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天黑了好久以后,街上静得没有人了。周铁汉一路上想着要说的话,奔家里走去。
东西大街,道北一家高台,飞檐门楼,黑漆门扇,两边一对石狮,里头一排瓦房。周铁汉看了几眼,仍感得到当年的威风,不过,更生疏了,但是比过去进这门时,更理直气壮了。
北屋里明灯火烛,周铁汉直走进去,第一眼就看见他爹周岩松坐在太师椅上,仰靠着椅背在喝酒,八仙桌子上四个碟儿盛了各样的菜。
周岩松本来一副恼相,忽然见他撞进来,吃了一惊。随后就温和起来,放下酒盅,眯一下眼睛说:“回来啦?”
“回来啦。”
“怎么样,混不住了吧?”
周铁汉皱了下眉头,没有说话,他不打算马上弄僵了。
父亲见他不言语,从一个多月的情势想来,以为又和关外煤窑上回来一样,大概是无路可走了。面孔立时板了起来,训斥道:
“狼走千里吃肉,狗走千里吃屎,生下来是个什么,一辈子也出息不了。上回从关外扛回一张嘴,这回又扛回嘴一张吧。”
周铁汉闷着头受完了,把眼立了一下,不紧不慢地说:“今儿个我是回来看看你,一会儿就走。”
周岩松呆了好一阵,嗯了一声:“你坐下吧,短衣裳穿啦?”
周铁汉坐在椅子上,摇摇头说:“不短。我听说你叫区上传了去一回,我看看是怎么回事。”
周岩松马上沉不住气,紧追着问道:“听谁说的?”
周铁汉想了一下,只好说谎:“在秀才营碰见保丁老五啦,他闲扯了两句。”
父亲又问:“你今天从秀才营来呀!光你自己在那儿吗?”
周铁汉说:“是,我们的队伍也在那里。”
周岩松听了,脸色声调立时都柔下来,咳嗽一声说:“也没有事,区上听了些谣言,我去了把误会说开了,也就完了。”
周铁汉劈头截住说:“不对。听说你要推倒合理负担哩!”
周岩松红起面孔惊慌地说:“不不不,老五简直胡说,简直胡说!明天我去问问他。”
周铁汉看出了他的假相,就按自己早已想好的说起来:“我说,不管真假,无风树不响。我劝你老人家想开点,这么大年纪了,何苦在乎这么俩钱,说真的,咱家的钱哪一个是自己亲手挣来的,还不都是雇人剥削来的。日本鬼子打来了,大伙儿命也顾不住,饭也吃不上,咱们自己心里也该想一想,难道真能忍着心让大伙儿受苦,让国家灭亡,让鬼子常年把咱们糟践在脚下,世世代代永辈子当亡国奴吗?共产党实行合理负担,意思也就是有人出人,有钱出钱,还不就是为的打日本,救中国,让大家不当亡国奴,不吃下眼饭吗?……”
周铁汉的话头头是道,句句占理,周岩松想不到他在八路军这几年练得这样一张嘴,于是气势全消隐了,一面听,一面皮笑肉不笑地点着头。
周铁汉也明知他不爱听这些话,也听不进去,可是他觉得必须这样说一说,说了只能有好处,没有坏处。
道理讲完了,父亲让热菜暖酒,说:“铁汉,咱父子多日不团圆啦,今天就趁这点儿现成的酒菜,你也别走啦,咱一家子团圆团圆,也是父子情肠。你的话,我早就明白,也是按着这么办的,以后还是顺这条道走,咱们家向来走不到七扭八歪的斜岔子上去……”
说着要叫睡在东厢房的二小子玉亭和他娘起来,周铁汉连忙阻住说:
“不用叫他们啦,都睡了也就算了,我就这么喝几盅吧。”
说完,就地站着,也不等菜来,提起壶一连干了三大杯,最后,夹一大箸子豆芽放进嘴里。他觉得应该马上走,战士们还在等他,而这屋里的华丽陈设,尤其使他坐不住。他觉得这不是自己的家,到底像什么也说不上来,也许像个庙堂或是灵棚吧?而自己真正的家是在队伍上,在战士的群里。
周铁汉迈开大步出来了。只有在出了那森严的黑漆大门之后,他才感到愉快,觉得自己似乎完成了一件不知谁给的任务。
在干娘的屋子里,坐着满满的一炕人,除了钱万里和一些战士之外,还有几个生客。
周铁汉一眼看见二区小队长蔡大树,也光着膀子躺在炕上,就扑上去在他臂上捣了一拳说:
“伙计,你也来了,又上岗楼了没有?”
蔡大树一翻身拢住周铁汉三个手指,使劲一攥说:“不行了,人家的气正往上升,再去他要不认得我这盟兄了。”
周铁汉吃他一攥,挣扎不住,哟了一声,一甩臂把手夺回来,挺起拳头朝蔡大树脊梁上连捶了几家伙。
蔡大树打个滚,拦住他的手说:“得啦,别闹了,看我们这正腻歪不清哩。”
原来他带着两个战士和区委宣传马捷英也在这村住了一天,天黑了,才听村副[17]说大队也来了。他现在正和大队长争论怎样活动的问题。前四天,他的小队在沟沿上被敌人“扫”了一下,跑了多半天,损失了六七个人,战士们情绪全低落了。情况又一天一天紧,蔡大树就把剩下的十五个人,分成四五组,各分了三四个村,分散隐藏了起来。大队长不同意他把人分成这么零星,说这样就失去了战斗力量,应该再集中起来活动。
蔡大树说:“集中起来也打不了仗,全成了落架的烟啦,没一点精神气。要暴露了目标,叫敌人再‘扫’两家伙,又说我粗心大意啦。”
大队长说他:“把队伍分成这么零,也不想法给大队来个报告,真是游击习气。”
蔡大树嘻嘻哈哈地说:“游击队嘛,不游击习气!不游击习气有什么法儿啦,光我自己什么也不怕,有一个脑袋全顶住啦。十五个人十五条命,这担子不是挺轻巧的咧。”
周铁汉听到这里,从旁插嘴说:“越是分散,越怕打仗,情绪就越低落,长久了,自己就把自己消灭了。天底下本来就没有鬼,小孩子怕鬼全是大人吓唬的。战士也一样,不叫他打几个仗,亲手把鬼子敲死几个,他老是觉着敌人都是铁打的,不是肉长的。”
说完看看钱万里,钱万里也正看着他,可是,没有点头,却也没有摇头。
停了一阵,蔡大树满不介意地说:“对,集中就集中,打仗就打仗,我服从命令。”
他把压在身下的褂子往肩膀上一搭,盒子枪往腰里一别,对区委宣传说:“老马,走哇,聚集咱那点儿人去。”
大队长又把他叫住了,告诉他派个有经验道路熟的战士,到小刘村去取情报,今日晚了,明日一定回来。随后就和区委马捷英谈起二区的工作基础和一般情况来,并商量着今天转移哪村好。
周铁汉走回了西屋,西屋人们正围住二区小队一个战士,听他讲什么故事,都听入了神,一个个张着嘴、傻着眼,满面紧张得一动不动。猛见他一进来,却忽然不讲了,大家只把头低下去。周铁汉只听得最后一句道:
“……鬼子一个挨一个,近得拉住手了,刷啦,刷啦,从地里蹚了过来……”
周铁汉笑着问:“怎么我一进来就不说了?”
开初大家不言语,后来干巴说:“不是人们不讲了,是知道你不爱听这个。”
小队上那个战士趁他们说话的工夫,抬起屁股躲到北屋去了。
周铁汉又问:“你们说笑话来没有?”
干巴说:“说了。”
“净说的什么?”
干巴就扳着手指头给他报起名来,什么:“张三煞橛子”、“傻小子拜年”、“小两口逛庙”、“王小扛活”……
周铁汉问大家道:“你们觉得乐和不?”
人们都仰起脸来看了看他,有的苦笑了一下又低下头去,有的有气无力地支应一句说:“乐和。”有的反而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
丁虎子说:“我不知道别人,反正我觉着怎么都乐和,人不能活一百岁,早晚得死,活着有仗打,老百姓看得起,死了哪怕造堆大粪,我都觉着乐和。”
周铁汉听了,话虽然挺硬邦,内里仍藏着不少酸苦味道,不由得暗暗着急,心里又想起那句话来:
“越怕打仗,情绪越低落……长了,自己就把自己消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