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吉日良辰
倘若你想知道关于“如何举行婚礼”的各种观点,最好的办法就是宣布你要结婚了,我保证你一定会深陷在数不清的意见之中,难以自拔。就我而言,听取众人的意见并非我向多萝西求婚的首要理由——我之所以向她求婚,是因为我爱她。然而,我们一说出即将结婚的消息,大家就认为这是在向他们讨教,于是便纷纷告诉我们究竟应该怎么做。
“你们必须在过道两侧摆上蜡烛,”我们话音刚落,多萝西的闺密妮基就立即说,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祝贺我们,“而且蜡烛的高度应当依次增加,一直延伸到过道尽头,象征着你们的爱情和承诺日益坚定,就像蜡烛燃烧得越来越旺。”
“我们希望一切从简,”我说,“我们真的不想把婚礼搞得太过隆重,变成一个复杂的场合。”
“但是,彼得,你们一定要准备蜡烛才行,”妮基说,“否则眼神不好的爱魔怎么能在永恒之书里写下你们的名字呢?”
“噢,”多萝西皱起眉头,“我忘记眼神不好的爱魔还要在永恒之书里写下名字了。”
我不安地扭动身体:“你不觉得那有点儿老套吗?我是说,我的表哥杰瑞米就没有在婚礼上摆放蜡烛,事实证明,即使没有爱魔记录名字,他的婚姻也很顺利。”
多萝西瞥了我一眼,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我的表哥杰瑞米上周刚刚抱怨过,说他们为地上祈祷屋安装了第二个苦修圣坛,而他妻子购买的新地毯却很糟糕,不是吗?如果当初他们在婚礼上摆放蜡烛,让眼神不好的爱魔在永恒之书里准确记录他们的名字,也许他们就能掌握更好的沟通技巧了。我看得出来,在这场争辩中,自己毫无胜算,但是我再次强调:“显而易见,想要面面俱到是不可能的,毕竟我们打算一切从简。”
妮基不为所动:“没错,但是准备蜡烛还能有多复杂呢?我又不是叫你们去租一架小型飞艇,不过是蜡烛而已,你们完全可以从礼仪慈善会[1]免费弄到。”
多萝西用她那双大眼睛注视着我,瞳孔的颜色犹如榛子巧克力。我看得出来,她想要蜡烛,尽管当初是她先表示我们应该一切从简的。
“好吧,那咱们就去瞧瞧礼仪慈善会都有什么东西。”我提议道。
多萝西笑逐颜开,脸上的表情就像耶鲁节[2]烤野猪的篝火一样灿烂。我不禁妥协了,决心一定要在婚礼现场的过道两侧摆满高度递增的蜡烛。
但是,关于在仪式中应该何时向石神献祭山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
“你们最好早点儿献祭,”我的母亲说,“那样就可以提前完成任务,让大家知道石神已经得到了安抚,从而证明这是一桩上天保佑的合法婚姻。”
“你在开玩笑吗?”我的弟弟说。他正在大学里主修山羊屠宰专业,所以自然对此有很多意见。“你知道那要流多少血吗?你们必须最后再进行屠宰,否则当你们跳绿帽子树精舞[3]时,就会不小心滑倒,跌进山羊的内脏之中,把婚礼斗篷弄得全是血,而你们的录像也将出现在专门展示最差婚礼的博客上。”
那一刻,我实在不敢告诉他,我们根本就没打算跳绿帽子树精舞,而且我们很可能不穿传统的婚礼斗篷,还有,我们绝对不会雇摄像师。
我的母亲摇了摇头:“其实没那么多血——”她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弟弟——“前提是找一位优秀的屠宰师。”
他满脸通红,每当他感到别人轻视自己的时候,就会变成这副模样。“即使你找来镇上最好的屠宰师,”他说,“即使你请到‘永远神圣的约瑟夫’——”
“拜托,”我的母亲嗤之以鼻,“‘永远神圣的约瑟夫’才不会管这种小事呢。”
“我告诉你,”我的弟弟说,“就算能请到他,也还是会流很多血。”
多萝西把餐巾盖在她的红酱意大利面上:“我吃饱了。”
“对不起。”在开车从橄榄花园回家的路上,我说,“我知道,我的家人有点儿热心过头了。”
“我喜欢你的家人,”多萝西说,“他们只是想帮忙而已。”
“咱们应该直接私奔,”我说,“避开所有的压力,把钱都用来度蜜月。”虽然嘴上这样讲,但是我心里清楚,自己在说傻话,因为:第一,哪儿来的钱?我们之所以能办得起婚礼,全是因为多萝西的爸爸在占卜符文公司里位高权重,而他让自己的分公司向我们提供赞助。起初,我还有些犹豫,不确定是否该举行一场商业赞助的婚礼,可那毕竟是多萝西的爸爸,我们又不是要给亮视点[4]之类的公司做广告。况且,如果这意味着我们可以在好教堂里举行婚礼,拥有彩色玻璃窗和舒适的座椅,而不是待在活动中心的多功能房间里,无论点燃多少支蜡烛,空气中总是弥漫着消毒剂和农家干酪的味道——仿佛有人试图用消毒剂清除农家干酪的酸臭,结果消毒剂的味道又太重了,于是他们只好拿来更多的农家干酪,时至今日,他们仍然在努力探索消毒剂和农家干酪的完美比例——总之,如果我们能避免这些麻烦,那么在典礼现场挂上几条占卜符文公司的高级横幅,在我们的结婚誓词中顺便提一下价格公道、无比神圣的占卜符文,介绍它们的众多优势和实际用途,也许是值得的。第二,就算有钱去某个地方度蜜月,我们俩也都知道,我根本就腾不出时间。我已经打算在收获节那一周加班,因为采石场每逢假日都会多支付一半的工资,在多萝西攻读社会福利专业的硕士学位期间,我还指望用这笔额外的收入来交房租呢。
“真正让我感到苦恼的事情只有献祭,”多萝西说,“我们只要解决了山羊的问题,其他一切都好办。”
突然,我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这个主意实在太过疯狂,我甚至都不敢大声说出来,可是它一旦钻进我的脑海中,我又觉得不吐不快,于是我脱口而出:“你愿意干脆放弃献祭山羊吗?”
多萝西沉默了片刻。我知道,如果我停车,她就会立马下车,头也不回地跑开,永远都不再理我。下次见到她,将会是排队结账的时候,她的照片出现在街头小报的首页上,旁边印着硕大的标题:“我的未婚夫不想献祭山羊!”
然而,多萝西说:“我们可以那样做吗?”
我说:“多萝西,这是我们的婚礼,我们想怎么做都可以。”
她露出了微笑,我感到欢欣鼓舞,就像克拉克·肯特[5]偶然听见大家在议论超人一样。
但是,当我们申请结婚证时,随心所欲变成了一个大麻烦。
“你们准备向石神献祭多少只山羊?”五号窗口的女人问。
“我们不打算向石神献祭山羊,”我骄傲地说,“这可不是那种婚礼。”
面前的女人低头扫了一眼表格,然后重新望向我们:“所以,大概就献祭五只?”
“不,”多萝西说,“零。”
排在我们身后的男人发出一声呻吟,故作夸张地看了看手表。
“我不明白,”那个女人说,“你们的意思是一只或两只吗?石神肯定不愿意接受这么少的山羊。”
“不,”我说,“不是一只或两只,而是零。我们要献祭的山羊数量为零。”
她皱起鼻子:“表格上没有‘零’这个选项,我先给你们登记成五只吧。”
很快,多萝西的闺密妮基便找上门来:“我听说你们就打算献祭五只山羊。”
“不——”我张口欲言,却被她打断了。
“你们必须献祭至少三十八只山羊,否则我妈妈不会来参加婚礼。你们也知道,她在这种事情上一向都很传统。”
“这场婚礼又不是为你妈妈而举行的,”多萝西没好气地说,“我们不想献祭山羊,如果她无法支持这一点——如果她无法支持我们——那么你妈妈就不应该来。”
“天哪!”妮基说。接着,为了表示强调,她又重复了一遍,“天哪!”
毫无疑问,我的弟弟自然非常伤心。“我的哥哥不打算在婚礼上献祭山羊,一旦消息传出去,我要怎么跟山羊屠宰专业的朋友们解释呢?我肯定会成为大家的笑柄!”
“这不关你的事,”我说,“除了即将结婚的两个人以外,任何人都与此无关。”
“你看起来很紧张,”我的母亲说,“不如就献祭十只山羊,可能会让你感到好受一些,你觉得呢?”
“十只?!”我的弟弟说,“那简直是侮辱!说实话,要真是那样,还不如干脆放弃献祭,盼着石神没有发现得了。”
“对,”我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好吧,”我的母亲说,“山羊的问题先算了,但是我很担心你和多萝西,你们俩竟然要自己安排那么多事情。”
“没有‘那么多事情’,”我说,“其实这才是关键,根本就没有‘那么多事情’。”
“你们为何不去见一下婚礼策划师呢?也许别人的帮助可以缓解你们俩的压力。”
“我们没有压力。”我说,但是声音太大,语速太快,口气中透着明显的焦虑。
“听上去压力可不小。”我的弟弟评论道。等他掌握了屠宰山羊的技巧以后,他应该学学如何管好自己的事情,不要到处瞎操心。
“唯一的压力来自外界,”我说,“那是外部压力,我和多萝西之间没有任何压力。况且,谁来支付婚礼策划师的报酬呢?我不能再向多萝西的爸爸伸手要钱了。”
“所以,不必正式雇一位婚礼策划师,”我的妈妈说,“只是去见一下,听听对方怎么说。”
于是,我们便联系婚礼策划师克拉丽莎,安排了一次会面。
“首先,你得明白,”多萝西对婚礼策划师克拉丽莎说,“我们真的不想要那种场面隆重、过程烦琐的夸张仪式。”我很高兴多萝西这样讲,她再次证实了我们完全没有压力。
“好吧,”克拉丽莎说,“那你们想要什么?”
“非常简单,”我说,“我们沿着过道走向圣坛,多萝西看起来很漂亮,而我则穿着一套西装。神父先发表一番关于爱情的感言,然后我说几句话,多萝西说几句话,也许埃斯特尔姑妈会朗诵一首格特鲁德·斯泰因[6]的诗歌。接下来,神父就问:‘你们彼此相爱吗?’我说:‘是的。’多萝西说:‘是的。’于是我们接吻,大家鼓掌,我们开始跳舞——”
“绿帽子树精舞?”
“不,不是绿帽子树精舞,只是普通的舞蹈而已,类似于《摇摆与呐喊》 [7]或《疯狂爱》 [8]。我们跳上一两个小时,然后所有人都打道回府。总之,这是一场基本款的婚礼,就像宜家的通用型产品一样。”
“可是,那太不浪漫了。”多萝西的闺密妮基说。不知为何,她也来参加了这次的会面。
“其实非常浪漫,”我说,“因为这仅仅涉及我们两个人,不会出现任何跟我们无关的东西。”
“那格特鲁德·斯泰因跟你们又有什么关系?”妮基嘲讽道。
多萝西微微一笑:“我们俩都很喜欢格特鲁德·斯泰因。刚开始约会时,我们曾一起去看过《浮士德博士点灯》[9]。”
“我觉得这个环节不错,”婚礼策划师说,“它专属于你们自己,显得非常独特,而且也很有意义。但是,我想先回过头来,讨论一下‘拒绝隆重仪式’的整体原则。如果用数字一到十来形容,你们在这方面的坚定程度是多少?”
“十。”我说。
“十。”多萝西说。
“嗯,那就是非常坚定。不过,或许还能有一点点回旋的余地?”
“没有。”我说。
“没有。”多萝西说。
“好吧,我很欣赏你们的默契。但是,我希望确保你们切实地考虑这个问题。之所以要有隆重的仪式,部分原因就是它可以随时被尖叫合唱团表演哀歌的哭泣、挥手和呐喊突然打断,他们的哭泣、挥手和呐喊能够持续至少二十分钟。所以,如果其他的安排不够,那么整场婚礼的主角一下子就变成尖叫合唱团了,而你们也会失去自己所追求的那一丝独特感。相信我,我曾经见过这种情况发生。”
多萝西泄气地瘫坐在椅子里,我努力挺直腰板,为了我们两个而坚守立场。
“但那正是我要表达的意思,我们不会请尖叫合唱团的。”
多萝西猛然扭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我,犹如一座灯塔投来刺眼的光芒:“等等,我们真的不请尖叫合唱团吗?”
“那可是婚礼一半的乐趣!”妮基说。
“明明半点儿乐趣都没有!”我表示反对。
但是妮基也不甘示弱:“毫不夸张地说,对于一场婚礼而言,百分之五十的乐趣就是你永远都不知道尖叫合唱团什么时候会开始哭泣、挥手和呐喊。假如没有尖叫合唱团来表演哀歌,你们为何还要举行婚礼呢?”
“因为我们彼此相爱。”我温和地争辩道。我觉得,如果让我把这句话再重复一遍,我们甚至都不用找尖叫合唱团了,因为我自己就会开始哭泣、挥手和呐喊了。
多萝西依然在沉思:“我恐怕从未想过,我们连一个小小的尖叫合唱团都不要。倘若没有尖叫合唱团,感觉就不像是婚礼了。”
婚礼策划师一脸苦相,仿佛我们在她面前讨论这些令人非常尴尬,仿佛她从未见过情侣为了婚礼的细节而发生分歧:“听起来,你们二位还需要再商量一下,否则我不确定自己该如何帮助你们。”
“没错。”妮基骄傲地说。我不禁暗暗思忖,既然妮基这么喜欢克拉丽莎,也许她们俩才应该结婚,那样她们就可以把自己想要的尖叫合唱团统统请到现场了。
此时,我们俩都变得情绪低落,必须设法振作起来,于是我便带多萝西前往出售礼仪蛋的商店,打算去看看承诺蛋。我知道,严格来讲,新娘在婚礼之前就见到承诺蛋是不太吉利的。然而我渐渐发现,尽管我们曾经达成共识,决定举行一场非常朴素的小型婚礼,剔除花哨的装饰,抛弃烦琐的环节,但是现在看来,关于这场婚礼,多萝西恐怕还有更多的想法,只是当初她并未透露而已。况且,我越发清晰地感受到,如果我自作主张地挑一个承诺蛋,没有征求她的意见,那么结果肯定会糟糕透顶。在接下来的婚姻生活中,这个承诺蛋将挺立在客厅的展示柜里,毫不留情地证明着我的无能——我总是把事情搞砸,今后还会一直如此。
礼仪蛋商店的每个人都非常友好,听说我们要结婚了,大家纷纷表达了激动之情。“恭喜!”销售员萨布丽娜说,“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你们俩简直是天生一对,我希望能帮助你们找到完美的承诺蛋。告诉我,你们想要什么样的?随便喊几个词就行,不用很精确。”
“最好是比较小的那种,”我说,“高度大概在一英尺[10]半到两英尺之间?”
萨布丽娜点了点头:“现在小承诺蛋非常流行,你们很有品位。那咱们考虑的材质是白银、铂金,还是玫瑰金呢?”
我拼命鼓起勇气,含混地咕哝道:“我们认为,也许可以先从黄铜开始?”
萨布丽娜毫不犹豫:“没问题!我们有一些相当可爱的黄铜蛋,从它们开始正合适,我去拿几个备选的款式出来。”
“对不起,”多萝西说,“我知道你的工资应该跟销售额挂钩。”
萨布丽娜笑了:“我们肯定会找到一个漂亮的承诺蛋,我保证。”她捏了捏多萝西的胳膊,然后走向里面的房间。
“你不需要道歉。”我说。
“我觉得不好意思。”
“我们跟其他顾客没有任何区别。”我告诉多萝西,同时也是在安慰自己。
销售员萨布丽娜向我们展示了一系列黄铜蛋,每个都刚好比我能接受的价格贵一点,又恰巧比多萝西想象中的样子差一点。她脸上的表情很坚强,但是当她开口的时候,我听到她的声音里透着失望:“这个有些像我爷爷奶奶的承诺蛋。”
萨布丽娜微微颔首:“是啊,黄铜蛋确实显得比较……传统。”
在商店的另一头,有一对情侣正在铂金蛋的区域里尽情挑选。那名男子试图举起一个高达四英尺的承诺蛋,结果累得龇牙咧嘴。他们看起来像是专门为了购物而盛装打扮,要不然就是在买完承诺蛋以后,他们还准备乘游艇出海或者打高尔夫球什么的,也有可能他们一向都穿得这么精致。突然,我发觉自己的牛仔裤实在太脏了。
“你们还有稍微好一点儿的款式吗?”我问。以前,我曾经去过许多摆着黄铜承诺蛋的房子,在那些地方,它们总是显得颇为体面。然而在这家店里,我才清楚地意识到,原来跟其他承诺蛋相比,它们竟是如此平凡无奇、微不足道。我看见多萝西把手指放在其中的一个黄铜蛋上,抚摸着雕刻粗糙的蝴蝶图案,我知道她也在思考同样的事情,尽管她绝不会承认。
“你们愿意看一下白银蛋吗?”萨布丽娜问,“我明白你们不想要过于张扬的款式,但是在白银蛋中也有一些非常低调的选择。”
多萝西满怀期待地望着我,仿佛在说:可以吗?
“那咱们就看一下白银蛋吧。”我说。这句话立马在我自己的傻话排行榜中跃升为第三名,勉强胜出的冠亚军分别是:“我能要特辣口味吗?”以及“我喜欢你以前的发型。”
销售员萨布丽娜带领我们走进里面的一个房间,她首先展示的是1954年菲利克斯·沃伊诺夫斯基的白银蛋,表面镶嵌着珍贵的宝石,还装饰着宗教肖像画。
“这个恐怕有点儿太花哨了,你不觉得吗?”我说,竭力向在场的所有人澄清,我的主要顾虑并非价格,而是外形。
“我不知道,”多萝西说,“我觉得很漂亮。”
“对,”我说,“确实很漂亮,但是,也许有点儿太花哨了吧?”
“那这个怎么样?”萨布丽娜问,“这是最新流行的款式,外壳镀银,看上去非常精美,拿起来又不会过于沉重。”
多萝西点了点头:“彼得,你听到了吗?镀银。”
我满意地露出微笑,连忙扫了一眼标签,结果发现它的定价比最贵的黄铜蛋还要高出七倍。
“嗯,这些都是不错的选择,”我说,“我们得认真考虑一下。”
然而,多萝西已经考虑好了:“我想在婚礼上体验惊喜的感觉,所以我要去车里等着。彼得,我相信不管你选择什么,我都会喜欢的。”
她径直走出商店,萨布丽娜微笑着对我说:“不如咱们再看看铂金蛋?”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要是你见过我们的公寓就明白了,我们这种人一般不会买那样的承诺蛋。”
“实际上,承诺蛋常常会成为人们家中最珍贵的东西。”萨布丽娜殷勤地指出。
“如果我买一个黄铜蛋,你觉得多萝西会恨我一辈子吗?”
“当然不会!她刚才说了,不管你选择什么,她都会喜欢的。我认为,咱们应该相信别人说的话。”
我点了点头。
“话虽如此,”不知为何,她继续说道,“当她看到沃伊诺夫斯基的承诺蛋时,她的眼睛确实亮了起来。”
我想着多萝西,忽然记起了我们的第一次约会。当时,我打算带她去汽车影院,可是我的信用卡刷不出来。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白痴,而她提议我们开车上山,在没有声音的情况下看完整部电影。我们自己编造台词,模仿屏幕上的人物对话。虽然这样做很傻,但是感觉更加有趣,而且也非常浪漫。那天晚上,我暗自发誓,今生我一定要竭尽全力地爱护这个女人。
“你能帮忙保留沃伊诺夫斯基的承诺蛋吗?”我问,“现在我还买不起,可是我真的很想要它。”
萨布丽娜一脸为难:“按理说是不行的……不过,你们二位看起来是那么相爱……这样吧,也许我可以先找个地方把它藏起来,为你多争取几周的时间。”她朝我眨了眨眼睛,我的胸中仿佛有无数只小鸟在欢快地飞翔,我下定决心,回去以后必须在点评网站上写一条好评,将来还要给我们的第一个女儿取名为萨布丽娜。
我钻进车里,多萝西说:“别告诉我你买了什么,我想要惊喜。”
“我什么都没买,”我说,“我打算自己用彩色卡纸和烟斗通条做一个承诺蛋。”
“哈——哈!”接着,她将信将疑地说,“你在开玩笑,对吧?”
“你不是想要惊喜嘛。”
“在这里工作肯定很棒,”多萝西说,“整天都能跟热恋中的幸福情侣打交道,帮助他们一起规划未来。”
我说:“没错,而且还不需要社会福利专业的硕士学位。”
多萝西瞪了我一眼:好吧,伙计。
我也看了她一眼:我只是说说而已。
她又瞥了我一眼:真是拿你没办法。
好消息是,第二天采石场就发生了一起事故,弗朗姬·沙夫摔断了小腿。对于弗朗姬·沙夫来说,这并不是好消息,毕竟她已经有一位残疾的丈夫了。对于乔伊·兹洛特尼克来说,这也不是好消息,他不得不爬上梯子,重置安全生产日的记录牌,在摆弄硕大的数字零时,他突然掉下来,摔断了小腿。不过,对于我来说,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因为那意味着我可以在采石场加班了。我知道,这样的结果有利有弊:工作的时间越长,我就越有可能发生事故,摔断自己的小腿。但是总体而言,好处大于坏处。在我看来,好处包括以下几点:
1.管理部门的大卫和大卫会认为,我是一名积极能干的工人,具备强烈的团队合作精神。
2.我能得到更多的报酬。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如此一来,我就可以填补计划以外的开销了。比如,我的未婚妻突然决定要买一个沃伊诺夫斯基的承诺蛋,还要找一支尖叫合唱团来参加婚礼,尽管她明知道那些东西不在我们的预算之内。
3.我能得到更多的酬报。这一点跟上一点有关,却又不完全相同。上一点侧重于实用层面,而这一点则偏向于精神层面。当我在采石场加班时,心里肯定会想,我正在赚更多的钱来举行婚礼,用双手支撑自己和未来妻子今后的生活。我喜欢养家的感觉,不过这种观念太老套,说出来很难为情,倘若有人问起,我肯定会矢口否认,但是感觉真的很好。
4.我可以避免在婚礼的问题上跟多萝西吵架。这一点让我觉得不太好,然而事实就是如此,随着结婚的日子逐渐临近,我们的分歧也越来越多。刚刚结束的一次争论是关于要不要参加“和大神父肯尼·索根弗雷上床一周”的传统活动。
“我必须和大神父肯尼·索根弗雷上床,”多萝西说,“这样他才能向全村人证明我是处女。”
“可你并不是处女,”我说,“我也不是处男。”
“那不是重点,”她说,“这是传统。如果大神父肯尼·索根弗雷不在村里宣布我是处女,我的母亲就没脸见人了。”
于是,她便去找大神父上床了,而我则留在采石场加班。
我带着一锅炖菜前往弗朗姬·沙夫的家中探望。这也许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因为尽管弗朗姬很高兴见到工作上的朋友,但是眼前的情景令我非常难受。她跟自己的丈夫和三个孩子挤在狭小的公寓里。我不愿意对别人评头论足,毕竟大家都在努力地生活,可是水槽里堆满了碗碟,墙壁上遍布着水渍——我必须重申一遍,这不能怪弗朗姬,也不能怪她的丈夫,其实他是一个很体面的男人——而最糟糕的部分莫过于摆在角落里的承诺蛋。我认出那正是萨布丽娜展示过的一款黄铜蛋,当初我差点儿说服自己接受它。在商店里,它显得朴素、简洁,甚至能算优雅,但是在弗朗姬的公寓里,我看出了它的本质:廉价。
我回到那家商店,连刷了两张信用卡,买下了沃伊诺夫斯基的承诺蛋。我想好了,如果我在非节假日里休息,那就可以在节假日工作,赚取额外的加班费。
我愿意再支付五十美元,将我们的名字刻在1954年菲利克斯·沃伊诺夫斯基的纯银承诺蛋上吗?当然。我还想买下配套的特制展示柜吗?没错。在举办婚礼的过程中,谁将拿着这个承诺蛋呢?
“我们可以通过酒神教堂,为你们租一个阉人,”销售员萨布丽娜提议道,“那些伙计知道该怎么做。实际上,沃伊诺夫斯基的承诺蛋远比看起来要沉重。而且,我曾见过不止一场婚礼被搞砸,就因为他们随便安排一位叔叔保管承诺蛋,结果仪式进行到一半,他却失手把承诺蛋摔了。”
“行,”我说,“咱们找一个阉人吧!”
那天夜里,我兴奋得睡不着觉,于是便开车前往溪谷,站在高处俯瞰水面。我思念着多萝西,眼下她正躺在大神父旁边,完全不知道未来的丈夫为她做了什么。我明白,其实承诺蛋本身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我有多么爱她,而承诺蛋就是这份感情的象征。当我想到自己准备了一个如此美妙的象征时,我感觉非常骄傲,仿佛变成了神明保佑的幸运儿。我牵挂着多萝西,回忆她枕在我胸口入眠的样子,内心充满了无尽的喜悦。
然而接下来,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加文·卡切夫斯基在采石场连上了两轮班,累得精疲力竭,最终坐在钻机车里昏睡过去,害得五名工人摔断了小腿。
大卫和大卫召开了全体会议。
“以后不许再连上两轮班了,”其中一个大卫说,他是负责讲话的大卫,“已经有太多人摔断小腿了。”
人群发出嗡嗡的抱怨声,另一个不讲话的大卫凑近第一个大卫,耳语了几句。
“还有,”大卫说,“从今天起,我们不会向假期加班的工人提供奖金了。”
“这不公平!”我嚷道,“我还指望着那笔钱过日子呢。”
“我也是!”何塞大叫,他家厨房的地面最近刚刚塌陷了。
“我们都是!”戴博高喊,他有一个孩子身体不好,骨骼非常脆弱。
“重点不是钱,”大卫说,“而是你们的安全。在采石场上,咱们都是一家人,如果你们不停地在工作中摔断小腿,导致保险费率提高,那么我们就必须开始裁员。我们真的不想这样,因为,还是那句话:咱们是一家人。”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不能在假期里加班了?”
不讲话的大卫对讲话的大卫嘀咕了几句,他点了点头。“不,当然可以,”他说,“实际上,如果你们愿意在假期里加班,我们将非常感激。只是,我们不能再额外支付一半的工资了,因为那样会鼓励这种行为。”
“难以置信!”凯丝·钟说。
凯丝很擅长煽动众人的情绪,眼看她就要领头抗议了,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进入状态,不讲话的大卫便响亮地宣布:“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们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妙,因为只有在形势严峻的时候,不讲话的大卫才会讲话。
我重返礼仪蛋商店,销售员萨布丽娜带着灿烂的微笑迎上来:“嘿,小伙子,你想再看看自己的宝贝吗?”
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我必须退货,它太贵了。”
她困惑地盯着我,仿佛我正在说另一种语言:“你不能退货,你已经把名字刻上去了。”
“噢,对,那……至少我可以拿回雇请阉人的费用吧?我们不需要他,我们会把承诺蛋直接放在台子上。”
“这是捐给酒神教堂的善款,没法随便撤销。”
“萨布丽娜,你一定得帮帮我。难道你就不能为我做点儿什么吗?”
萨布丽娜谨慎地环顾四周,然后倾身向前,悄悄地说:“等你下次来买东西时,我可以给你打八折。”
我气炸了:“我干吗要再买一个承诺蛋?”
我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匆匆赶往占卜符文公司,搭乘电梯直奔顶层。多萝西的父亲站在办公室里,透过窗户俯瞰着生产车间,监督占卜符文的打磨和开光。
“彼得!你找我有事吗?”
“呃,是关于婚礼的问题。”
“哦?”
“是关于金钱的问题。”
“哦。”
我吞吞吐吐地提到了承诺蛋,又结结巴巴地说自己买不起。
多萝西的父亲坐了下来,他显得非常苦恼:“承诺蛋象征着你对我女儿所作的承诺,表示你会照顾她、保护她。如果这个承诺蛋是我花钱买的,那意义何在呢?”
“我可以替您干活儿,”我说道,“从采石场下班以后,我就立刻过来,在打磨流水线上工作。多萝西甚至都不必知道。”
他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地注视着我,仿佛我是一盘沙拉,而他忽然发现里面有一只死虫子,正在思索是否要叫服务员过来收拾。
“彼得,关于山羊的问题,我真心地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
这令我大吃一惊,因为在此之前,我确实以为山羊的麻烦已经解决了。
“就山羊而言——”我刚一张嘴,便停住了,作为一句话的开始,“就山羊而言”这种表达未免太奇怪了。我本想硬着头皮讲完,却说不出口。
“听着,”他说,“我明白。当年我们结婚的时候,也打算一切从简,所以仅仅献祭了十二只山羊。但是,如果你们干脆放弃献祭,那么石神就会大发雷霆,给你们的房子布下诅咒,将你们的第一个孩子变成雕像,我可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先生。”我说,叫他“先生”感觉很别扭,因为在我和多萝西宣布订婚时,他曾紧紧地拥抱我,并且让我喊他“爸爸”,可是我知道,现在喊他“爸爸”恐怕更不合适。“先生,恕我冒昧,这种情况真的发生过吗?有人没献祭山羊,结果生下了一个雕像吗?”
“凯尔的妻子就是,参见《凯尔书》第十二章第八节。”
“好吧,当然,《凯尔书》里肯定有。但我的意思是,在现实生活中,有您认识的人遭到诅咒了吗?”
他缓缓地吸了一口雪茄,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认识的每一个人,”他说,“都向石神献祭了。”
他掏出钢笔,在支票簿上潦草地写了几个字,那支钢笔的价格恐怕比我一年的工资还要高。“这样吧,”他说,“如果你愿意献祭山羊,我可以承担所有费用——无论你打算献祭多少只,我全包了。此外,我还会再给你添上一大笔钱,用来雇请屠宰师。至于你想让自己的弟弟负责屠宰山羊,转而把这笔钱花在其他地方,那是你的事情,我管不着……”
“谢谢您,但我要求的只是——”
“我认为我的提议非常合理。”他说。
我点了点头,感到十分羞愧,我竟然想跟占卜符文公司本地分公司的老板谈条件。
“而且,我相信自己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一个思维开放、见过世面的人。但是,我女儿的婚礼上绝不能没有山羊。”
我前往大神父家,肯尼·索根弗雷穿着浴袍打开房门:“你好,教友。”
“我要跟多萝西说话。”
“噢,那可不行,伙计。在新娘和大神父上床期间,新郎是不能见她的。”
“我必须跟她说话,麻烦你告诉她,我有急事找她。”
肯尼·索根弗雷噘起嘴唇,眯了眯眼睛,然后关上房门。几分钟后,多萝西穿着浴袍出现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首先,嗨,你看起来很漂亮。”
“彼得,到底怎么了?”
“我一直在思考婚礼的安排,我觉得咱们应该献祭山羊。”
多萝西迅速把“愤怒”从形容词变成了动词,朝我愤怒起来:“这就是你所谓的‘急事’?”
“呃,还有两周就要举行婚礼了,我得去山羊批发市场下订单……”
“好吧,所以,当我想跟大神父上床时,你认为那种做法愚蠢而老套。可现在,就因为你自己的弟弟是屠宰师,你反倒——”
“不,这跟他无关。”
“之前不是你希望一切从简吗?”
“实际上,”我说,“明明是你希望一切从简。不过,我们完全可以献祭十只山羊。那没什么大不了的,还会让许多人都感到高兴。”
她裹紧身上的浴袍:“倘若今天我们说要献祭十只山羊,明天就是二十八只。转眼间,我们便会像其他人一样,准备二百只山羊。到头来,一场婚礼的大部分时间都得用于献祭。”
“我只是想让你明白,如果石神给我们的房子布下诅咒,把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变成雕像,那么生出雕像的人将会是你。”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片刻间,这场争论似乎要结束了,然而紧接着,她说,“听着”,虽然在恋爱方面,我并非专家,但是至少我明白一件事情——以“听着”开头的句子肯定不是什么好话。没有人会说:“听着,确实如此,你说得对!咱们别吵啦!”
“听着,”她说,“最近我想了许多,有时候是独自思考,有时候……是跟大神父肯尼·索根弗雷交谈。”
“交谈?什么交谈?”
“各种各样的交谈,彼得。”
“你为何要跟肯尼·索根弗雷进行各种各样的交谈?你只需要和他上床就行了,用不着交谈。”
“在上床之后,我们偶尔也会交谈一下。”
“那是两码事,从什么时候开始,交谈也变成上床的一部分了?”
“有些男人,”她说,声音里透着一丝尖锐,“愿意在事后聊天,而不是直接睡觉。实际上,这种做法非常体贴。”
“好吧,所以你们进行了交谈,那讨论的内容是什么?”
“你也知道,肯尼和不少新娘——几乎所有新娘——都上过床,他说其他新娘一般不会有这么多的……困惑。”
如果说在恋爱方面,我还有什么体会的话,那就是当对方表示“我有困惑”时,情况比让你“听着”还要糟糕。
“你有困惑?”
“是的,我产生了一些困惑。”
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在跟另一个多萝西说话,一个崭新的多萝西,跟以往截然不同,我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与她沟通。我努力捕捉她的视线,但是她不肯看我。“你不仅在床上交谈,还产生了困惑——你到底是怎么了?”
“最近你整天都待在采石场上,我根本就见不到你,我认为……对于我们的婚姻来说,这并不是好兆头。”
“‘不是好兆头’?这话谁说的?是肯尼·索根弗雷吗?”
“的确是他用语言表达了出来,不过在他开口之前,我已经意识到情况不太对劲了。”
“我一直在采石场上拼命地干活儿,就是想多赚些钱,为你举行一场完美的婚礼。”
“但是看起来并非如此。我总感觉你之所以工作到很晚,是因为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你认为我不愿意跟你在一起?”
“我只是说,你给我的感觉是这样!”
“如果我不愿意跟你在一起,那我为什么要娶你呢?”
“我不知道!”她高声嚷嚷,“你为什么要娶我?!”
我立即想到了一百种错误的答案,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种正确的答案,于是我便喊出了自己心目中错误最小的说法,那就是:“因为所有常见的理由!”
多萝西冷冰冰地重复了一遍,我从未听过有人用如此轻蔑的口气讲话:“所有常见的理由?”
“对,”我说,“常见的理由,完全是愚蠢的陈词滥调。比如,我爱你,我希望能跟你共度余生。还有,即便在生气的时候,我也依然爱你,每天最美妙的事情就是在你身边醒来。我感到十分痛苦,因为这些念头太普通了,好像我们跟一般的恋人没有什么区别。我很想相信,我们的爱是独一无二的,比任何人的爱都更加深沉,并且充满了无尽的乐趣,然而令人心碎的是,我对你的爱其实一成不变、非常枯燥。”
我看到多萝西的脸色渐渐柔和起来,这是一件好事,因为我已经无话可说了。
“所以你才想在我们的婚礼上献祭山羊吗?”
“就山羊而言……我答应了你爸爸会献祭山羊。我需要再向他借一笔钱,因为我给你买了菲利克斯·沃伊诺夫斯基的承诺蛋,但是我负担不起。”
多萝西捂住嘴巴,瞪大眼睛:“你买了沃伊诺夫斯基的承诺蛋?”
“嗯,”我说,“我知道这很傻,从头到尾都很傻,可是……我爱你。”
多萝西露出微笑:“这一点儿也不傻。”她的语气似乎很平静,我明白她想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由于她嗓音沙哑,眼泛泪光,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全世界最真诚的告白。
“是吗?”我说。她点了点头。
“那还用问嘛,”她显得温柔而甜美,“我简直太高兴啦!”
说真的,以前我就认为多萝西很漂亮,可是,当我站在圣坛上,看到她穿着婚礼斗篷走进好教堂,彩色玻璃窗在她的身后闪耀时,我觉得就算自己活到一百岁,这也是我今生所见最可爱的景象。那一刻,我心想:这就是举行婚礼的最佳方式,因为在这样的婚礼上,我将迎娶多萝西。
我的弟弟负责屠宰山羊,我们决定献祭五十只,凑个整数,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然而半小时以后,在埃斯特尔姑妈朗诵格特鲁德·斯泰因的诗歌时,我们才发现其中一只山羊还没有完全死透,它跳下祭台,在过道上爬来爬去,扯着嗓子哀嚎,弄得到处都是血。我的弟弟一跃而起,试图抓住它,可是那个小东西滑溜溜的,身上沾满了其余四十九只山羊的鲜血和内脏,红色的液体喷向四面八方。我的母亲凑上前来,低声嘟囔:“这就是为什么你得找一位专业的山羊屠宰师。”
不出所料,尖叫合唱团中的一名成员因此受到了刺激,他开始哭泣、挥手和呐喊。接着,他旁边的那名成员也开始哭泣、挥手和呐喊。转眼间,十二名成员纷纷爬上了合唱台,拼命地翻着白眼,一起哭泣、挥手和呐喊,疯狂地表演哀歌。
而另一边,埃斯特尔姑妈依然在朗诵格特鲁德·斯泰因的诗歌。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便提高声音,念得越来越响亮。
我的母亲再次倾身向前,嘀咕了一句:“看在诸神的分儿上,你就不能去帮一下你弟弟吗?”
我跑上过道,弟弟把山羊赶进我的怀里。我不小心滑倒了,一屁股跌坐在血泊中,但是我紧紧地抓住了那只蠕动的畜生,令它无法挣脱。我的弟弟浑身颤抖,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大多数新人都会等到婚礼结束之际再把献祭仪式的匕首递给最小的表亲,让对方动手给山羊开膛破肚。那样的安排总是显得虎头蛇尾,感觉非常扫兴,所以我们便早早地派年轻的塔克上场了,可是现在事实证明:你一定得好好保管那把匕首,千万不能提前交出去。
“接下来要干吗?”我的弟弟问。
“我哪儿知道!”我一边嚷嚷,一边竭力控制那只抽搐的动物,“你才是对付山羊的专家!”
然后,多萝西喊了些什么,但是在混乱之中,我听不清楚,合唱团和埃斯特尔姑妈的声音实在太大了。多萝西又喊了一遍,并且指着教堂后排的阉人,我立刻朝弟弟大叫:“那个蛋!”
我的弟弟冲向后排,打算从阉人手中夺取硕大的银蛋。阉人已经对酒神发过誓,决计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这个蛋,直到婚礼结束为止,因此他坚决不肯松手。可是,我的弟弟一拳揍在他的脸上,他踉踉跄跄地倒退了几步。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暗暗猜测多萝西的家人看到这一幕会是什么感受——更别提高高在上的酒神了,如果他当真存在的话。我相信我的母亲肯定在想,她养育的儿子不该这么差劲,然而有时候,在紧要关头,你必须往阉人的脸上揍一拳,才能抢走他的巨型银蛋,用作宰羊的工具。
此时,尖叫合唱团已经走到中间,开始在过道上哭泣、挥手和呐喊了。我的弟弟别无选择,只好跑向侧面,绕过教堂里的所有人,回到我和山羊的身边。
我躺在地上,努力调整姿势,摆正那只蠕动的畜生,好让弟弟能够迅速砸中它的脑袋。他把承诺蛋高高举起,但是紧接着,山羊的眼睛抽搐了一下,直勾勾地盯着他,我的弟弟突然心软了。
“快动手!”我高声喊道,山羊在我的怀里弓起后背,用力踹向我的肚子,“你还在等什么?”
“不行,”我的弟弟说,“我办不到。”
他颓然跪倒在地上,轻轻地抱着银蛋,就像搂着一个婴儿。我既替他感到难过,又忍不住暗自懊恼,为了送他去大学里主修山羊屠宰专业,我的父母着实浪费了不少钱财。
“去他的,”多萝西的闺密妮基说,“让我来。”
妮基挤进过道,从我弟弟手中夺走银蛋,情急之下,她打翻了摆在旁边的一根蜡烛,火苗接触到她的裙摆,立马就点着了,烈焰腾空而起,犹如耶鲁节烤野猪的篝火。妮基扔掉承诺蛋,沿着过道跑来跑去,身上的连衣裙熊熊燃烧。她在尖叫,山羊也在尖叫,然后所有人都开始尖叫,除了埃斯特尔姑妈——愿诸神保佑,她还有任务要完成,没念完那首诗,她绝不会坐下。
我望向自己的新娘,她站在圣坛上,呆若木鸡,嘴张得很大——我保证,你肯定没见过有人把嘴张得那么大。
她用深邃的大眼睛盯着我:你能相信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情吗?
我无奈地看着她:没办法,咱们还能指望什么呢?
山羊在我的怀里抽搐,多萝西忽然放声大笑。她举起胳膊,伸出下巴,仿佛要开始跳绿帽子树精舞了。接着,我也大笑起来,我们俩都笑得前仰后合。我暗暗向诸神发誓,我真是全世界最幸运的男人。我注视着她,火焰在周围跳动,身上沾满了鲜血,耳畔回荡着合唱团的哭号和山羊垂死的呻吟。我希望可以再娶她一次。
我希望能够娶她一百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