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章节 38
黑色的轿车,缓缓停在金碧辉煌而高级华贵的餐厅门口,这是C国卡城最高档的场所。
一身黑西服白领结的侍应生,优雅的打开黑色轿车的车门。米尺将手搭在侍应生白色的手套上,先伸出一双美腿,腿上肌肉的曲线美极,纤细而修长,红色的细高跟鞋,将小腿衬托的如同艺术品,而后,她整个身子探出来,肩上披着黑色的外套,里面是那件酒红色的吊带裙,裙摆多层而飘逸。
之后下车的是少年,一阵晚风吹来,弄乱了他额前的碎发,他轻轻甩了甩头,细软的头发温顺的垂下,几乎快要遮住了眼睛,等回了滨海市,他一定立刻去理发店剪头发,少年在心里想着。
他接住老奶奶递过来的手,少年将老人从车里扶了出来。
老奶奶一身银白色鱼尾裙,与银白色的发丝,相得益彰,羊毛披肩垂在身侧,美丽却不张扬,丝毫不畏惧岁月。米尺和少年站在老奶奶两侧,挽着老人的臂弯,像一对金童玉女一般。三人走到餐厅入口,却被侍应生拦了下来。
侍应生用礼貌而疏离的语气,对少年说:“这位先生,请您戴好您的领结。”
“什么?”少年一摸自己的脖子,因为领结太难系了,他便将其放进了口袋,差点儿忘记了这茬。
这什么餐厅啊,没戴领结就不能进吗?
米尺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眉眼弯弯,她直接伸手拽下了侍应生的白领结,然后揽过少年的脖子,给他戴了上去,又见少年的碎发遮住了眼睛,便用一根手指在少年的发丝间,划出一条线,帮他把额前的碎发,变成侧分的发型,少年光滑白皙的额头完全暴露在了夜风里。眼前豁然开朗,少年看见米尺站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对自己招手,说着:“快点儿进来啊。”
侍应生瞪大双眼,一脸的错愕,每天迎来送往这么多客人,他还是第一次遇见像米尺这样的人。
少年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的跳动着,好似要跳出自己的肉体,与他的灵魂说再见。
餐厅里,钢琴师正在弹奏肖邦的夜曲。
“真是单调,钢琴和二胡搭配起来,才是最动听的声音。”米尺又想起昨晚在旧仓库的宴会,比起每一块瓷砖上都刻意的写着“高贵”两字的豪华餐厅,她更喜欢旧仓库的随性与真诚,生活在贫民区的人,拿出自己仅有的最美味的食物,毫无保留的分享给自己的客人,用刀叉敲击杯碟,就能奏出最愉悦的鼓点。
那对六十多岁的老夫妻,便是老奶奶的儿子和儿媳,也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时间啊,它从来不会放慢脚步。一个7、8岁的小男孩,穿着小小的合身的长袍,戴着眼镜,像个小学究,他是老奶奶的曾孙子,时间不会放慢脚步,但一代一代血脉的传承,又很令人感动。无论身处异国他乡的哪个角落,都不要忘记自己骨子里流的是哪里的血。
老奶奶为米尺和少年预约的座位,就在临近的桌子,米尺刚好与老奶奶相背而坐,而少年与米尺面对着面,他们没有与老奶奶的儿子、儿媳坐同一张桌子,反而更像是在完成属于两个人的“约会”。
避免了与不熟悉的人客套的社交,米尺觉得老奶奶的这个安排很体贴。如果与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同桌而食,米尺觉得,那一定是拘束而不轻松的,还不如像这样分开坐,却又离的不远,她甚至听得清老奶奶和儿子儿媳的对话。
侍应生拿来菜单,摆在米尺和少年的面前。
米尺懒得翻看菜单,她问侍应生:“你们有双人套餐吗?”
侍应生用怪异的眼神看着米尺,谁会在这种高级的餐厅点“套餐”啊,再说,餐厅里也不可能有这种东西。米尺悟出了他未说出口的嘲讽,她微微一笑:“你们餐厅最贵的东西是什么?”侍应生双眼一亮,来了兴致,将昂贵的菜式名字报了一遍,米尺笑眯眯的听他讲完,真想递杯水给他润润喉咙,果然是高级中的高级餐厅,从不缺世界各地的山珍海味。
侍应生讲完,一脸期待的望着米尺,听米尺点的菜品:“两份七成熟的西冷牛排,葱香面包还有蘑菇浓汤,再来瓶普普通通的红酒和一杯酸奶,就这些。”
但凡是个西餐厅,点这几样,都不会出错,便宜、实惠能吃饱,但侍应生不明白米尺为什么要让他报一长串贵的吓人的菜品,害得他唇干舌燥。
“在这里,不能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实在憋闷。”米尺摇晃着红酒杯,有些兴趣缺缺。
少年喝干净杯里的酸奶,试探的问米尺:“我可以喝一杯红酒吗?”
“今天不行,你这一杯就倒的酒量,我可不想看到你醉倒在这家餐厅里,别给老奶奶添麻烦。”米尺靠在椅子上,与她相背而坐的老奶奶,正在与一家人安静的吃饭,没有交谈也没有笑意,只有刀叉与瓷盘发出的细微的摩擦声,声音被肖邦的夜曲淹没,安静的不正常,根本不像一个家庭聚餐。
老奶奶的小曾孙,7、8岁的小男孩,开始扯乱自己身上的长袍,似乎很不舒服:“我不要穿这件衣服了,好奇怪啊!”
老奶奶的儿子身上穿着复古的西装,袖口像白色的花蕊,长相和老奶奶没有一丝相像的地方,是一个严肃的有些冷酷的人,两边鬓角都生了白发,他瞪着哭闹不停的小孩,责备道:“太没有家教了,保持安静。”
“我不管,我要脱掉这件衣服,立刻,马上……”小孩大声喊着,惊动了餐厅里的其他食客,背景音肖邦的夜曲也有一瞬间的卡顿。
“墨之。”
墨之是老奶奶儿子的名字,很有古韵,老奶奶对儿子说:“你还是让他把衣服脱掉吧。”
墨之放下手里的刀叉,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语气里听不出情绪:“这孩子身上的长袍,还是小时候您替我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您还记得吗?”
“这……”老奶奶努力搜寻着自己有些模糊的记忆,但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她不记得了。
餐桌上摆放的水晶花瓶,插着几枝带叶的玫瑰花,米尺取出一枝花,轻嗅着,清香甜蜜。她拿着花,走到哭闹着要脱掉衣服的小男孩面前,在孩子一双沾着眼泪的瞳仁里,慢慢蹲下来。她对小孩眨了一下圆圆的眼睛,然后把玫瑰花递给他,声音温和的说:“小王子,我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小男孩傻傻的点点头,米尺的话像是有魔法,可以让孩子忘记哭泣。
他伸出小胖手,从米尺手里接过玫瑰花,小孩儿跟着米尺的步伐,一大一小两个人跳起了幼稚而童真的舞蹈,很像是在舞台上玩捉迷藏,偶尔穿插着一段广播体操,米尺做出调皮搞怪的舞姿,小男孩便跟在她屁股后面七扭八歪的学,欢快的笑声如银铃一般。
小孩子的苦恼,总是来得快,去的也快。
其他食客都放下了手里的刀叉,看着米尺和小男孩在台上跳舞,都不由自主的露出微笑来。餐厅的背景音,肖邦的夜曲,从高冷的银灰色,变成了带着暖意的橘红色。
少年趁着米尺不注意,偷偷拿起桌上的红酒,给自己倒了小半杯,然后轻轻抿,慢慢喝,眼睛看着舞台上的那个人,白皙的脸上腾起红云,不知是人醉了酒,还是酒醉了人。
“妈。”
墨之喊着老奶奶,老奶奶将视线从舞台上收回来,望向自己的儿子。墨之看着老奶奶的脖子,有些疑惑的问:“您今天没有戴那套翡翠珠宝吗?”
老奶奶藏起心头泛起的失落感,假装不在意的说:“翡翠被我不小心弄丢了,不过没关系的,那只是不值钱的假货。”
“真的没关系吗?”墨之解开勒得他喘不过气来的领结,再解开衬衣的一颗扣子,才感觉呼吸顺畅了一点儿。
“嗯,没关系的。”老奶奶重复了一遍,是对儿子说的,也是对她自己说的。
墨之重重的叹息一声,他今年六十多岁了,而他的母亲已经九十多岁了,但他对母亲的了解却少的可怜。比起寻常的母子,他们更像礼貌疏远的亲戚,他小时候,母亲从未抱过他,哪怕他哭着在地上打滚,母亲也不愿意抱他。他经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怀疑是因为他面目可憎,所以母亲才不喜欢他。今天,他索性直接问出那个困扰了自己半生的不解:“妈,您为什么不愿意抱小时候的我?”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老奶奶有些措手不及,她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墨之好似放下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其实很多事情,憋在心里,不如直接说出来,尤其是面对家人的时候,你如果不讲出心里的委屈,家人反而是世界上最看不透你心里有多少委屈的人,所以直接说出来吧,说出来就好了,别一层层压在心底,会变质和扭曲的。
“妈,您为什么不愿意抱小时候的我,一次也没有。”
“其实……”老奶奶不知该如何回答墨之的问题,她为什么不愿意抱小时候的墨之?
那是个无法说出口的理由,因为……因为每次看见墨之的脸,都会让她想起自己胎死腹中的孩子。
墨之是丈夫战友的遗腹子,是真正的烈士的儿子,丈夫曾说,墨之的父母都是烈火中永生的英雄。她可以将全世界最美好的一切摆在墨之的面前,但她无法欺骗自己,假装墨之就是自己的孩子,这就像,就像是背叛了自己死去的孩子,它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在黑暗中看着自己,老奶奶一辈子都摆脱不了这个可怕的心魔,她更不想把墨之当成替代品,这对墨之而言太残忍了。
千言万语都讲不出来,最后,老奶奶只能低着头,愧疚的对墨之说了三个字“对不起”,对不起孩子。她回首自己的一生,作为女儿,她狠心而无情,作为妻子,她自私而任性,作为母亲,她只会逃避,甚至可能给孩子留下了心理阴影,她这辈子,太失败了。
“妈,您别伤心,是我唐突了,我不该问这种和年龄不相符的幼稚问题。”
墨之也许曾经希望母亲能对儿时的他说一句“对不起”,而自己能有机会对母亲说一句“谢谢您”。
母亲从小与他刻意的疏远,让小时候的他常常哭红了眼睛,后来长大了,就再也没哭过,而现在他有了自己的妻子,有了自己的儿子,有了自己的孙子,当他回头再去看一眼苍老的母亲时,发现母亲身边空无一人。今天,真的听到母亲对他说“对不起”的时候,他心里的痛苦,竟然没有丝毫的减轻,反而更深了一分,他到底想让母亲对他说什么,说什么才能抹平他心里的伤痕呢?
妻子将手搭在墨之的胳膊上,小声提醒他:“你不是给妈妈准备了礼物吗?”他一拍额头,才想起来,将这件精心准备的礼物送给母亲,才是这次家庭聚餐的重中之重。
墨之从身后的皮包里取出一只精美的盒子,盒子外层被蓝色天鹅绒包覆着,他将盒子递给母亲。老奶奶没想到会收到墨之的礼物,虽然失落的心情还未散去,但她还是挤出慈祥的微笑,对墨之说:“我可以打开看看吗?”
“当然,这本来就是送给您的礼物。”墨之点头道。
打开蓝天鹅绒的盒子,老奶奶不由得呼吸一滞,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盒子里装的竟然是她丢失的翡翠首饰。
坐在隔壁桌的少年,也看到了盒子里的翡翠,这不可能,明明翡翠已经和那具尸体一起,被埋葬在了黄土里,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老奶奶捧起翡翠,细细查看,这是她的翡翠,但又不是她的翡翠,当看到翡翠耳环背面的一道划痕时,老奶奶的手指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眼睛四周泛起一圈红,竟然涌出眼泪来。
老奶奶的眼泪,不仅吓到了少年和墨之,更让舞台上的米尺停下来,她赶紧走到老奶奶身前,将手帕递给奶奶,声音里满是担忧和关切:“奶奶,您怎么了?”
奶奶捏紧手里的帕子,一时哭,一时笑,米尺真担心老奶奶突然精神失常了,于是,又问了一遍:“奶奶,您这是,怎么了?”
“我,我太高兴了,不小心失态了,对不起,对不起。”老奶奶眼里流着泪,却温暖的笑着说,哭着笑,笑着哭。她指着翡翠耳环上的那道划痕,对所有人说:“你们看,这是我小时候顽皮,不小心把母亲的耳环掉在了地上,这道划痕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这是我的翡翠,是真正的我的翡翠,是母亲在我离家远行前,瞒着父亲,偷偷塞给我的翡翠。母亲那时候对我说的话,今犹在耳,从未有一日忘记,母亲说,这套翡翠是她留给我的嫁妆,将来如果我有了自己的女儿,就将翡翠继续传承下去。可是我的亲生女儿,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世间,便匆匆的回天上去了。我一直以为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惩罚我永远不能拥有自己的女儿,这就像一个诅咒,是母亲生我的气了。因为,因为,我撒了谎。”
老奶奶握住米尺的手,忏悔似的吟唱着:“我撒了谎,是母亲亲手将翡翠塞给我的,根本就没有借他人之手转交给我……而我为了减轻自己的罪恶感,就一直编造谎言自我欺骗着。母亲留给我的翡翠,是被我自己变卖掉的,而不是被谁以假换真。我是天底下最糟糕的女儿,我为了爱情,抛弃了父母,然后又为了生计,卖了母亲留给我的翡翠……我是天底下最糟糕最无情的女儿!”
米尺抱住老奶奶,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后背,像是在安抚哭泣的婴儿。
人,最初是以婴儿的样子,在母亲的怀里长大,然后走到人生路的尽头,又重新以婴儿的模样,回归母亲的怀抱。
这便是所有人的归宿,母亲温暖的怀抱是世间最让人依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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