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最后的狂响
四个月之后。在一场暴风雨来临前的灰色下,我再度见到了阿申公。
许久之前,我向您展示过一封信,而这封信的内容则揭示了阿申公的家世。阿申公来自雷特希昂家族,他的父亲是索罗王朝的王族迪德·索罗。正如他在信中所描述的那样,雷特希昂家族世世代代侍奉索罗王朝,他们一直以来的联姻关系最终走向了一种困途——索罗王朝认为他们是忠诚的犬兽,而不必有任何的后顾之忧。他们凭借着表面的虚名,困佣住了雷特希昂家族。米申尔·雷特希昂的母亲奥莎罗娜·雷特希昂,乃至走向日复一日的佣人不及的生活之中,最终伤寒过世,无人问津。
整整一个雷特希昂家族无人敢于打破这种困境,即使他们已经有所预感,但那毕竟是过于现实的。他们放弃不了那个爵位带给他们的荣华富贵和歌舞升平,最终成为了索罗王族一条华丽的犬兽。索罗王族洋洋得意于此,奈何雷特希昂家族竟自鸣自得。而对于熟知这一切的长子米申尔·雷特希昂,他无疑是尤感悲哀的。
我不知道这四个月阿申公经历了怎样的生活,我也不清楚阿申公是如何回来的。但事实是,他真的再度来到了里亚海湾。当那天暴风雨的前夜,我零零散散采购了一些急需的食材。当从集市归来的途中,我突然注意到灯塔前的一个高大的黑影在搬运着一些东西——天哪,那是阿申公!四个月前,阿申公穿着亚麻色的旧水手服,脸上挂着温和而平静的眼神。如今的阿申公却身着华丽的贵服,上面印满了纯金色状肯肯角角的纹路。他头发蓬乱,面色慌张,衣服更是脏萎不齐。那华服在阴沉的天空之下荡漾着不明显的光泽,透露出困厄住的金属的质感,而那种感觉莫名让我感到呼吸困难。此时的阿申公手上抱着什么巨大的东西,他左右收拾了几番后,步伐僵硬地走向海湾的碎石口。
我偷偷跟在阿申公的背后。不知怎的,我不敢惊动阿申公,他现在奇怪的状态让我心生敬畏,同时我也不太清楚现在的他是否还把我一个小女孩放在眼里。阿申公为什么又回来了?他是怎么回来的?所有的问题让我的脑海一片空白。正当我仍在思索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已然来到了里亚海湾的碎石口。
此时,微弱的雨滴已经落下了些许,而阴沉冗黑的夜幕则预示着它不久便会倾盆而下。海风狂躁地咆哮着,卷起了片片杂叶,也卷起了海湾的碎石和涨潮的海浪。阿申公站在高高的海浪的边缘,他身前的一只破败的船只静静地搁浅着,巨大的锚和鱼叉躺在船的两侧,散发出死寂的光泽。阿申公抱起自己的东西跳上了船只,他僵硬了片刻,突然双手拿起了双桨,用力一撑,将自己的船送入了咆哮的海浪之中。他如同愤怒的雄狮一般挥舞着船桨和鱼叉,我眼看着他的船在起伏的浪花中如同孤叶,一圈一圈渐行渐远,像是被卷入了黑暗的漩涡——不!等我彻底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已经过晚。
“阿申公!阿申公!阿申公!”我发狂似地奔向遍地碎石的海湾边,声嘶力竭地咆哮着,用尽全力张开双肩跑动着——我忘记了一切,忘记了阿申公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忘记了我正孤身一人站在电闪雷鸣的雨夜——我只清楚一件事,阿申公可能再也不会出现了。
我想我永远也无法把这一幕从我的脑海中抹去——是的,哪怕是现在我像您叙述着这一切,也让我感到无限的恐惧和痛楚。在那片暴雨连绵的暗色一望无际的海湾之下,我是如此的渺小。我看到阿申公伸出了自己的双手,他手上拿着什么东西,随后他昂起了自己的头颅,做出了他常有的拉小提琴的动作——他张大自己的双唇,晃动着身体,挥舞着自己的双手和双臂,他在演奏着他最后的乐曲。即使嘶哑着,即使僵硬着。但在这阴沉的雨夜,他任何的声音都注定是无法被听见的。无论如何他只是一个聋哑的人,即使发出了声音,也只会是一些如鲠在喉的鋋语。但这听不到悲鸣却让我感到阵阵剧痛。此时的我仿佛失去了身体的知觉般,感受不到自己的双颊的泪水在汹涌着滚滚流淌,感受不到自己干硬的喉咙已经到了无法发声的地步。我只是呼喊着,呼喊着,就像不知道自己是谁一样奔跑地越来越远。
三日以后阿申公的尸首被发现,不如说,米申尔·雷特希昂永远的消逝了。同时被发现的还有他的船只和一些零碎的物件——这次他是真的死了,我也决不可能再看到他归来。众人议论纷纷,他们不了解一切的详情。米申尔·雷特希昂怎么回来了?他又是怎么死去的?人们打捞出的只会是他的遗体,而他的灵魂仿若永远的下沉了——的确这活生生的疯子,又有什么可以去让众人在意的呢?人们看不到阿申公最后一次的演奏,那次用生命去宣泄自由的提琴之音,无人会知晓。米申尔·雷特希昂生命的落幕,说到底,也只有他自己一个听众而已。
在那些物件中我看到了阿申公最后一次演奏的器具。那是一块粗糙不堪的木板,上面弯曲地绑束着四根琴弦——这是阿申公,米申尔·雷特希昂为自己制作而成的小提琴,而他正是用这架小提琴演奏出了最后的狂响,但是,不会再有任何人听到,也不会再有任何人熟知他的音乐之梦了。这位永恒的艺术家,已经去向了另外一个遥远的国度,开始了他崭新的演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