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们的世界
“你如何看待这个世界,会影响你的一生。”
01 池逸
下午三点,飞机降落在机场。池逸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谢云上,她走在一群人的后面,拖着那只满是风尘的黑色行李箱,姗姗来迟。
“云上。”池逸对她招了招手,谢云上抬起头,只见他快步走过来,从她的手中接过行李。看到熟悉的面孔,谢云上露出了微笑。“走吧。”池逸拍了拍她的肩。
池逸是谢云上的朋友,据谢云上的弟弟谢雨哲说,从小到大池逸都是“别人家的孩子”。他不仅是“校草”,还是“学霸”,年纪轻轻就成为顶尖医科大学最年轻有为的脑科专家。
然而谢云上眼里的池逸却是另一个样子:他是完美主义者,有轻微洁癖,不吃香菜,做饭不能放姜葱蒜。他对杧果过敏,不喝碳酸饮料,生活作息规律,美其名曰“养生”。喜欢听昆曲,不爱去人多热闹的地方,从来不下馆子,坚决不吃路边摊……
他的这些习惯和癖好,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谢云上。
谢云上抽烟,他每次见到都会严肃地批评。谢云上喜欢熬夜,他每晚临睡前都会提醒她熬夜伤身体。谢云上喜欢听摇滚,他说多听古典音乐对身体好。谢云上喜欢到处跑,他反对,反对无效只得不厌其烦地叮嘱,就像这次去新西兰,几乎每天都打来“问候电话”。
池逸不仅是谢云上的朋友,也是她的医生。三年前,谢云上出了严重的意外,失去了记忆。她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池逸,他对她说:“我叫池逸,是你的主治医生,从今天起你的一切交给我。”
池逸送她回到家,推开门闻到一股淡淡的兰花香。窗台上的兰花开了,散发着清幽怡人的香气。谢云上走到窗台前,看着微微绽放的黄色花苞,神情喜悦。
“再不回来就错过花期了。”池逸见她心情好,不禁满心欢喜,“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今天不用加班吗?”谢云上问道。
“今天调休,正好有时间逛逛超市。”池逸知道谢云上今天回来特意安排的调休,他佯装委屈地说,“我在食堂吃了一个星期的饭了……”
“那今晚好好犒劳一下池医生。”谢云上微笑道。
池逸露出愉悦的笑容:“你先休息会儿吧,我去超市买东西,晚上再过来。”
谢云上看着池逸出门,她知道他其实是想为她做一顿饭。池逸不但医术出众,厨艺也很好,如果不是学医,他说最理想的职业是当个厨师。她收拾完行李,给窗台上的绿植浇了水,它们在她不在的日子长得很好,窗台上的蓝色风铃随风摇摆,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她收到麦克的邮件,临走时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她没有Facebook,也没有Instagram,唯一有的微信还是因为工作的关系。
谢云上有时候会忍不住想,她有过朋友吗?过去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她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莫恒山,想起了那个星空下的夜晚。
麦克在邮件里说,她走后不久莫恒山和茉莉就回法国了。他很高兴认识她这个朋友,觉得她很可爱。谢云上边看边笑,麦克是她去新西兰认识的第一个朋友,而那个人呢,那个悲伤的男人,他们,也算是朋友吧。
麦克说:“云上,有很多话没有来得及告诉你,我们相处的时间太短了。真希望你可以晚点回去,噢不,希望你永远不回去。这里真的很好,风景美,空气好,还有好吃的羊肉和大农场,你应该喜欢吧……新西兰属于你,还有我这个老朋友麦克,我永远做你忠诚的卫士。”
麦克的话让谢云上会心一笑,他还介绍了很多新西兰的风土人情,看到最后,是关于莫恒山的。麦克说:“云上,莫是个非常非常非常好的人,虽然你们认识不久,但是我真的希望你们能成为朋友,甚至……我希望你们可以成为比朋友更亲密的人。莫很孤独,他的太太多年前过世了,他一个人带着孩子在法国生活。你知道一个男人,没有伴侣,照顾孩子非常不易。他放弃了事业,当然他很有钱,也不在乎这些,嘿嘿。可是云上,作为朋友,我希望他幸福。莫是个体贴周到的男人,他总是为别人着想,他真的是很好的伴侣……虽然只有两天时间,可我觉得你们有戏。我是认真的,云上,你不妨考虑一下他。何况,他的baby很可爱又很喜欢你,你们相处得一定很愉快。”
麦克把莫恒山的联系方式给了谢云上,和她一样,莫恒山常用的也是邮件。
“唉,为什么我的朋友都只用E-mail这么老土的方式啊……”社交达人麦克抱怨道,附带一个“cry”的表情。
谢云上回道:“麦克,你的邮件我收到了,谢谢你。新西兰我会考虑再去的,也欢迎你再来中国。”她只字不提对莫恒山的想法,只说,“替我给莫先生和茉莉问好,认识他们很高兴。PS:我有微信,如果你觉得邮件麻烦的话,可以加我微信:yun。”
不久后,谢云上再次收到麦克的邮件:“等我加你微信,美丽的云上小姐。”
傍晚,池逸拎着袋子走进公寓楼,碰到隔壁的邻居赵阿姨,对方热情地招呼道:“池医生来啦。”池逸笑着点了点头,赵阿姨说,“谢小姐真是好福气。”池逸听了,微笑着按下电梯按钮。
在邻居的眼里,池逸被看作谢云上的男朋友,他也没有反驳。他对谢云上的心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池逸打开门,谢云上正在修剪绿植。“你回来啦。”她像个温柔的妻子,在等他回家。
那一瞬间,池逸的内心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情愫,他静静地凝视着她的背影,不舍得打破这份短暂的温情。直到谢云上转身,他才收回视线说:“我买了你最爱吃的鲫鱼,晚上给你煲鲫鱼汤。”
他把袋子放在桌上,谢云上见他买了许多食物,忍不住说:“你买得太多了,我们两个吃不完。”
“吃不完就放到冰箱,这是一个星期的食材。”他帮她买好一个星期的食物,这样就不用出门买菜了。
“池逸,我不是孩子。”谢云上说。
“我知道,我没有把你当孩子。”
“我也不是病人。”谢云上又说。
“我没有把你当病人,我是把你当……”他想说“恋人”,却笑了笑,“我去做饭了。”他从袋子里把部分食材放到冰箱,又把晚上要吃的拿到厨房,“哦对了,我还买了瓶植物养护液,我看你的那瓶快没了。”
“谢谢。”谢云上接过他递过来的养护液,轻声道谢。
“睡得好吗?”池逸凝视着她的眼睛。
“好。”她微微一笑,垂下眼眸。她其实没有睡,却不想让他担心。
池逸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进厨房。他做了鱼、虾、糖醋排骨、凉拌豆苗和清炒丝瓜,还做了绿豆百合汤,清热解火,十分滋补。谢云上喝完一碗鲫鱼汤,心满意足地说:“池医生,再这么吃下去我会胖的。”
“把你养胖是我的义务。”池逸笑道,他因为心情好,多吃了一碗米饭。
“哎,我真的吃不下了。”谢云上摸了摸肚子,惆怅道。
“这次回来又瘦了,在新西兰没吃好吧。”
想到新西兰的羊肉串,谢云上由衷地赞叹道:“我吃到了最好吃的羊肉串。”
“云上,”池逸放下筷子,皱眉道,“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吃烧烤,不要吃垃圾食物,你都没听进去吧……”一想到她不但偷跑还偷吃烧烤,把他的话当耳边风,池逸就有些着急。
“啊,我说什么了吗?”谢云上表情无辜,“你听错了吧池医生,我说的是新西兰的羊肉不错……”
“难道我做的饭不好吃?”池医生沉声道。
“你做的饭当然好吃,你看我都吃撑了。来来来,多吃鱼。”她说着,给他夹了块鱼,池逸这才摇了摇头,重新拿起筷子闷头吃了起来。
吃完饭,池逸卷起袖子开始收拾餐桌,谢云上说,“我来吧,你去休息会儿。”池逸摆摆手,不让她有插手的机会。谢云上看着池逸熟络地做家务,笑道,“那我给你盛一碗绿豆汤吧,去火。”她说着,去厨房给他盛了碗绿豆汤。
池逸一直待到晚上十点多,他们看了一部感人的爱情电影。池逸问:“如果你喜欢一个人,而她不能和你在一起,你会怎么做?”
“我会问他为什么不能和我在一起。”
“如果你喜欢她,她不喜欢你呢?”
“那我会努力让他喜欢。”
“如果怎么努力她都不会喜欢呢?”
谢云上沉默了。
“好了,我只是随便问问。晚安。”池逸拎着垃圾袋,关上了门。
蓝色风铃丁零作响,谢云上走到窗前,看到夜色中的池逸打开车门。他回头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上车离去。就在这时,手机收到一条提示音,谢云上打开手机,看到一封邮件:“云上,我加你的微信啦,快通过我吧。”她打开微信页面,看到一条添加好友信息,头像是一个小矮人,她点击通过。
麦克上线了:“晚上好。”
“晚上好。”谢云上回复。
对方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后,没有了下文。就在谢云上打算关掉手机休息的时候,微信的提示音再次响起,她收到麦克的语音回复:“我在学习中,回复得有点慢,Sorry。”
谢云上微微一笑,回复“OK”。她刚把手机放到桌上,听到第二声提示音,她以为又是麦克,打开看到一条新的添加好友信息,头像是一只长耳朵兔子。她愣了愣,点击通过,对方给她发了一只“兔子”,然后发来一段语音:“云上阿姨,我是茉莉。”
02 再见
半个月前,茉莉成了谢云上的微信好友。
谢云上收到茉莉发来的消息,有时候是一只兔子,有时候是一个表情包,小姑娘玩得乐此不疲。两个人经常聊天,谢云上从茉莉那里听到越来越多关于莫恒山的消息。
“爸爸又去花园种菜啦……”
“爸爸出去啦,我可以偷偷地跟你视频一会儿……”
“爸爸要我背十个单词,不背完不准睡觉……”
“爸爸今天心情不好,难道是他发现了我没练舞……”
“云上阿姨,爸爸带我回国啦……”
这是茉莉刚发给谢云上的微信,她说,莫恒山带她回国了。她收到小姑娘发来的一张照片,是这里的标志性建筑之一,他们在同一座城市。
“云上阿姨,我可以见到你吗?”小姑娘问。
“你在哪里?”
茉莉发来一段视频,视频是一家会展中心,池逸曾经带她去过。她看到这里似乎在举办宴会,来来往往的人,他们举着酒杯相互交谈,服务生端着杯子和餐盘站在一旁。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穿着修身的西服,衬得身形更加挺拔修长。他站在一幅画的前面,那幅画因为拍摄的关系看得不是很清楚,给她的感觉却依稀熟悉。
“茉莉,你能把你爸爸前面的那幅画拍给我看下吗?”谢云上对茉莉说。
过了一会儿,她收到一张照片,确切地说是一幅画。这幅画的背景是黎明时分,天空呈灰蓝色,山影重重峰峦叠嶂,云层如大片的梯田,绵延至看不见的尽头,远处的山峰与云相接,沐浴在金色的光照里。
谢云上闭上眼,她记得是在海边,耳边是此起彼伏的海浪声,海鸥在天际翱翔……
她问池逸:“为什么我的脑海里会出现一些画面,就好像我曾经见过?”
池逸说:“这是你的记忆,你只是想不起来了。”
“有可能会想起来吗?”
“记忆恢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因人而异,有的人也许很快就想起来,有的人也许一辈子都想不起来……”
她失去的记忆,又以另一种方式提醒着她。就好像,它是她失散多年的朋友,某个时刻突然来访,她认不出来,潜意识却唤起了她的觉知。
这幅画带给谢云上深深的困惑,她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在那里出现。更令她困惑的是,站在这幅画面前的莫恒山,他似乎看得很入神。
“云上阿姨,”茉莉的声音打断了谢云上游离的思绪,“你要来找我吗?”
“你们什么时候结束?”谢云上回过神,问道。
“我问下爸爸哦。”过了一会儿,小姑娘回答,“爸爸说,我们买完画就走。”
莫恒山要买下这幅画?
谢云上感到太阳穴隐隐作痛,她闭上眼,脑海中的画面渐渐清晰,那个背对着她站在海边的少女慢慢地转过身……
画面戛然而止,任凭她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谢云上摇了摇头,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睁开眼,额头上的汗珠随着胀痛的太阳穴缓缓滴落。她的指尖被掐出一道淡红色的印痕,她忍着不适起身,决定亲自去现场看看。
半个小时后,谢云上来到会展中心。她看到门口站着工作人员,进进出出的人都要验票。她问其中一个工作人员这里有什么活动,对方说在举办一场艺术品交易会。她又问怎么才能进去,对方说都是提前预约,没有预约不让进。
谢云上给茉莉发微信:“阿姨现在在外面,但是进不去。”
“我找爸爸。”茉莉说。
“先不要告诉你爸爸,阿姨在想办法。”她不想让莫恒山知道她出现在这里。
茉莉乖乖地答应了。谢云上找池逸要了他在这里工作的朋友的联系方式,很快,池逸发来对方的手机号码。谢云上联系上对方,搞到一张工作证进去。
走进会展大厅,每个桌台边或站或坐着两三个人,桌上摆放着鲜花、点心和矿泉水。服务生端着红酒和香槟,想要的话就过去拿一杯。谢云上走过去拿了一杯香槟,穿过人流找到那幅画。她看到,有的人驻足在画前看了会儿离开,有的人拿出手机拍照,有的人举着酒杯轻声交谈。隔着人头攒动的身影,她看到了莫恒山,就站在那幅画的面前。
此时的莫恒山正背对着她,她看不到他看着这幅画时的神情。
从初次见面,到星空下的依偎,再到如今再次相见,这个男人还是让她觉得难以靠近。理智上是这么想的,她却再一次莫名地感知到他的情绪……他又是在悲伤吗?
他认识这幅画的作者吗?还是,他曾经也去过画里的地方?
莫恒山觉得有人在看他,当他转过身的时候,却没有从人群中找到那个偷看他的人。这时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走到莫恒山的面前,递给他一张名片,客气地问道:“您好先生,这幅画是我的,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您好,请问这幅画怎么卖?”莫恒山开门见山道。
“不好意思先生,这幅画是不卖的,”对方略带歉意地微笑道,“如果您想买画,我再介绍别的给您可以吗?”
“可我只想买它,”莫恒山说,“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它。”
中年男子不禁皱眉,他没有想到这幅画能让买家这么喜欢。这是他从一个二手画商那里买回来的,他不知道作者是谁,当初之所以买下来是因为女儿喜欢。女儿走后,他就把它留下来了,他自己也经营着一家画廊,却从未想过卖掉。
见对方犹豫,莫恒山说,“这是我妻子的画,我想把它收回来。”
这些年来,莫恒山一直在做一件事,就是找回林奈丢失的画作。林奈早年的作品因为种种原因流落在外,他们婚后林奈成立了个人工作室,他一直帮忙打理工作室的画。那些画被他完好地保存起来,曾经有巴黎的买家想高价买走,他没有答应。
莫恒山通过朋友得知浦城要举办一场艺术品交易会,其中有林奈的画作。他是冲着林奈的画回来的,也有带着茉莉散心的目的。新西兰一别后,小姑娘吵着要回来,他知道,她是惦记着谢云上。茉莉找麦克要到谢云上的联系方式,和她经常聊天,他难得地默许了一切。
麦克说,孩子大了,需要妈妈。可是,他到哪儿给她找妈妈呢。她的妈妈早就离开了他们……莫恒山至今记得林奈离开前留给他的话,她说:“你一定要好好照顾我们的女儿,她会代替我陪伴你,而你要答应我守护她。”
他从回忆中抽离,听到对方抱歉地说:“实在对不起先生,我不知道是您妻子的画,这样吧,这幅画我就送给您了。我之所以不卖是因为这是我女儿喜欢的,她离开我多年,这幅画本是我的念想。我不能因为我的念想让它和它的主人分离,这幅画给您了。”
莫恒山欠身道:“是我该说抱歉才对,这幅画对我有特别的意义,谢谢您这些年呵护它。钱您一定要收,这是我的心意。”
谢云上躲在一旁看着两人交谈,她没有听见交谈的内容,但她知道他们应该是在谈这幅画的交易。
“云上阿姨……”就在她愣神的间隙,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身后,她回过头,茉莉向她跑来,和她一起回头的还有莫恒山。他循着茉莉的身影看过去,看到了谢云上。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有点不知所措。尽管莫恒山冷峻的外表看不出来,他的内心却生出了久别重逢的欢喜。
新西兰一别后,他们有一阵子没有见面。虽然茉莉经常和谢云上聊天,莫恒山却没有主动联系她,说什么呢……说你过得怎么样?还是你什么时候来法国?他觉得都不妥当。
自从那晚和谢云上聊天后,回来的这些日子有时候会想起她,想起那个夜晚她对他说的话。莫恒山想过再次见面的可能,那应该是他回来后,找一个恰如其分的理由约她见面。他暂时还没有想到这个理由,却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她。
“云上阿姨,我等你好久啦,你怎么才来呀?”茉莉看到谢云上很开心,跑过来拉着她的手。
“阿姨在找你呢。”谢云上摸了摸茉莉的小脸,微笑道,“见到你很开心啊,小茉莉。”
话音刚落,谢云上见莫恒山向她走来,茉莉拉着她的手小声说:“我没有告诉爸爸你来这里,我们不许穿帮哦。”谢云上点了点头。
她抬起头,莫恒山站在离她不近不远的地方,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薄唇轻启:“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她说完这句,下意识地回避他的视线,掌心渗出了薄汗。
见她故意不看他,莫恒山没再说什么,转而看到她胸前的工作证,问:“你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吗?”
“志愿者。”谢云上编了个理由,鼓起勇气与他对视,“你是来买画的吗?”
莫恒山意识到卖家还在等他,说:“先等我一下。”他走回去,之后的商谈很顺利,卖家收了一笔象征性的费用,莫恒山又订了他的另一幅画。
卖家把那幅画取下来,正准备送去包装,谢云上走过来问:“不好意思,我想看看这幅画可以吗?”
对方看着莫恒山,征询他的意见。莫恒山看着谢云上目光微动,半晌,他说:“好。”
于是谢云上看到了那幅画。
跟记忆中的场景相似,她看得很慢,没有遗漏任何细节。莫恒山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见她看得很专注,忍不住问道,“你觉得这幅画怎么样?”
谢云上不答反问:“你要买下它吗?”莫恒山点头。“你喜欢它吗?”她抬起头问道,莫恒山不明所以。“莫先生,”谢云上看着他,抿了抿唇说,“我有一个请求,不知道你肯不肯答应?”
“说说看。”
“我喜欢这幅画,你可以转让给我吗?”
莫恒山微怔。曾经有很多人想买林奈的画,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然而现在提出要买林奈画的人是谢云上。她说,她喜欢林奈的画……她喜欢林奈的画?
见他不语,谢云上忍不住再次问道,“可以吗?”
“你为什么喜欢它?”他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请求,直视她的眼睛。
“感觉。”谢云上已经平复了内心的情绪,她深吸一口气说,“我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觉得喜欢。”
莫恒山皱眉,他的眼神似乎要洞穿她的内心深处。两个人对视,片刻后莫恒山移开视线,轻而不容拒绝地说:“抱歉,我不能转给你,这是我妻子的画。云上,请你理解我的心情。”
“你妻子的画?”尽管谢云上猜到了,但猜测是一回事,亲口证实是另一回事。
这幅令她饱受困扰的画竟然真的是莫恒山的妻子画的,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事?
看着谢云上失神的样子,莫恒山刚要开口,却听见她轻声问,“可以告诉我她的名字吗?”
“林奈。”
林奈。
谢云上默念这个名字,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印象。她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也不认识叫林奈的女人。她闭上眼,努力搜寻脑海里的记忆,那个记忆深处的少女,那个站在海边背对她的女子,会不会叫林奈……
谢云上仿佛丢了魂似的站在原地。“云上,你……”莫恒山走近她,她却如惊弓之鸟,连连后退了几步。
“你认识我吗?”她抬起头,看着莫恒山,莫恒山停住脚步,皱眉看着她。“你认识我吗……”她又重复了一遍,随即觉得自己的想法真是荒谬。她连自己的过去都不记得,又怎么会奢求别人记得自己?
莫恒山一直留意谢云上的反应,尽管她故作镇定,却还是被他瞧出了异样。他问:“云上,你是不是见过这幅画?”
听到莫恒山的询问,谢云上回过神,她见莫恒山疑惑地看着自己,摇了摇头,垂着眼说:“没有。”
莫恒山正欲再问,茉莉却突然晃了晃他的手:“爸爸我肚子饿了,我们去吃饭好不好呀?”
莫恒山闻言摸了摸女儿的头,这才意识到刚才太过专注竟忽略了她。他的视线落在谢云上低垂的眼眸上,说:“好久不见了,一起吃个饭怎么样?”
谢云上没有回答,她的心思似乎仍然在那幅画上。这时茉莉拉着她的手晃了晃,谢云上回过神看向她,一双充满期待的眼睛映入眼帘。
“云上阿姨,我们一起去吃饭好不好吗?”小姑娘用撒娇的口吻央求道。
谢云上抬起头看了眼莫恒山,见对方正看着自己,纵然有满腹疑问,此时也不是提问的时机。她听见自己轻轻地说了一个字:“好。”
他们走到附近的一家餐厅,尚未到晚餐时间,人不是很多。挑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莫恒山给茉莉点了一份儿童套餐,问谢云上想吃什么?谢云上仿佛没有听见,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莫恒山于是没有再问,凭着对谢云上口味的印象,在菜单上点了几道菜,然后让服务生开一瓶红酒。
气氛一时安静无比,莫恒山看着沉默不语的谢云上,突然说:“云上,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谢云上抬起头,见他注视着自己,琥珀色的瞳仁里隐藏着探究,“你……是不是还想要那幅画?”
谢云上垂着眼说:“既然是你妻子的画,我就不夺人所爱了。”莫恒山刚要解释,谢云上抬起头打断道,“莫先生,换我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请说。”
“你……很爱你的妻子吗?”
莫恒山愣住了,他没有想到谢云上问的是这样一个问题。见谢云上一脸坦然地注视着自己,他的心没来由地一滞,生出一种连自己都抗拒的心情,低声说:“抱歉,这是私人问题。”
“是我唐突了。”谢云上随即一笑。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看到她的笑容,莫恒山也跟着笑了起来。之前的微妙气氛,随着两个人的相视一笑缓和下来。
“你可以换一个问题。”莫恒山收起笑,正色道。
“没有了。”
莫恒山微微一愣,她明明看起来还有别的问题想问,如果是关于林奈的那幅画,他可以回答她。除了他和林奈的感情,他不想被人知道。
“那么,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换莫恒山问她。
“可以。不过,”她顿了顿,用一种故作轻松的口吻说,“私人问题除外。”
莫恒山哑然,然后笑出了声。他看着她,声音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意味:“谢小姐,你很怕被人看穿吗?”
谢云上的心仿佛漏跳了一拍,她没有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但确实挺像他的风格。于是,她礼尚往来地回了一句:“莫先生,你是学心理学的吗?”
莫恒山仿佛找到了从新西兰回来丢失了的感觉,心中的积郁慢慢散开。只见他嘴角微翘,声音充满了磁性:“抱歉,我是学经济学的。”
这时红酒来了,服务生给二人倒上红酒。莫恒山举起酒杯,对谢云上微笑致意:“很高兴再见到你,云上。”
03 交谈
谢云上回到家,手中攥着一张名片,这是分别之时莫恒山给她的。只见上面用烫金的字体印着名字和E-mail,名字是中文和法文,他的法文名字叫Raphal,在法国人中比较少见。
谢云上把名片收起来,打算去洗个澡,这时手机响了,这么晚了给她来电的不用想一定是池逸。谢云上按下接听键,池逸的声音同一时间传来:“下午逛得怎么样?”
“就随便看了看,”谢云上说,“我把工作证放前台了。”
空气安静了几秒,池逸说:“这几天忙,没能抽出时间陪你,等你过生日的时候好好给你做一顿大餐。”
“池医生的大餐可不是一般人能吃到的。”谢云上边说边走到窗前,一阵微风吹来,风铃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
“就没有别的想说的吗?”池逸听着手机里的风铃声,微微笑道。
“比如……”
“比如,生日礼物。”
“你的大餐难道不就是吗?”谢云上笑道。
“不够。”对方语气微顿,然后说,“我想给你最好的,云上。”
谢云上没有说话,仰起头看着漆黑一片的夜空,今晚没有星星。
“累了吗?”没有听到她的回答,池逸有点不安地问道。
“池逸,”她看着夜空,想起白天在会展的经历,茫然地问道,“有没有可能……我的记忆里住着另一个人?”过了许久,池逸都没有回答,“喂,你在听吗,池逸?”
就在谢云上以为是不是信号出问题的时候,池逸的声音传来,听不出他此时的情绪:“为什么会这么想?”不等谢云上开口,池逸接着说,“从新西兰回来我就发现你不太对劲,云上,你在新西兰遇到了什么?”
“没有。”谢云上咬着唇。
“真的没有?”池逸语气微沉。
沉默片刻,谢云上深吸一口气说:“池逸,我在新西兰很安全,如果遇到了什么,我还能像现在这样和你聊电话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唯恐谢云上对自己产生误解,池逸放柔了声音,“我不过是担心你,好了别生气了,只要你说没有就没有……”一时没有得到谢云上的回应,池逸叹了口气,无奈地解释道,“你现在出现记忆混乱是治疗过程中必经的阶段,等下次手术之后这种症状就会减轻许多。云上,记忆是你的就是你的,哪怕是丢失了的也不会是别人的。相信我,我总有办法让它回来。”
“可是……”
“没有可是,这些都是你的猜测。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不要胡思乱想。”
尽管还有很多疑问,谢云上却知道从池逸这里问不出什么。他是她的主治医生,她的病他知道得最清楚,一直尽心为她治疗。池逸甚至比她更执着于恢复她的记忆,他为她做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也许是自己多虑了。
“云上,我是你的医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的情况。记住我的话,不要胡思乱想。”
“知道了,谢谢你。”她嘴唇微动,除了说谢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还需要说谢谢吗?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结束通话,谢云上躺在床上,今天的一切对她而言是一个谜。闭上眼,白天的情景再次在脑海中回放,她记忆中的那幅画是莫恒山的妻子画的,莫恒山的妻子叫林奈……
她努力回想那幅画是什么时候看到的,又是在何种情形之下,然而此刻混沌的大脑就像死机的电脑一样,怎么也工作不了。
她不禁懊恼为什么没有加莫恒山的微信,随即想到麦克之前说的,莫恒山没有微信。谢云上找出那张被她收起来的名片,上面只有E-mail,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联系方式。这个莫恒山活得比她还要“古董”。
谢云上想着明天醒来通过茉莉联系莫恒山,谁知第二天一早,收到了一条添加好友消息。看到微信名字,她就猜到是谁了,莫先生不请自来了。
莫恒山的头像是一个小女孩背影,名字是莫,看不到朋友圈。谢云上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刚刚注册的,只见他发过来一个字:“早。”
“早。”
谢云上手指一颤,回了同样一个字。只见莫先生的下一句话是:“有时间一起喝杯咖啡吗?”
谢云上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字,难道对方和她的想法一样,也困囿于那幅画?
他们约在她经常去的那家蓝山咖啡店,谢云上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莫恒山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他穿一件深蓝色大衣,咖啡店此时没有多少客人,她一眼就看到他,而她进来的那一刻,莫恒山的视线从窗外落到她的脸上。
她径直走过去,莫恒山露出笑容:“你不介意我帮你点了一杯美式吧。”
“你怎么知道我喝美式?”谢云上坐下来问道。
“店员说你是这里的常客,喜欢喝美式。”他唇角微扬,目光清澈明亮。
谢云上默然,怪不得他问她平时去哪家咖啡店。这时服务生端着咖啡走过来,微笑道:“谢小姐,您的美式。”她将美式放到谢云上面前,又将另一杯同样的美式放到莫恒山这边。
“谢谢。”空气里散发着咖啡浓郁的香气,谢云上抿了一口,两个人一时无言。
咖啡店里正放着歌,他们默默地听了会儿,直到一首歌结束,莫恒山开口道:“我想跟你聊聊昨天的事。”谢云上抬起头,他看着她说出心中的困惑,“虽然你不再执着于那幅画,但我还是想知道,它对你而言有什么意义吗?”
虽然他们认识的时间不久,但是以莫恒山对谢云上的了解,她昨天的行为未免令他感到反常。他甚至怀疑她是不是特意跑去看那幅画的,“志愿者”只是一个搪塞他的借口。
谢云上垂下眼眸,过了会儿,她说:“我只是觉得似曾相识,但有可能认错了也说不定。”
“只是这样?”他深深地凝视她,声音含着洞悉一切的了然,“云上,你常常发呆,想心事的时候喜欢低着头,你有一些小动作也许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看着她握杯子的手指微微颤抖。
听了他的话,谢云上没有回答。莫恒山觉得回来之后的谢云上没有在新西兰时那般洒脱快乐,她的身上像是背负着枷锁,似乎在隐瞒什么。她不是一个行事冲动的人,他后来又询问过店主,店主说并不认识那位索画的小姐,也从来没有见过她,那幅画自女儿故去后就一直锁在仓库里,直到这次交易会才重见天日。他很确定,除了莫恒山这个买家,没有人问过。
那么,谢云上为什么唯独钟情于这幅画?
是真的似曾相识?还是,有别的不可说的隐情?
这时店里又换了一首歌,是一首老歌,谢云上听着舒缓哀婉的歌声,微微出神。
“莫先生,我记得你说我不喜欢被看穿。”她侧过脸看向窗外,眼里有隐隐的水光,轻声道,“三年前我出过一场意外,失去了记忆。我的一些看起来不想被看穿的行为只是出于自我保护……我不想让别人看出我失忆。”
老实说,失忆这种事如果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她以为只有在电视剧里才会出现。她从漫长的沉睡中醒来,先是得知自己失忆,后来了解到,除了失忆,她其实还得了一种更严重的病,阿兹海默症。
那是人到了很老的年纪,记忆力严重丧失,仅存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渐渐地,生活不能自理,直至死亡。患这种病的人,没有清醒的意识,身边的亲人、爱人甚至连自己都不认识,活着和死去都没有尊严。
池逸没有隐瞒她的病史,这个病有可能来自家族遗传。在这么早的年纪病发,实属罕见,就连池逸这样的顶尖医学家,一时间也束手无策。她知道、接受、配合治疗……表面上看起来没有受到影响,只有自己明白,一个人在经历着什么,又在恐惧着什么。
她在半夜突然惊醒,经常一个人发呆,手指无意识地颤抖。她很难入睡,有时候睡着睡着开始做一些奇怪的梦,醒来泪流满面。她分不清真实和幻觉,有时候自言自语,和脑中的“她”对话……长此以往,即使“阿兹海默症”没有病发,她都要怀疑自己得了精神分裂症。
一曲终了,她转过脸对他说:“你失去了你的妻子,我失去了我的记忆……我们其实不知道人生会开到哪个渡口,但我想,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04 生日
那天之后,谢云上和莫恒山没有再联系,两个人各自都藏着秘密,各自都守着对方的秘密。
谢云上的生日到了,这天池逸本来打算提早过来给她庆生,但院里临时开会走不开。门铃响了,谢云上打开门,收到玫瑰花礼盒和定制蛋糕,一看就是池逸送的。谢云上接过鲜花和蛋糕,在签字单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正打算给快递员道谢,谁知一直戴着帽子低着头的快递员突然抬起头,一张阳光帅气的脸出现在面前。
“姐,你高兴得连我都不认识啦?”
“谢雨哲怎么是你啊?”谢云上惊讶道。
“怎么就不能是我啊,有我这么随叫随到安全可靠的快递小哥吗?这可是我哥亲自嘱咐的,要我务必在最短的时间把礼物送到你的手中。怎么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池逸什么时候变成你哥了?”谢云上失笑,“进来吧。”
谢雨哲是谢云上的弟弟,父亲去世后,还在读高中的谢雨哲跟着母亲回了老家。多年来,他们姐弟联系很少,在她出事后的这几年才重新恢复了联系。谢雨哲大学毕业后来浦城发展,目前在一家设计公司工作。
“对了,我听池逸说你谈了个女朋友,有这回事吗?”谢云上给他拿了双拖鞋换上。
“分了。”
“这么快?”
“姐,你的时间差和一般人不一样吧,我上个女朋友是两个月前的事了。”谢雨哲换好拖鞋打开冰箱,拿出一盒酸奶。
“现在呢?”
“单着,你要给我介绍吗?”谢雨哲咬着吸管问。
谢云上摇头,她这个弟弟,要不是父母都走了她才懒得管。
谢雨哲的亲生母亲几年前去世了,老家没什么亲人了,她遭遇意外从沉睡中醒来后一次都没有回去过。她想,等哪天有时间回去给他们扫墓。
谢雨哲坐在沙发上看着整理屋子的谢云上。时光飞逝,转眼间他们都长大了,转眼间……他的神情有一丝不易觉察的黯然。
他们相处的时间其实很少,姐姐十六岁就离开了家,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来,就连父亲去世都没有回家。他再次见到她,是近十年之后,母亲去世的那一年她出了意外。他记得那天下着大雨,他接到池逸的电话,这么多年,他只有从池逸那里得到关于她只言片语的消息。
他记得那天,池逸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沉重,他说:“雨哲,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回忆戛然而止。
谢雨哲站起身,对谢云上说:“姐,我还有事先走了。”
“雨哲,今天是我的生日,你不留下来吃个饭吗?”谢云上转身看他。
谢雨哲别开视线,没有说话。门铃又响了,谢云上走过去开门,池逸拎着袋子走进来。“我还以为你要很晚才来呢。”谢云上说。
“今天是你的生日,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能晚到呢。”池逸笑着走进来,看到谢雨哲,和他打了声招呼。
“哥,你吩咐的事我都办完了啊。”谢雨哲看着他说。
“没完。”见谢雨哲一脸疑惑,池逸把袋子塞到他的手中,“今天是你姐的生日,陪我一起下厨。”
谢云上眼里露出笑意,谢雨哲看着池逸嘴唇动了动,默默地应了声:“好。”
池医生开始准备生日晚餐,他洗完手看着站在原地的谢雨哲,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过来帮我打个下手。”
“你不是不让人进厨房的吗?”谢云上把洗好的葡萄放到果盘里,随手摘了一颗递给谢雨哲。
谢雨哲默默地接过,听到厨房里的池逸说:“洗菜总得有人洗吧。”
“那我来洗吧。”谢云上放下果盘,走到厨房门口。
“你今天就好好当你的寿星吧。”池逸靠在门边不让她进去,他看向谢雨哲笑道,“雨哲平时不做饭,让他多学着点,这样好找对象。”
谢雨哲嘴里嚼着葡萄,一脚跨进了厨房,点点头道:“我哥说得没错,你今天就好好当你的寿星吧,有我们两个男人为你服务。”
池医生继续展露精湛的厨艺,谢雨哲连吃了两碗米饭,打了个长长的饱嗝。收拾完桌子,池逸端着蛋糕走过来,只见上面站着一只优雅的天鹅,旁边插着代表年岁的生日蜡烛。
“好了,谢小姐,祝你又年轻了一岁。”池逸把蜡烛点上,示意谢云上许愿。
谢云上看着蛋糕上的天鹅,看着点燃的生日蜡烛,耳边回荡着池逸和谢雨哲为她唱的生日歌。这是谢云上新生后的第三个生日,她双手交握,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在她的印象里,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但这三年池逸每年都坚持给她过,每年都像这样捧着蛋糕让她许愿。
她看似勇敢坚强,其实已被苦难填深。莫恒山说得没错,她害怕被看穿,害怕心里那些隐秘生长的忧虑与恐惧迟早吞噬正常的自己。可是,她还是假装一切都好,努力地生活,努力地拥抱这个世界。
她喜欢兰花,因为兰花喜静,清冷孤独,却一直顽强地生长。它在阴暗的环境里独自芬芳,如同她,就算忘了全世界,被全世界遗忘,也要努力活出期许的模样。
第三年的生日愿望,她想为认识的他们许愿。
她许愿,池逸找到真正懂他、爱他的人,她知道他喜欢自己,原谅她不能接受这份爱。她许愿,雨哲能够幸福,他们姐弟年少时分离,如今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偶尔一起吃个饭已是珍贵。她许愿,莫恒山走出失去妻子的伤痛,和茉莉幸福地生活。
谢云上睁开眼睛,在心里默默地说:“我们都会好的……会好的。”
吃完生日蛋糕,谢雨哲说有事先走了,他不想再继续留下来当电灯泡。屋子里只剩下谢云上和池逸,这时灯突然关了,一簇明亮的火光升起,是一根焰火棒,闪耀的火花映照着池逸眉目清秀的脸。
他将焰火棒递给谢云上,拿出准备好的戒指盒说:“打开看看。”谢云上看着他,迟迟没有打开。直到火光快要熄灭,对方绷不住了,语气无奈道,“寿星,好歹配合一下剧情吧。”
“池逸,”谢云上看着他手中的戒指盒,缓缓开口,“我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它一定很漂亮,可是我不能收。你的爱人应该是一个健康快乐的人,有着完整的过去,有着对人生的理想构建,与你志同道合,懂得爱与被爱……而我是一个没有过去也不知道未来的人,我无法承受如此珍贵的心意,池逸,你应当明白,我这样的人无法和你共度一生。”
这是谢云上的心里话。
她失去了记忆,她的病尚不知会发展到什么程度,甚至有可能毫无预兆地死去……这样的自己,谈何共度一生。池逸已经为她做得够多了,她不想成为他的负累。倘若有一天她独自离去,留给他一个人的伤痛该有多深,她不愿去想。何况,她只是把他当朋友。
听了谢云上的话,池逸的脸上浮现一丝悲伤,他深深地看着她,眼里暗藏着她看不懂的深沉情感。他说:“云上,你怎么知道你想的就是我想的呢?你还没有试过怎么知道我们就不能共度一生?你说的这些只是你的想法。人生只有一次,不可能从头再来,我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这个道理。知道我为什么要学医吗?因为学医才能让我体会生命的意义。看多了世间的悲欢离合,才会在想爱的时候毫无保留地去爱,一分一秒都不想耽误。人的生命时钟是设定好的,不知道哪天就停了,我很后悔没有更早地表白……”
他固执地将戒指盒放到她的手中,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说:“这枚戒指是按照你的尺寸订的,除了你之外,我从没想过给别人。云上,无论你接不接收,它都属于你。”
说完这番话,池逸转身离开了。
谢云上握着池逸放到手中的戒指盒,许久没有动。她固执地拒绝他的追求,他固执地坚持他的追求。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房间,把包裹着池逸心意的戒指盒放到桌上,一个人在黑暗的房间静静地坐着。
她的心情,犹如浮云飘散,海浪翻涌。
过了很久,她将脸深深地埋入掌心,泪水顺着指缝流了出来。
05 林奈
那是春暖花开、草长莺飞的季节,彼时林奈在巴黎学绘画。她在国外没什么认识的朋友,除了一个在英国读书的表妹,但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系了。
林奈是一个孤僻的人,除了绘画之外,几乎没什么兴趣爱好,也很少参加学生之间的联谊。她没念完书就去了巴黎,有人问她为什么来巴黎学画?林奈说,因为莫奈,她最崇拜的画家是莫奈。
林奈家境贫寒,学艺术开销很大,为了筹措在巴黎的学费和生活费,她平时除了打工之外,还给有钱人家的小孩当私教,偶尔兼职艺术模特。虽然辛苦,但是为了生计,林奈并不是那么在乎,因而她在中国留学生的圈子里,一直是个异类。这恐怕也是除了性格之外,她没什么朋友的原因之一。
她曾经深受自己美术老师的青睐,美术老师在巴黎艺术圈颇有名气,林奈唯一出现在社交场合就是跟他在一起。他赏识她,给她机会,动用自己的资源和人脉扶持她。而林奈也不负所望,年纪轻轻就在巴黎的上流圈子崭露头角。她长得清纯动人,有一股神秘的东方气息,因为出众的长相和绘画造诣,不乏艺术大咖和社会名流青睐,甚至有人想长期包下她的画作。
可在林奈二十岁的时候,美术老师突然自杀了,传闻说是为情所伤。林奈也因此成为众矢之的,有人认为美术老师的死和她有关。
没有了美术老师做后盾,她的留学生涯变得非常吃力,加上那些捕风捉影的传闻,没过多久就退学了。退学之后的林奈不知何去何从,可是她不想放弃,就在这时方安娜找到她,她再次见到了那个人。
方安娜是林奈的表妹,个性活泼开朗,喜欢参加派对结交朋友。她在留学生圈子很吃得开,常常和几个朋友开车周游欧洲列国。在英国,她认识了莫恒山。
那是一次留学生圈子的聚会,醉酒的方安娜被一个男人为难,是莫恒山替她解围。早在莫恒山出现的时候,她的目光就牢牢地锁住了他,他们同为中国人,莫恒山出众的外表、非凡的气质和得体的教养等让方安娜怦然心动。
方安娜想接近莫恒山,苦于找不到机会。有一次,她听说莫恒山喜欢艺术,于是找到他的同学,约着一起去了巴黎。方安娜想到母亲的嘱咐,在国外读书这么久,还没有见过表姐,虽然她心里不是很乐意。她听说林奈也是学艺术的,没准知道一些小众的地方,可以带着他们去玩玩。说白了,她还是想给自己和莫恒山制造机会。
那次约会是在橘园,橘园位于巴黎香榭丽舍大街,旁边就是久负盛名的杜乐丽花园。之所以选在橘园,是因为这里闹中取静,珍藏着莫奈的八幅全景《睡莲》。
方安娜问莫恒山:“你喜欢莫奈吗?”
莫恒山说:“我喜欢凡·高。”
“巴黎周边有个凡·高生前居住的小镇,我们可以找时间去看看。”方安娜雀跃地说。
莫恒山不置可否,他来巴黎纯粹是为了散心。他听方安娜说,巴黎有个学绘画的表姐,可以约着一起见见。
方安娜给林奈发消息,对方一直不回。方安娜叹了口气,说:“我这个表姐真的是……”
正当她准备跟莫恒山说“算了,我们还是自己玩”的时候,莫恒山看到了林奈。和传闻中不太一样,林奈一头黑色长发,穿一条浅蓝色长裙。她坐在一棵树下,膝盖上放着一张画板,整个人散发着特别的气质。
她在作画。
莫恒山不禁驻足,而身旁的方安娜早已跑过去,和林奈打招呼。
她们表姐妹长得并不像,方安娜艳丽,林奈清纯。只见方安娜拉着林奈走到莫恒山面前,介绍道:“这是我表姐,这是我师哥。”
那次初见给莫恒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是因为林奈的长相和气质,而是对方那双像是含着烟雾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他,对他说:“莫恒山,我认识你。”
她清楚地叫出他的名字,莫恒山这才知道,原来他们曾经在同一所学校读书。
方安娜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反倒是莫恒山和林奈,也许是“他乡遇故知”,两个人聊得很投缘,渐渐地把方安娜晾在了一边。三个人一起去看莫奈的《睡莲》,方安娜故意当着莫恒山的面问林奈:“我记得你是喜欢莫奈的吧?”
林奈抬起头看了眼莫恒山,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问莫恒山:“你喜欢莫奈吗?”
莫恒山想了想说:“我更喜欢凡·高。”
林奈说:“我也喜欢凡·高。”
女人之间的直觉向来敏锐,方安娜再怎么迟钝也嗅出了一丝不寻常,她这个表姐在讨好她喜欢的人。许多年来,方安娜一直很讨厌林奈,也许起因就是这场橘园之约。
莫恒山看着林奈:“我在高中的时候见过你吗?”
林奈低着头,回避他的视线,轻声说:“你那么耀眼夺目,喜欢你的女孩很多,我这么普通,你有可能见过但已经忘了。”莫恒山微皱着眉,不等他开口,林奈鼓起勇气道,“我不仅见过你,我还偷偷暗恋过你……”
莫恒山愣住了,继而想起了高中时代的“荒唐”。并不是他有多荒唐,而是他每次去学校,都有很多女生追着他,给他送便当、塞情书、买礼物……行为简直堪比追星。他在原来的学校是校草,是学霸,属于风云人物,免不了受到太多的关注。
他记得每次去图书馆看书,总有人在他的座位上放情书和礼物,有的女生还放自己的贴身物品希望被男神“眷顾”。还有他看过的书,凡是他翻阅过、借阅过的书,都被有心人抢夺一空,甚至有专门的黄牛售卖他的“同款book”和看书时偷拍的照片。
在莫恒山看来,这一切都很荒唐。
“该不会你当年……”莫恒山惊讶地问。
林奈即刻会意,她露出我见犹怜的笑容说:“我没做那些事,但是我给你写过一封信。与其说是信,倒不如说是我的日记,厚厚的几页纸。”她努力地回想,“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有个人也许和你很像,也许你们本来就有缘分,只是走散了。”
莫恒山若有所思地听着,他的思绪像是飘到了很远的地方。林奈看着他,抿了抿唇说:“我那时候并不想让你知道我是谁,毕竟喜欢你的人太多了,可是,我还是偷偷地喜欢你,喜欢你所喜欢的……”她说着说着流下了眼泪。
她睁着朦胧的泪眼看着莫恒山,见他皱眉凝视着自己,语带伤感地说:“我说这些不希望你有负担,我只是没想到,过了这些年还能再见到你,我本来以为这一生都见不到你了……”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泪如雨下。
那次见面之后,不久后,他们有了第二次见面。
这一次方安娜没有再出现,林奈跑到英国去找莫恒山。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长得漂亮不说,又有独特的艺术气质,莫恒山的同学各个看直了眼,怂恿他追人家。
在正式确立关系之前,莫恒山问了林奈一个问题。
“你说,你喜欢我所喜欢的……你知道我喜欢什么?”
他记得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他从学校的小花园经过,看到一个女孩坐在一棵树下。她穿着黑色的防风外套,扎着马尾辫,脖子上围一条红围巾,背对着他在听一首音乐。
那首音乐是……
“《人间失格》”林奈回答道。
他看着她的眼睛,突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一直悬荡许久的心似乎找到了安放的地方。
原来,他们曾经是见过的。
“你知道我在这儿,为什么不来找我呢?”莫恒山注视着她,他的眼神让她莫名地不敢直视。她悄悄地捏紧了颤抖的手指,鼓起勇气与他对视。
“我没有勇气。当我听说你要出国,我就觉得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了。何况,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我来法国除了学画,也想换个环境生活。我说了你不要看轻我……”她咬紧牙关,含泪道,“我家里很穷,家里人不同意我学画,出国的学费和生活费都要靠自己。刚来的那几年,我一个人活下来都非常艰难,怎么有能力去找你呢?茫茫人海,世界这么大,也不一定就能找到你,万一你有了喜欢的人,我又该怎么办……我想让自己变得更好了,再来找你,如果一切还来得及的话……”她越说越小声,说到最后情绪失控捂住了脸。
莫恒山看了她许久,然后伸出手,对她说:“你看,现在找到了。”
飞机于早晨六点五十分起飞,关机前,莫恒山给谢云上留言:“云上,我回巴黎了,下次再见。”他的身边是靠着他正在熟睡的女儿。
很快,他收到回复:“一路平安。”
谢云上长久地凝视着天空,灰色的天空划过一道长长的白线,太阳隐在云层之后,散发出柔和的光。风中传来阵阵歌声,对面的小公园里,一群孩子在手风琴的伴奏下放声歌唱。老人在打太极,戴着耳机的年轻人在晨跑,穿着长裙的女孩坐在树下念书。一只足球远远地飞过来,戴着棒球帽的少年捡起球,向着晨光跑去。
这个宁静的清晨,风中传来迷人的暗香。晨光熹微,鸽子从远方飞来,落在窗台上,风铃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如斯静谧的时光,足够忘却一切烦忧。
她想起一位作家说过的话:“你如何看待这个世界,会影响你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