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章节 39
秋叶落在C国卡城的林荫小道上，墨之和妻子一起牵着孙子的小手，走在回家的路上。
本来是一副很温馨的画面，但墨之却笑了起来，原本只是浅笑，浅笑变成大笑，甚至笑出了眼泪，肩膀也抖动着，他扶住路边的梧桐树，捂着肚子，笑声怎么也停不下来。
妻子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小孙子被爷爷的笑声感染着，也开心的笑了起来。
妻子一头雾水，她不明白墨之为什么突然大笑，关切的问：“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哈哈哈哈哈。”墨之摆了摆手，让妻子不要担心，他真的没事。
“我只是突然发现，自己活了大半辈子，今天才活明白。”墨之扶着额头，脸上露出又似无奈又似喜悦的表情，他继续对妻子说：“我小时候常常因为母亲不愿意拥抱我而哭鼻子，哭的很伤心，一边在地上打滚一边嚎啕大哭。但母亲除了不愿意抱我，其他方面比如衣食住行上，从来没有亏待过我，她看我的眼神总是客气又疏离的，却会一针一线为我缝制衣服。我过生日的时候，她会亲手为我烘培生日蛋糕，甚至我后来移民C国，母亲仍然坚持每年寄衣服和生日卡片给我。”
“我以前总一边享受着母亲对我的好，我觉得理所应当，一边又埋怨母亲为什么就不能像普通的妈妈一样，抱一抱自己的孩子……我被这种矛盾的心理困扰了很多年，这就像我心里的一道伤口，怎么也无法愈合。我以前觉得，自己也许是想听见母亲对我说一句‘对不起’，妈妈因为从未抱过你，而要对你说一声对不起，然后我再对母亲说一句‘谢谢您’，感谢您养育了我。但今天，当我真的听到了母亲对我说‘对不起’，我竟然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心痛一百倍……”
“我糊涂了，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不是一直想听到母亲对我说对不起吗，但心脏为什么会这么痛？我不理解，我不明白，我如今都是个六十岁的老人了，头发都白了，但在母亲面前，我还是那个任性的长不大的孩子。我在想，我要的到底是什么？母亲到底要对我说什么，才能让我心里的那道伤疤愈合？”
墨之问自己的妻子：“你知道我苦思冥想之后，得到的答案是什么吗？”
妻子摇摇头，她可猜不透墨之的脑袋瓜子里在想些什么。
“我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墨之拍着自己的额头，似乎非常气恼为什么自己才活明白：“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母亲对我说‘对不起’！从小小的孩子，到现在的两鬓斑白，无论岁月如何变迁，我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没有变过，我要的只是母亲的拥抱啊！我真是傻瓜，为什么现在才想明白，为什么要黯然苦闷的虚度了这么多年？如果想要母亲的拥抱，我可以主动扑进母亲的怀里啊。如何与母亲和解，如何与我的童年岁月和解？这是一道最简单的题目，根本就不需要任何复杂的东西，只需要我往前走一步就行了。”
妻子点点头，对丈夫说：“本来就是很简单的事情，却被你们这对母子弄的这么复杂。你就是太计较了，什么事情都计较的清清楚楚，只会让心里的伤痕越来越深，有时候糊涂一点，再糊涂一点，一辈子很短的，眨眼就过去了，所以不能太过计较，尤其是家人之间。”
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才想明白啊。墨之叹了口气，他看着妻子的眼睛，对她说：“我们回家吧。”
“好，我们回家。”妻子微笑着挽起丈夫的胳膊，但墨之却说：“我说的回家不是回C国的家，而是回Z国滨海市的家，你愿意陪我回家吗？”
妻子一愣，从Z国走出来的人，总有一种落叶归根的情怀，而她也想看看丈夫长大的城市。她在丈夫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说着：“嗯，回家。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
城市里华灯璀璨，车流往来不息。
老奶奶一个人坐在酒店房间的落地窗前，没有点灯，膝盖上放着墨之送给她的礼物，那套失而复得的翡翠珠宝。
她没想过自己这辈子，竟然还有机会再看到它。
她生于战火纷飞、国家危难的时代，有幸遇见丈夫，那个身穿白袍，在雨中打着油纸伞的男人，她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找到了他，在对的时机，和对的地点。之后两人相爱、结婚，一起从南走到北，她看着他脱掉白袍换上军装，她便义无反顾的与他一起踏上了时代的火车。
岁月就是火车窗外飞逝的风景，有人下车，有人上车，而火车的终点在前方，在前方。
再后来，国家重获新生，丈夫便脱掉军装，又换回了自己的白袍，而她也终于能拥有一张安静的桌子，可以让她心无旁骛的在上面剪裁布料，设计自己心中最美丽的衣服。
她这辈子阅尽了千帆，见过最璀璨的舞台，也曾卑微到尘埃里。
在物资匮乏的战争年代，她为了换一袋面粉，卖掉了母亲留给她的翡翠。再华美的珠宝，在山河破碎、饿殍遍野的岁月，能换到的，也只不过是一袋发霉的面粉。但如果没有这袋面粉，丈夫九死一生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看到的，估计只有妻子的墓碑。
她这辈子做了很多错事，对不起很多人……
为了爱情，抛弃父母的她，是世上最差劲的女儿；为了事业，而忽视了丈夫的她，是世界上最没心没肺的妻子。
她一直不知道，原来丈夫这么多年，一直在为她寻找这套翡翠珠宝，哪怕丈夫生病住院了，到了弥留之际，丈夫依然惦念着这件事。他抓住墨之的手，让墨之继续寻找那套翡翠珠宝，他对墨之说：“你妈妈这辈子有两个遗憾，一个是我们还没出世就死去的孩子，你不要怪你妈妈从小不和你亲近，她害怕把你当成替代品，这对你和那个死去的孩子都不公平；另一个遗憾，就是这套翡翠珠宝。你妈妈当年因为嫁给了我，而被她父亲赶出了家门，这套翡翠是你妈妈的母亲留给她的唯一的东西。爸爸这辈子没求过别人，但现在爸爸希望你答应，帮你妈妈找回她的翡翠，可以吗？”
墨之流着眼泪，握住父亲苍老的手，他做出了自己的承诺，“爸，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翡翠的。”
多年之后，墨之才打听到翡翠珠宝的下落，它被人多次转卖，流落国外，成了C国卡城一位富豪的藏品……
战火纷飞的年代，翡翠珠宝只能换一袋发霉的面粉，而在今天的时代，它转身一变又成了价值连城的宝物，墨之付出了几乎全部的积蓄，才从富豪手里买回了这套翡翠，并把它装进了蓝色天鹅绒的首饰盒，当成一份惊喜的礼物送给了妈妈。
老奶奶叹息一声，满头银发在月光中微微拂动，她将装着翡翠珠宝的蓝色天鹅绒盒子抱在怀里，静默的坐在落地窗前，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米尺推开老奶奶的房门，便看见窗户敞开着，而老奶奶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一动不动，身上穿的衣服，还是昨晚那条银白色的礼服。
米尺伸出手指探了探老人的鼻息，老人轻闭着双眼，面容是平静安详的，但已经没有了气息。
她在昨夜，静悄悄的离开了人间。
九十多岁的老人，能这样不受病痛折磨的离世，也是一种幸运。
满室悬挂的衣服，在清风中摇曳，似乎在与老人说着再见。
米尺回想起老奶奶在归岛的明潭湖畔举办的时装秀，当时老奶奶是否已经潜意识的预见了自己的结局？
米尺记得，时装秀上，有一段奇异而梦幻的表演。
米尺穿着云朵一样的白裙，坐在月桂树上，漆黑的夜空上一轮明月，而湖面上星星点点的光就像是银河，她从月桂树上飘下来，云朵一样的裙子就绽放成了一朵洁白的花，她沿着悬挂在半空中的天梯，一步一步走向那轮明月，而在明月里面，一位身穿白袍、手持油纸伞的男子，静静的等待着她，男子牵起她的手，两个唯美的影子便向着月亮的最深处走去……
米尺觉得，老奶奶此刻一定牵着爱人的手，走向了幸福的彼岸。
坐在回滨海市的飞机上，少年的心情十分沉痛……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奶奶的时候，也是在飞机上，当时奶奶和米尺站在一起，两个人都是圆圆的脸蛋，甚至让少年产生了错觉，好像米尺老去后的模样，大概就是老奶奶这般满头银发的样子。
这段旅程，经历了很多。
米尺说奶奶离开的时候，没有受苦，这是莫大的幸运，但少年还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只觉得因为奶奶的离世，连空气都是压抑而悲伤的，又怎么能说这是一种幸运？
少年看着身旁，正靠着椅背假寐的米尺，好像永远也看不够，他真希望时间慢一点，再慢一点。
一颗种子，在少年的心里发了芽，生了根，绿芽抽出藤曼，密密的缠绕着少年的心脏。
但是啊，时间从来不会放慢自己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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