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烈火(典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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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过了好几天,二区的基点村一天一换,差不多都住了一遍。

敌情天天都有,有时还发现两次三次,有一回敌人从门口过也不知道,上了邻家的房子才发觉的。幸亏钱万里沉着,没有动,要依着周铁汉就要冲出去打起来。从此钱万里觉得,全靠房东给巡风,不是长久办法,他们有的不尽心,有的太慌张,一见敌人来了,先奓毛变色,反而容易暴露。如果真碰见坏人给送了报告,被敌人悄悄堵在屋里,一个也跑不了。唉,又没个侦察员,真是焦心得很。

几天来,四周围的据点都增加了敌人,从罗锅子那儿来的情报也说,鬼子从东边回来不少,还有不少正往回调。住在城里的鬼子桥本大队长对人讲话说:

“大皇军扫荡的,胜利大大的,今后的,清剿散匪的,建设新秩序……”

村里不少谣言风一样地刮着,什么警备旅全叫人家围住消灭了,某某村道沟里的死尸摆了五里地啦,宁晋县长投了城里,当了“皇协”啦,甚至还有歌谣流传说:

“八路钻了山,岗楼钻了天。”

风言风语,什么话都有。

钱万里预感到沟里的情况要发生变化。敌人从哪路来,怎样包围合击,我们应从哪路走,怎样跑出圈子,遇见敌人怎样打……这些问题一齐挤进了他的脑子。他躺在炕上,用左手支住头,只顾望着屋顶出神。正出神,耳旁忽然嗤的一声笑起来,定睛一看,见金山正躺在对面眯着眼睛笑。便问道:

“你笑什么?”

金山把脖子一仰,笑得更欢了。金山还是个十七岁的孩子,生了个有些呆气的发实个子[18],整天都乐乐呵呵的,别人说他除了照顾大队长,别的事一概不往心里搁。大队长也喜欢他的诚实天真,二人关系搞得很好。这会儿见他只是笑,就努起嘴说:

“傻样儿,还笑!”

金山忍住笑,指着他的鼻子说:“你猜我笑什么呢?——我笑你又想事呢。”

“你怎么猜我又想事呢?”

金山把两只手都伸出来,指指画画地说:“眼珠也大了,转得比以前更欢了,一股劲绕着房顶子咕噜咕噜,跟风轱辘一样。”

钱万里也觉得好笑,就逗他说:“怎么眼珠还会大了?”

金山说:“是呀,人一瘦了,眼珠就大。”

钱万里不由得用手摸着下巴,翻上眼去,自言自语地说:“噢,瘦了。”忽又放下眼来问道:“什么时候瘦的?”

“从大‘扫荡’那天。”

“咱队上的人都瘦了吗?”

金山迟疑了一下,仰着脸想着说:“有黑了的,有瘦了的,有瘦得轻的,有瘦得重的,有瘦得快的,有瘦得慢的。”

钱万里越觉着有意思,就刨起根儿来:“你说说都谁黑了,谁瘦了?谁快,谁慢?”

金山就比画着数起来:“丁虎子黑了,不显瘦;别人差不多都瘦了,你就瘦得轻,一小队长小三就瘦得重,刘一萍瘦得快,周小队长就瘦得慢。——你说对不对?”

钱万里心里翻了几个过儿,一时不说话。一会儿,突然问道:

“怎么你不显瘦?”

金山把胸脯挺了一下,粗着气儿说:“因为我不怕。”

“你怎么不怕?”

“有共产党领导呀。”

“谁是共产党?”

金山被追得不自然起来,把手指快要点在钱万里的鼻子上才说:“你就是一个呗!”

钱万里唔了一声,翻过身去又不说话了。

钱万里想来想去,又回到当前的情况上来了,便出了东屋,想到南屋草棚子里找周铁汉商量一下。刚走到院里,不巧得很,一个十二三的要饭小孩跑进大门来了,钱万里要抽腿回来已经来不及。

那小孩正想开口喊大婶,猛见一个挎盒子炮的出来,毫不迟疑地跑上来张着手道:“八路叔,给块窝窝吃吧。”

钱万里摸摸衣袋道:“你看,没有。”

小孩说:“不就倒给我点米。”

“哪有米?”

小孩歪着头咧开嘴说:“我知道,你们米袋里有米。”

钱万里道:“我们是区里的,没有米袋。”

小孩却摇摇头全不相信地说:“区里没扎皮带的,你哄我!”

钱万里搅不过他,又怕净跟他缠有人进来看见,就把他带到草棚来,给了他一块谷面饼子,对他说:“不许嚷,坐在这儿吃,吃完可不许走了。”

小孩却笑笑说:“就怕你们撵我走哩。”

一句话碰着了钱万里的心坎,就走上来扶住小孩的头,推他到明快地方,仔细打量起来。

小孩是个瘦瘦的个儿,约摸一张桌子高,一个圆脑袋,两只眼特别叫人注意,大杏儿似的,圆鼓鼓凸出来老高。钱万里把他的头转了一下,从侧面看,眼珠子鼓出眼皮外来。两只张风的耳朵,蒜头鼻子,嘴唇向里卷着些儿,显得又狠霸又调皮。底下一个鼓绷绷的大肚子,把裤子顶起老高来。钱万里伸手去大肚子上弹了几下,小孩捂着肚子眯起眼睛说:

“不用敲,糠瓤的。”

钱万里越看越爱,蹲在他跟前仔细盘问起来:“你叫什么?”

小孩答说:“小老虎儿。”

“多大了?”

“十三啦。”

一个战士说:“听这名字,瞧这模样,一准是个小嘎子。”

钱万里又问:“家里还有什么人?”

小孩拿着饼子的手哆嗦了一下,嘴也不嚼了,凝着两只大眼愣着。

“哎,还有什么人?爹,娘?……”

小孩愣着愣着,鼻子抽了一下,从两只大眼里掉下一对眼泪来。

钱万里一时闹不清为什么,心里有些慌,抚着他的头赶紧安慰道:“怎么一下子就伤起心来了?别哭别哭,有什么委屈对叔叔我说说嘛。”

小孩禁不住向前一跪,抱住钱万里的双腿,大声嚎啕起来。

钱万里更慌了,连忙抱住他,小声说:“快别哭,看叫外面听见了……”

一群战士围上来乱看,等小孩止了哭,一细问,大家才明白。

原来小老虎儿的父亲在村里当村副,暗里抗日,不知怎么叫鬼子知道了,黑夜堵门抓了他,就按在当院地上,劈柴棍子打折了三根,最后给绑到树上,乱刺刀戳死了。临走把房子放上一把火,家当片瓦无存。逃了活命的亲娘,无法吃饭,抱着刚满月的小兄弟逃往藁城去了,小老虎儿就跟着七十岁的奶奶一块儿要饭吃,没有两个月,老奶奶也饿死在庙里了。

小虎老儿直说直哭,把几个战士也引得落了泪。

钱万里说:“为什么不想法儿给你爹报仇?”

小老虎儿苦着脸噘起嘴说:“拿什么报仇,你们全不要我。”

小老虎儿已经两次要求入伍了,第一次是三十一区队,第二次是二区小队,全嫌他小,没有要。

钱万里说:“你不怕鬼子、‘皇协’?”

小孩咬牙说:“不怕。”

“你敢见他们吗?”

小孩说:“敢,我常见他们。”

钱万里说:“参加我们这里,乐意不乐意?”

小老虎儿把泪赶紧抹了两把,瞪起大眼说:“叫我磕头都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