，也不应该争得你死我活啊！

白雾脑海中划过一道流星，瞬间想到一个主意，刹那间她感觉窗外的夜，似乎明亮了许多。

她一路走，一路构思，当她回到Viola的办公室，第一句话就说：“Viola，如果我有办法阻止金钟对密西西比的侵害，您是不是就没有理由拒绝和准针，以及其他优秀的中国企业合作了呢？”

Viola这时正把腿举过头顶，靠在落地窗上，一听白雾这句话，马上跑步到白雾身边，挽住白雾的手臂，道：“走，我们去健身房聊。”

她示意Glen和Josef静坐等候，推着白雾就出了办公室。

很快，两人来到了健身房。

健身房位于大门左侧，进入房间便看到对面墙壁是一整块透明玻璃，朝向研发大楼的后面，也即工业园的深处，从这里看下去，可以看见密西西比园区的全貌，当前虽已入夜，许多楼房和厂区还亮着灯，灯光从脚下往前延伸，恐怕有三四公里远，建筑物有几十上百栋。

室内的健身器材不多，只有两台跑步机，一台蝴蝶机，一台划船机，但比准针的健身房多了瑜伽绳和瑜伽球。

Viola打开一台跑步机，问白雾有没有兴趣跑跑步，白雾穿着高跟鞋，婉拒了。

她便自己在跑步机上走动起来，道：“刚才你说有办法对付金钟，你想到了什么？我洗耳恭听。”

白雾怀抱着包包，站在跑步机下，好像Viola的秘书，气场又被Viola压制住了，她知道这不是谈判的正确方式，因此说：“Josef刚才说，中国人的特点是爱钻营，桌上一套，桌下一套，我不反对，但他只看到了一面，而忽视了中国人另外两个明显的特征，一是谦和有礼，一是爱好和平。先说谦和有礼，如果中国人请教于人，首先会放下姿态，礼贤下士，而不是口称'洗耳恭听'，行为举止却高高在上。”

Viola闻言，哈哈一笑，把跑步机关了。

她跳下跑步机，拉白雾到窗边的高脚凳上坐了，亲自接杯咖啡递给白雾，笑道：“谦和有礼我懂了，那么爱好和平怎么解释呢？”

白雾双手接过咖啡杯，放到高脚桌上，道：“中国人不喜欢打打杀杀，你死我活，遇到问题，中国人喜欢用和平的方法解决。比如密西西比和金钟的冲突，如果由中国人处理，我们会更倾向于和平谈判，互利共赢，而不是零和博弈，一家通吃。”

Viola兴致勃勃，坐上高脚凳，道：“愿闻其详。”

“我想请问您，Viola，”白雾道：“金钟侵略密西西比的根本动机是什么？”

Viola不假思索，道：“自然是为了利益，你别忘了，他们是投资公司，是资本家，资本家的每一个呼吸都是为了攫取更多的资产，他们贪得无厌，永不知足。为了利益，他们可以不顾别人的死活，更不顾道德情怀。”

“那就对了。”白雾道：“他们掌控密西西比的目的，是为了在短期内改变经验策略，扩大密西西比的营业额，推高密西西比的股价，这样他们手里的股份可以更值钱。对吧？”

“完全正确！”

“那么如果我们想一个办法，使金钟在其他项目上获得利益，金钟是不是就有可能打消夺取密西西比掌控权的念头？”白雾道：“当然，我说的'其他项目'仍跟密西西比息息相关，甚至可以说，项目成功与否，完全依赖密西西比的品牌。”

Viola笑道：“你是说密西西比再运营一个低档次的品牌？很不巧，这一条也在公司禁令之中。”

白雾道：“那倒巧了，我说的项目并非由密西西比重新注册品牌，而是由金钟重新投资另一个品牌，然后借助密西西比的影响力，给另一个品牌提供助力，提高他们的销售额和企业价值。”

Viola一听，脸色马上安静下来，片刻后又慢慢浮上笑容。

白雾知道，Viola听懂了她的意思，便道：“这是一种合作，我甚至连合作名称都想好了，就叫'Certified by Mississippi（密西西比认证）'。假设金钟投资的另一个仪器仪表品牌叫做维塔斯，那么只要在维塔斯的产品上印上Certified by Mississipp三个字，它的销量就可以大涨。如果密西西比再大方一点，开放供应链给维塔斯，允许维塔斯从密西西比的供应商手里采购最尖端的产品以外的产品，让他们真正地与密西西比同宗同源，那么维塔斯的销量就会更有保障。”

Viola的眼睛越发瞪得大了。

“利用密西西比的品牌力给维塔斯做品牌背书，”白雾又道：“我相信维塔斯可以很快跻身一线品牌。”

Viola坐在高脚凳上激动地踢腿，语速极快地说：“如果金钟的眼光够毒辣，他们完全可以故技重施，投资一家经营困难的公司，然后利用密西西比的'认证'起死回生，短时间内做大做强，从而获得成百上千倍的回报。而且，说不定密西西比还可以多出一项'认证'业务，不但仪器仪表，另外农用机械，医疗器械等产品，只要金钟投资，我们都可以认证，如果数量多，我们还可以收一笔认证费。”

Viola的发散思维令白雾惊叹。

白雾顺势恭维道：“您的思路好快啊！从您的论点出发，我们可以看出两点，一是这种合作可以使金钟从多家企业获利，获利规模或许远大于死磕密西西比一家；二是密西西比把敌人变成了盟友，从此既不用担心别人抢班夺权，又不用担心品牌价值受损，更可以减少您的烦恼，让您有更多的时间花在自己喜欢的明星和美食事业上。一举多得，岂不快哉？”

Viola跃下椅子，兴奋地直跳，但她很快又冷静下来，道：“你的方案解决了金钟的问题，似乎并没有解决中国人的问题吧？”

白雾气定神闲，喝一口咖啡，道：“您再仔细想想'和平'和'合作'两个字，其中自有答案。”

Viola想不出来，又开启跑步机走步起来。

白雾提示道：“不要把金钟当成你的敌人，把它当成你的股东，你的合伙人，它喜欢中国企业，你就可以利用中国企业团结它，制约它。”

Viola思路受阻，道：“与敌人合作，团结仇敌不是我的强项，你有什么好主意，请告诉我吧。”

白雾走到跑步机前，躬身答道：“您可以把筛选中国供应商的工作交给他们的人，而您只需要给产品性能定个标准就行了。性能达不达标您说了算。如此一来，金钟的人既为您工作，又受您的制约，他们为了提升投资的其他品牌的价值，不得不保护密西西比品牌，他们为了快速扩大投资品牌的产品线，又不得不积极寻找中国供应商。也就是说，只要您卡住标准，金钟忙前忙后不过是为您做嫁衣。”

“为我做嫁衣倒不见得，各有所得吧！”Viola把跑步机的速度调快，快速跑动起来，道：“你去找Glen，跟他谈谈价格吧！”

白雾指尖一跳，不敢置信，道：“您的意思是，您同意和我们直接合作了？”

Viola朝白雾嫣然一笑，道：“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