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太白墓[1]
束发读君诗，今来展君墓[2]。清风江上洒然来，我欲因之寄微慕[3]。呜呼！有才如君不免死，我固知君死非死。长星落地三千年，此是昆明劫灰耳[4]。高冠岌岌佩陆离，纵横击剑胸中奇[5]。陶熔屈宋入大雅，挥洒日月成瑰词[6]。当时有君无著处，即今遗躅犹相思[7]。醒时兀兀醉千首[8]，应是鸿濛借君手。乾坤无事入怀抱，只有求仙与饮酒[9]。一生低首惟宣城，墓门正对青山青[10]。风流辉映今犹昔，更有灞桥驴背客。贾岛墓亦在侧[11]。屐此间地下真可观，怪底江山总生色[12]。江山终古月明里，醉魄沉沉呼不起[13]。锦袍画舫寂无人[14]，隐隐歌声绕江水。残膏剩粉洒六合，犹作人间万馀子[15]。与君同时杜拾遗，窆石却在潇湘湄[16]。我昔南行曾访之，衡云惨惨通九疑[17]。即论身后归骨地，俨与诗境同分驰[18]。终嫌此老太愤激，我所师者非公谁[19]？人生百年要行乐，一日千杯苦不足[20]。笑看樵牧语斜阳[21]，死当埋我兹山麓。
注释
[1]太白墓：李白墓，在青山。李白原葬当涂龙山，唐元和间迁葬青山。本篇作于乾隆三十六年（1771），“龙吟虎啸”（张维屏《听松庐文钞》）。仲则又有《贺新郎·太白墓，和稚存韵》上片云：“何事催人老？是几处、残山剩水，闲凭闲吊。此是青莲埋骨地，宅近谢家之朓。总一样、文人宿草。只为先生名在上，问青天、有句何能好？打一幅，思君稿。”诗词并妙，在历代怀吊李白之作中，称得上佳构。或据“我所师者非公谁”之句，论定仲则诗法李白。其实，仲则转益多师，意在求真，取法并非专在一家。汪佑南《山泾草堂诗话》卷二评云：“黄仲则《两当轩集》诗希踪太白，予读之，颇有杜、韩气息，而似太白者转少。惟《太白墓》一首极力摹拟，有‘我所师者非公谁’句，此亦一时之倾倒语耳，非真有意学太白也。”吴嵩梁《读黄仲则诗书后》云：“天下几人学太白，黄子仲则今仙才。其才挺脱实天授，独以元气为往来。”
[2]束发：古时男子成童时束发为髻，用以指代成童。展：拜谒。墓：指太白墓。
[3]洒然：清凉爽快貌。微慕：敬慕的谦辞。
[4]长星：古时彗星名，有长形光芒，这里指太白星，借指李白。李阳冰《草堂集序》：“惊姜之夕，长庚入梦，故生而名白，以太白字之。”昆明劫灰：《高僧传》卷一《汉洛阳白马寺竺法兰》：汉武帝穿昆明池底，得黑灰，法兰云：“世界终尽，劫火洞烧，此灰是也。”汉武帝穿昆明池底故事，早见于《幽明录》。劫灰，遭刀兵水火等毁坏后的残馀。
[5]“高冠”二句：写李白的磊落不群和豪宕之气。上句化自《离骚》：“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高冠，高大的帽子。岌岌，高耸貌。陆离，美好分散之貌。纵横击剑，李白擅长击剑，其《与韩荆州书》：“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
[6]陶熔：陶化熔炼。屈宋：屈原和宋玉，以辞赋并称。大雅：《诗经》中的雅诗，分《大雅》《小雅》。《毛诗序》：“雅者，正也，言王政所由废兴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李白《古风》：“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挥洒：喻指写文辞。
[7]著处：放置之处，借指安身之地。遗躅（zhuó浊）：犹言遗迹。
[8]兀兀：昏沉貌。刘叉《独饮》：“所以山中人，兀兀但饮酒。”醉千首：杜甫《饮中八仙歌》：“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9]乾坤：天地。无事入怀抱：不屑世事，超尘绝俗。求仙：访仙问道。
[10]低首：折服，倾倒。宣城：谢朓，曾任宣城太守。墓门：墓道之门。《诗经·陈风·墓门》：“墓门有棘。”青山：谢朓曾筑室于此，李白一生追慕谢朓，后人因迁李白墓至此。
[11]灞桥：在陕西西安东。驴背客：贾岛。《唐摭言》卷十一：贾岛尝跨驴长安道中，忽吟曰：“落叶满长安。”欲求下联，杳不可得，“因之唐突大京兆刘栖楚，被系一夕而释之”。贾岛墓：或称贾岛墓在安徽当涂南。乾隆《江南通志》卷四十一：“主簿贾岛墓，在府城南二里省庄圩。唐郑谷有诗云：‘五字与八韵，俱为时所先。幽魂应自慰，李白墓相连。’”郑谷诗题为《吊水部贾员外嵩》。所谓贾岛墓在当涂青山的说法，盖为传闻。贾岛墓在遂州长江县（今四川蓬溪西），郑谷作有《长江县经贾岛墓》。
[12]怪底：难怪。
[13]醉魄：李白好酒，相传李白泛舟采石，大醉后入水中捉月，溺水而死。沉沉：寂静无声。
[14]锦袍：锦制的衣袍。《旧唐书·李白传》：“时侍御史崔宗之谪官金陵，与白诗酒唱和。尝月夜乘舟，自采石达金陵，白衣宫锦袍，于舟中顾瞻笑傲，傍若无人。”画舫：装饰华美的船。
[15]“残膏”二句：是说李白诗篇滋育了后代无数的诗人。残膏剩粉，即残膏剩馥，比喻前人所遗，典出《新唐书·杜甫传》：“他人不足，甫乃厌馀，残膏剩馥，沾丐后人多矣。”六合，人世间。
[16]杜拾遗：杜甫，曾任左拾遗。拾遗，唐代谏官名。窆（biǎn贬）石：古时用以引棺木下葬之石，多用以来代指坟墓。潇湘湄：潇湘之滨，世人相传杜甫墓在湘江支流耒水边。杜荀鹤《经青山吊李翰林》：“谁移耒阳冢，来此作吟邻？”
[17]“我昔”句：乾隆三十五年（1770）春，黄仲则曾至耒水吊杜甫墓，赋《耒阳杜子美墓》。九疑，见《衡山高和赵味辛送余之湖南即以留别》注〔6〕。
[18]“即论”二句：归骨地，葬身之地。这两句是说李白与杜甫葬身之地，与其各自的诗境相合，杜甫诗多感时悯乱，其墓在骚怨之地；李白诗豪放飘逸，其墓在山水秀丽的青山。
[19]此老：指杜甫。公：指李白。
[20]“人生”二句：化用李白《将进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襄阳歌》：“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
[21]樵牧：樵夫和牧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