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伐鬼
淹城西侧的后山,一群猎人正拿着猎叉、长枪围追一只野猪,众人口中呼喝不断,手中敲着铜锣,终于将野猪逼到一处石壁之下。
一群人一只猪隔着一条小溪遥遥对峙,人虽然众多且持有利器,但那只野猪十分雄壮,被众猎人围堵住也没有困兽的慌张,反而用一对黄豆眼四处扫视着众人。猎人们都知道山里的野猪十分厉害,就算是老虎等凶兽也一般不会去招惹成年野猪,若不是这头大野猪已经成了祸害,众猎人断不会冒险冲它下手。
两方对峙没多久,有俩人抱着一团东西匆匆地奔了过来,边跑口中还喊道:“魏老爷子,网来了!”
猎人当中有个腰别旱烟袋的半老头子,回身骂道:“两个憨货,跟后面磨蹭什么!?”
那俩人一胖一瘦,喏喏告饶:“老爷子,你们跑太快了,我俩跟不上呀。”
魏老爷子不再理会他们,而是向两侧的人吩咐道:“去把网张开,左三右四,捉大放小。”
周围这些猎人都是熟手,魏老爷子吩咐下来,他们便立即从胖瘦二人手中接过兽网四下布置去了。
胖瘦二人凑到魏老爷子跟前,问道:“老爷子,左三右四,捉大放小,是个啥意思。”
魏老爷子却仍旧不理会他们,这俩人闹了个大红脸,挠着头不知道该咋办,这时又有一个汉子上来,给他俩手中一人塞了一个木榔头:“你俩别瞎跑,去右边找韩大个儿,他会安排你们俩砸桩子。”二人提着木榔头怏怏而去。
直到胖瘦二人开始砸桩子了,才弄明白所谓的左三右四就是左边三个桩,右边四个桩,张网的时候,放大处不放小处,魏老爷子又让吩咐众人点起火把,这么一来,火把、人、网把峭壁下的野猪围了了个结实,就算是野猪再雄壮也只能实瓮中之鳖。
巨大的野猪初时尚神态自若,等到峭壁下腾起十数道火把时,它开始有点焦躁了,不停地踏着蹄子,硕大的鼻子子喷着白气。
魏老爷子冷冷地瞧着这只困兽,口中喝道:“投矛!”
一声令下,四下壮硕的猎人,将手中长矛举在手中,“嗖!嗖!嗖!”十数个猎人十数根猎矛一同投出,那些矛尾都系着一根柔韧的细绳,一掷不中即拉回猎矛再投,投中了便用力拉扯,这些猎矛十分锋利,一旦扎中别入肉三分,矛上带有倒钩,一扯之下反带起一块猪皮,直扯得野猪一阵阵踉跄。
野猪不停的刨蹬着地面,多次向冲出去,只是每当它蓄势要冲撞之时,尚未冲起来就被兜头一阵猎矛给迫了回去,先失了当头大锐气,再要冲的时候,已然少了几分凶悍,身上也中了七八支猎矛,猎人的拉扯如同钝刀割肉,一点点消磨着它的气力,如此焦灼往复,猎人众多不停替换人手,野猪只有一个困兽犹斗,待到最后时,这只雄壮的野猪趴窝在峭壁根,鼻孔呼呼喘着白气,已然没了半分力气。
也就只有此时,魏老爷子一直绷着的脸才有些缓和,从腰间抽出旱烟锅子,嘿然笑道:“给它当头一棒槌,看它还蹦跶!”
胖瘦二人没分配什么要紧的事,这事赶忙凑上来给魏老爷子敲腿揉肩:“老爷子,这野猪个头大归大,终究是个畜生,咱犯得着这么多人堵它么?”
魏老爷子斜眼瞅了他二人一眼,冷笑道:“山里的大野猪,大虫都得躲着,你俩怂瓜懂个锤子!”
胖瘦二人挠头傻笑:“那咱俩就知道种地,也没进过山嘛,这大野猪在山下面祸害庄稼,可把咱给祸害惨了。”
魏老爷子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眯着眼睛看困兽犹斗大野猪,道:“山里的野兽长得太大了,就带着邪性,这只大野猪你瞅着现在已经快不行了,憋着坏呢,小崽子们抓紧了,可别松手咯!”他又冲那些猎人喊了几嗓子,眼睛一瞬不停得瞅着那只大野猪。
魏老爷子是军伍里退下来的老游骑,回到乡里后,带着自家儿郎练起来了一支猎队,将军伍征战的一些阵型也弄得有模有样。这只大野猪原本在山里从没下过山,这次不知道是何缘故,不仅下了山,还把山下的庄稼祸害了个干净,一张大猪嘴吞下了不少粮食,却犹不知足,竟又祸害了几个人。
胖瘦二人晓得魏老爷子这帮猎人是十里八乡有名的队伍,进山猎杀野兽十分了得,见了野猪凶悍,便急忙找来了魏老爷子除害,这才有了猎队围堵大野猪的事情。
就在胖瘦二人巴结魏老爷子之时,魏老爷子忽然爆喝一声:“抓紧了,这畜生要跑!”他虽瞧出来并高声示警了,但那些猎人却被野猪熬得力气续不上了,几个冲撞后,大野猪后退数丈四蹄蹬踏,跟一座小山一样的身子径直往魏老爷子这里冲来。
魏老爷子霍然起身,手里噌得提起一支猎矛,猛冲两步一“嗖”得掷了出去,猎矛正中野猪左肩,大野猪却不理会,任凭猎矛扎进皮肉,仍是直撞而来,眼见就要撞倒魏老爷子跟前时,却被木桩间的一张大网给缠住腿脚,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地,一直滑到魏老爷子跟前。
魏老爷子不慌不忙地将矛尾后的长绳往木桩子上结结实实套住,其他猎人也是如此,十几支猎矛拖着长绳,长绳的末端系在了先前的木桩上,猎矛的倒钩勾住野猪,加上之前的缠住腿脚的网,将这只大野猪结结实实的捆住了,四只蹄子犹在地上踢腾,却已然站不起来了。
魏老爷子提着一柄狭长的刀迅速往大野猪走去,类似于军伍骑兵善用的长刀,却又短了许多,刀背乌黑刀刃雪白,想必是常打磨的利刃。魏老爷子走地极快,大野猪喷着白气的鼻子被魏老爷子一脚踏住,狭刀迅捷向猪颈斩去,但是野猪着实太大了,狭刀斩到颈骨时已经没了劲道,一时竟斩不下去了。
野猪脖颈大量猪血喷出,将魏老爷子喷了一头一脸,连眼睛都被糊住了,他经验老道,手觉狭刀被卡住,立时弃刀后跃,也有其他猎人护在他身前,躲过了大野猪绝命一咬。
魏老爷子用袖子擦掉脸上的猪血,冷笑道:“好畜生,看你还能折腾几时?你们去将木桩砸结实了,别上前,让它放干血。”果然,不过半柱香的功夫,那只硕大的野猪已然不动了。
其中一个精瘦的猎人手提猎矛猫着腰上前戳了戳野猪,野猪也只翻了翻眼皮,并无多大反应,那猎人跳回三步,才转身向魏老爷子说道:“老爷子,已经死了。”
魏老爷子重新抽出旱烟锅子,在脚跟磕了磕,吩咐道:“去绑了,拖回村子里。”
四下猎人得令,扯起一条粗壮的绳子就要往野猪脖子上套,谁知看似死透了的硕大野猪忽然摇头甩尾,张口将就近的一个猎人咬起,上下颌用力巨头猛甩,那个被咬中的猎人登时断成两截,眼见不活了。
其余猎人惊悚后退,只见那头大野猪后背黑毛炸起,原先捆住四蹄的网还有扎在身上的猎矛尽皆拉紧绷直,它脖颈上那柄狭刀也被崩飞了出来,伤口却没有一滴血流出来,原本腥红的眼睛,现在泛着幽白,已然不似活物。
魏老爷子见状赫然大惊,旋即高喊道:“散开,投矛,起火把!”还是那些对付野兽的法子,但是此时已然无用,原本就巨大的野猪此时好似又生生壮大了一倍有余,硕大的猪头自上而下的俯视着众猎人,凶悍至极。
一众猎人紧紧围在魏老爷子身周,有个汉子回身对他劝道:“老爷子,您先走,咱们几个顶住它!”魏老爷子闻言拿烟袋锅子敲了他脑袋一记,骂道:“顶个屁!快带着胖瘦两个怂娃子从一边走!回村里后,赶紧向淹城官家报告这里出了猪妖!”
那个汉子看着他有些迟疑,魏老爷子拿着烟袋锅子又敲了他脑袋几下:“快走!磨蹭个啥!?”
那汉子跺脚嗟叹一声,又喊了几个年小的和有家口的,拖着胖瘦两个庄稼人迅速往身后撤去。魏老爷子低声喝道:“投矛!”他带着剩下的几个猎人往野猪的另一侧边跑边投矛,意图吸引野猪的注意,让汉子那些人能安全逃脱。
谁知野猪着实太凶猛了,眼见魏老爷子绕侧,便直接冲撞了过去,好似一座小山迅速压了过来,魏老爷子还没反应,就已经被撞到半空中,落回地上时已然人事不省生死不知了。
野猪撞倒魏老爷子后便转头冲向带人撤走的汉子那边,那汉子也是个勇壮的猎人,当先推开胖瘦二人,道:“快去城里告知官府,咱来引开它。”他说着提起猎矛和弓箭,三两下快速跳到山侧的一块巨石上,张弓搭箭,他箭法极为精准,接连射出三箭尽数射中野猪脸上,这让野猪十分恼怒,放过胖瘦二人,径直冲猎人汉子而来。
猎人汉子站在巨石上,望着野猪巨大的身体奋蹄而来,泛白的眼珠看不见任何光影,沿途的树木被纷纷被撞折,他能感觉到脚底下的巨石开始震颤,此时就算是他跳跃下巨石,在地面逃跑也跑不了几步,就会被野猪踏在蹄下,还不如倚仗着脚底下的巨石与野猪纠缠,当下将弓箭往身后一背,提起脚边猎矛,放声嘶吼:“来呀!你这杂毛畜生!爷爷在这里!”
奔袭的野猪一路冲撞,遇见什么撞翻什么,眼见就要到猎人汉子跟前了,十丈…五丈…三丈…一丈,猎人发红的眼睛里野猪地影子越来越大,右手的猎矛将要捅出时,一个暗红色的身影忽然从一侧冲了出来,撞向野猪硕大的脑袋,那红色身影冲过来的时候,另有一道白色的身影迅速掠来,电光火石般拎起汉子疾步跃走。
只听得“轰然”一声巨响,野猪还是撞在巨石上,只是往右偏了三丈,虽然撞得碎石崩裂,那猎人汉子却早已不在巨石上,此时安然无恙的站在不远处的大树只敢上,脸上还保留着视死如归的神情。
等猎人汉子回过神来的时候,身子一个趔趄,险些从树上跌下去,他定了定神,才发现身侧有个白衣少女正扯着他后背的衣服防止他掉下去。
白衣少女笑道:“莫慌莫慌。”
猎人汉子又定了定神,才忐忑问道:“姑娘救了咱?”
白衣少女收回了扯住他后背的手,道:“救了你是不假,其他人就未必见得咯。”她指的是之前被野猪祸害死的猎户同伴。
猎人汉子四下张望,果然瞧见和他一起猎杀野猪的猎户如今都躺在地上,好的还能动两下,坏的已经残肢败体了,当下红了眼睛,就要跳下去与野猪拼命。
白衣少女连忙扯住他,骂道:“蠢蛋,去送死么!有人替你打呢!”
猎人汉子这才发现,原来在大树底下,还站着一个暗红色头发的少年人,正手执一柄锈迹斑驳的青铜剑与野猪对峙,那硕大野猪体型下,少年人显得尤为渺小,就像是老鹰爪下的小鸡仔,但是少年人闪转腾挪,十分灵活,硕大野猪体型反而受制于少年人。
猎户汉子惊魂未定,忍不住问道:“少侠们是官府里派来捉猪妖的么?”
少女目光始终落在下面红头发少年人身上,浑不在意地回道:“嗯。”
猎户汉子又问道:“那少侠可见到胖瘦两个庄稼汉了么?”
少女目不转睛望着下面战局,缓缓摇头。
猎户汉子心中焦急,忍不住又问道:“少侠……”
少女目光骤然落在猎户汉子身上,面色楞肃,吓得猎户汉子一个激灵,他只觉眼前白影一晃,脖颈上中了一记手刀,立时昏倒。
少女将猎户汉子丢在树干上,撇了撇嘴:“果然,让凡人看见还是好麻烦好麻烦。”她不由得记起自己未出事前,凡人总是看不见自己,省去了好多麻烦,只是被诸葛歧害了之后,什么事都变得麻烦起来。
她打昏猎户汉子后,冲着下面的红头发少年喊道:“喂!你要磨蹭到什么时候,它不过才刚刚变成沙鬼,你跳起来斩它脖颈不就得了!”
下面传来红头发少年气急败坏的声音:“少说风凉话!这只野猪皮糙肉厚,你来斩一个看!”声音有些急促,显然是躲避野猪的时候说出来的,一口气喘不匀,连声音都断续了。
少女冷哼道:“若是我的月韵,就算是它铜头铁骨,我也能一剑削下来。”
红头发少年嗤笑:“哼,你那柄剑还没小手臂长,怎么斩得下来这么大的猪头!”
少女则继续冷哼:“少见多怪的乡巴佬,你当月韵短真就斩得小么,我魂力全胜之时,能斩五丈!”
少女说完后,发现红头发少年半天不说话,连忙探头下去瞧望,怕这个乡巴佬一个不小心被野猪吃了,却见红头发少年在下面面容凝重似有所思,身子一直在闪转腾挪躲避着野猪的冲撞,有几次堪堪躲过,很是狼狈。
少女有些担忧:“喂!诸葛岐,你可当心啊!你要是死了,谁来替我做司守?”
红头发少年闪开野猪的冲撞,怒道:“窝在树上说风凉话,下来帮忙啊!”
这二人正式诸葛岐和穆玥,穆玥摩挲了下手掌,不无遗憾地说道:“我的月韵不能使唤了,你让我下去送死么。”一张脸上十成十地看戏神情,完全没有下来得到打算。
诸葛岐不想再理她,手中的青铜剑被他舞地飞起,他原先是习有武艺的,只是这只野猪妖硕大无朋,又生的桐皮铁骨,让他束手束脚,只能这边砍一下,那边扎一下,竟也和野猪打了个有来有回。却听树上穆玥又道:“好好的一把剑,你拿来当烧火棍,啧啧,可惜喽!”
诸葛岐更不想理她了,只当树上站着的是只聒噪的乌鸦,一心一意地对付眼前的野猪,刚刚穆玥说的魂力可以斩及五丈,让他心头一动,在躲避野猪的时候一直在思索如何让魂力和手中的青铜剑融合斩出。他自己对魂力其实了解很少,只听穆玥之前简单提过,知道是魂魄外发的力量,穆玥的魂力是淡淡的白色,他的魂力是如同他头发一样的暗红色,张扬的散布在他周身上下,且十分浓郁。
穆玥常耻笑他不知收敛魂力,让魂力一直外放才导致魂力浓郁,更容易招惹鬼怪,这也就是诸葛岐时常见鬼的缘由,当然他那奇怪的眼睛为何能看见鬼怪也让穆玥也好奇不已。
在诸葛岐静心思索穆玥方才关于魂力的话,一个不留神被野猪撞个正着,整个人都飞了出去,脑袋也有些混乱了,他听见不远处树干上穆玥叽叽喳喳叫着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还有野猪四蹄不停踏地、鼻孔喷气的吼叫声,而后轰得一声,周边便没了声响。
渐渐的,诸葛岐周边的景物缓慢扭曲发生变化,原本桦树林变成了火红的枫叶林,蔚蓝的天空变成苍白的宣纸色,一条青石小径歪歪斜斜的往山上延伸而去,枫叶不停的从枝丫间飘落,循着枫叶林望去,便是满山满谷的红叶,诸葛岐站在其中茫然四顾,不明白前一瞬还在生死关头,后一刻便来到了这里,着实有些诡异,双脚不自觉走向青石小径,一步踏下,青石小径如有水漾波纹散开。
诸葛岐拾阶而上,也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天地茫然无日无月无云无鸟,红色枫叶漫天浸染着宣纸般的天地,他早已忘了除此间世界的所有事情,只踏步而上,直至青石小径上出现了一个八角凉亭,凉亭上下落满了枫叶,一柄古朴的青铜剑柄露在枫叶堆中。
诸葛岐走到凉亭中时,凉亭外忽然下起了白毛一样的细雨,细雨中一轮弯弯的月牙出现在天角,甚是古怪,既然下雨为何会有月亮出现,既然月亮出现为何还是白天模样,诸葛岐不解。
待诸葛岐走近那柄青铜古剑时,古剑四周忽然起了一阵旋风,旋风带起周遭的枫叶四下飞舞,将诸葛岐和青铜古剑包裹在其中,青铜古剑是斜插在一块大青石中的,整只剑尽都插进去了,只余剑柄在外面。
诸葛岐瞧着青铜剑柄眼熟,好似他那柄锈蚀斑斑的青铜剑,当下探身去拔,谁知青铜剑纹丝不动,周边飞舞的枫叶反而飞的更急了,似一股小旋风,呼啸旋转。
诸葛岐双手握剑,双脚踏在青石上,弯身弓背发力拔剑,口中低喝:“起!”他身后的暗红色长发忽然变得火红,四散张扬。
青石发出一阵“咔~咔”的声响,青铜剑开始一寸寸往外被拔出来,到了一尺的地方,诸葛岐一口力气用尽,只得松手放弃。
等诸葛岐含胸收腹铆足力气再去拔的时候,那柄剑却再也拔不动了,任凭他咬牙发狠青筋暴起,青铜剑仍是纹丝不动,似乎是只认可诸葛岐这不到一尺力量,再往后就不再给出回应。
诸葛岐兀自发狠了一阵子,终于颓然放弃,愣愣地望着那被拔出一尺的青铜剑发呆。就这这时八角亭外的濛濛细雨忽而转为暴雨,从亭外吹进来,像一盆冷水泼在诸葛岐脸上,诸葛岐骤然醒来,周围火红的枫叶天地慢慢扭曲,变回原来的山林,他还在半空飞着,眼前是急速冲撞而来的大野猪,旁边是大声呼喊他的穆玥,原来他在枫叶林中转悠半天,现实的时间滴漏却好似停滞了一般,现在才开始继续滴下一滴。
诸葛岐在半空划了一个弧线砰然落地,摔得他一阵头昏脑涨,可下一刻,他感觉到了胸口有什么东西钻了出来,从心脉传到手脉再到手中的青铜破剑上,诸葛岐还未来得及观瞧,那只硕大野猪已经冲了过来,灰白的眼眸中散发着死气,眨眼间已经奔直近前。
诸葛岐不及多想,挥起青铜剑,遥隔一丈斩了出去,只见一道红光乍现,野猪巨大的獠牙悄无声息地短为两截,野猪面门上也多了一道深深的剑痕,几可见骨。野猪骤然遭击,身形猛然后退往一边冲去,停在十余丈外盯视着诸葛岐。
诸葛岐立时察觉到自己手上的青铜剑变化了,斑驳的铜锈尽数掉落,虽然还是一副旧剑的样子,但是斑驳铜锈剥落后,锋刃也露了出来,日光下泛着微微红光,卖相上好看了不少。
远处的野猪也在踯躅观望,它虽然是没有灵智的蠢物,但也瞧出了诸葛岐有问题,它为数不多的灵智告诉它这个少年人不仅仅手里的武器变得锋利了,少年人本身也发生了变化,它灰白的眼珠中的少年人变成了一团暗红色的火焰,这团火焰刚刚在青铜剑砍伤它獠牙面门的时候也灼伤了它的灵魂,让它忌惮不已。
诸葛岐缓缓起身,他此刻周身上下感觉无比良好,仿佛被填满了力量,忍不住轻轻跳了两下,右手握着青铜剑挽了两个带着红光的剑花,他的眼睛也开始泛光,眼中的野猪不再是野猪,而是一团灰黑色的雾气,雾气中带着一抹暗红色的深痕,他知道这一定是他刚刚斩到的地方,只要能斩破它的桐皮铁骨,那么这头野猪就没什么可以倚仗的了。
野猪见他走来,全身的每一根毛发都在告诉它要赶紧逃,这个少年人下一次出剑说不准就要斩它两半了。然而,它的四只蹄子却不听使唤了,牢牢得被钉在地上,像是地上长出了什么藤蔓缠绕住了它的四只蹄子,挣脱不得,只能在那里鼻孔喷气,吼叫连连。是穆玥趁着野猪惊骇分神之际,偷偷运起魂术从地底仅仅锁住野猪的四只蹄子,虽然虚弱状态的下穆玥锁不住野猪很久,但就只要一瞬机会,给出诸葛岐斩击的时间就算大功告成。
诸葛岐提着剑往这边走,开始时尚是缓步慢行,后来脚步越迈越快,还有数丈的时候已然飞奔了起来,还有三丈的时候他纵身跃起,待跃到最高处时,双手握剑倒转直下,青铜剑上暴涨出丈余长的红光并一直往下恣意蔓延,直扎野猪硕大的头颅,这一下如同雷霆落地,只闻得轰然一声巨响,四下尘土漫卷而起,野猪硕大头颅被彻底钉在地面上,从口鼻处、脖颈处、双耳处分别溢出红光将头颅瞬时炸成四瓣,诸葛岐浑身浴血站在其中,赫然如战神!
穆玥拎着一个人,兴冲冲的从树上跃了下来,高喊道:“诸葛,诸葛!这下很了不起呢!”
诸葛岐却好像没有听到一样,整个人木然站在那里,完全没有回应穆玥,忽然身子一震,软软的倒了下去。
穆玥一惊,将手里的猎人汉子丢到一边,飞掠过去扶起诸葛岐,使劲儿摇晃他:“诸葛,诸葛!”又伸手探他鼻息,只觉他呼吸微弱却不断续,应当是脱力了,一时倒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昏迷的诸葛岐又来到了那个苍茫的世界,宣纸一样的白色天空,染满红叶的山谷,一座八角孤亭,一条延伸远去的青石板台阶。他正站在八角亭中,眼前是那块大青石,大青石上是那柄青铜古剑,他茫然四顾,空寂寂的一片苍茫,红叶落下发出沙沙的响声,反而更显的寂寥。
诸葛歧的意识前一刻还在斩杀野猪瞬间,那一剑斩下后,整个世界在他眼中放大,连那只野猪泛白的眼珠子上面的猪毛都根根可见,等他一剑斩下时,瞬间就进入了这个枫叶世界,这个八角亭中。
诸葛岐换过神来后,前前后后在八角亭、八角亭周边、枫叶山谷、青石板小径四处徘徊探索了很久,但是整个红白世界完全没有任何别的人或活物,甚至除了枫叶、青石板、八角亭,别的什么东西都没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诸葛岐自己都不愿意去计算时辰,奇怪的是他虽然觉得时间过去了很久很久,但是他并不觉得饿,身体也无任何异样,甚至连呼吸他都觉得是假的。
“喂!有人在么!?”
空旷的茫茫红白世界并没有声音回应他,只有山谷里不停的回声,诸葛岐并不清楚自己应该如何从这世界中出去,兜兜转转很久之后只得又回到了八角亭,颓然坐在大青石上愣愣发呆:“难不成我要一辈子被困在这里么。”
那柄青石上的青铜古剑还在,斑驳的剑柄下面露出尺许剑身,那是先前他斩击野猪时拔出来的,后来他又尝试了许多次,青铜古剑像是扎根了一般,在青石中半点也不曾挪动过。
久而久之,青石上的古剑始终岿然不动,青石上的诸葛岐心中却日趋烦乱,心绪烦恶到无以复加时,他猛然一拳砸在青石上,拳头上虽没有血流出来,痛感却是真实且强烈的。
忽而,红白色的天空开始飘雨,开始时是濛濛细雨,后来是串珠雨幕,再后来是瓢泼大雨,寂静的红白色山谷亦变得狂风骤雨,满谷的红叶山呼海啸一般飘摇,孤寂的八角亭四周红叶飘飞环绕,八角亭内稳如暴风眼,连诸葛岐的衣角都未曾吹起。
那柄青石上的青铜古剑被拔出的一尺出悄然露出两个古篆小字:“阳燧”,红光缭绕一闪而逝,诸葛岐眼睛蓦然圆睁,那两个字他清楚的瞧见了,虽然只有一刹那得间隙,他噌地一下跳了起来,双目一瞬不眨地盯着青铜古剑,他隐约觉得这两个字可能藏着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方法。
诸葛岐心绪渐渐平息,紧盯着古剑的眼睛里透着坚定,他自小有种坚韧的秉性,譬如幼时与龙桂一起学武,龙桂是天上的学武苗子,各种招式和身法一学即会,初学的三年中,任凭诸葛岐如何使尽手段都会被龙桂一招打趴,然而第四年二人便渐渐平分秋色,直至近些年,龙桂已经很少是他的对手了,诸葛岐所倚仗的就是天生的韧性。
随着时间的流转,八角亭周边的红叶风暴早已止歇,天地山谷恢复了当初的苍茫一片,只有红叶缓缓落地的沙沙声。八角亭大青石上,诸葛岐缓缓而站起,双手握青铜剑柄,双脚踩踏青石,与之前一样弓背发力,口中一声低喝:“阳燧出鞘!”
这种拔剑已经进行了千百次,每次都不能撼动青铜剑分毫,只是千百次下,诸葛岐不断地坚持、谨慎而繁复的变换发力技巧,一次次的思考总结,终于在这一次,青铜剑剑身微微挪动了分毫,仅仅分毫而已。若是一般人在尝试千百次后这次微微分毫的挪动,多半会误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然而诸葛岐不会,他十分笃定自己的感觉和自己的判断。
诸葛岐从青石山下来,缓缓坐在一侧,双目盯着青铜剑“阳燧”二字,目光闪亮,心中不停地思考,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不知多少个时辰后,他从容起身,如同之前的千百次一样,双手握剑双脚踏石,弓背发力,口中低喝:“阳燧出鞘!”
青铜剑鞘应声而动,一寸寸往外拔出,待到两尺眼见就要拔出来的时候,诸葛岐脑袋忽然如被人敲了一记闷棍,握剑的手不自觉松了,一阵恍惚间,周边的景物逐渐扭曲变幻,渐渐模糊,又渐渐清晰,又回到了他原来斩杀野猪的山谷,穆玥正从一个树上兴冲冲的向这边奔来:“诸葛!诸葛!”
他又回到了斩杀野猪那一刻,回到了现实的世界,现实的时间滴漏在他徘徊滞留红白世界的久久时光中并未再往下滴下一滴水,这个现实时间是停滞的,等他惊觉此事时,身子已经脱力而倒,人也昏了过去。
诸葛岐是被刺鼻的汤药味儿给弄醒的,这股汤药味让他想起了酒店下水沟倒掉的剩菜残渣馊掉的味道,十分的刺鼻难忍且惹人呕吐,他挣起脱力的身体,眼睛都未睁开,就开始奋力将那股讨厌的汤药往外推。
只听“哎呀!”一声,有人惊叫着起身跑开了,继而有人哈哈大笑!诸葛岐认识这个笑声,是常去诸葛酒店讨酒吃的袁先生,刚刚那个惊叫是穆玥的声音。诸葛岐缓缓睁开死沉死沉的眼皮,果然见袁先生双手拢袖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待见他睁眼,袁先生笑道:“诸葛少爷,早呀。”
诸葛岐缓缓靠坐在床头,问道:“为何我会在袁先生的药庐里。”
袁先生手里握着一柄折扇,“哗”一声打开,而后又“哗”一声合上,扇骨一下下敲在手掌上,以一种低沉而缓慢的声音说道:“此事说来话长,容袁某缓缓道来,诸葛少爷与穆玥小姐情投意合、郎情妾意,早已私定终身,奈何诸葛大爷眼高于顶,看不上远道而来的穷丫头,遂棒打鸳鸯、坏人姻缘。于是,某个月黑风高夜,诸葛少爷与穆玥小姐约定私奔出逃。当夜三更时分,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奈何天不从人愿,一头野猪杀将出来……”
诸葛岐越听越不对,嘴越长越大,下巴都要磕到床沿了,好在一个木碗从外飞来正中袁先生额头,登时血流如注,袁先生低沉有力的说书声也戛然而止,继而便是袁先生的痛骂声:“哎呀呀,你这不长良心的坏丫头!”
外面传来穆玥气急败坏的骂声:“姓袁的,你再哎一声试试,看我一把火烧了你的药庐!”
袁先生自然而然地回骂:“哎呀呀!坏心丫头,叔叔我好心好意收留你,还给你情郎治伤伤治病,哎呀呀!你这坏心丫头,不感恩戴德就罢了,还要来烧叔叔的房子,天地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哎呀呀……你拿火折子干啥,快丢了,多危险!”话没说完,他就骂咧咧地奔了出去。
“啊,终于清净了。”诸葛岐心中如是想着,又缓缓闭上了眼睛,他着实太累了,连抬眼皮都要用上全身的力气。他逐渐回想起之前红叶世界里的事情,他就要拔出青铜剑的时候,脑袋上挨了一闷棍,现在想想应该不是挨了一闷棍,准确来说有点像现在的脱力状态,脑中瞬时空白,然后就失去了意识,恍恍惚惚又回到了现实时间。
正当诸葛岐安心思考的时候,一个温婉的女声响起:“诸葛少爷,袁先生的药虽然闻着不好,但确实是疗伤的好药。”
诸葛岐心中一动,谁在那里,方才明明只有袁先生一个人,怎么会多了一个人,他抬起眼皮,才发现原先袁先生坐的地方,有一个中年妇人正坐在那边,姿容贤淑,十分亲和。
那中年妇人手中端着一个汤碗,里面正是方才诸葛岐闻到的那个难闻到呕吐的汤药,中年妇人笑道:“诸葛少爷,莫担心,虽然味道难闻,但是入口却不难喝。”说完用汤匙舀了一汤匙,就往诸葛岐嘴边送,诸葛岐方才起身靠在床头已经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这下哪还躲得及,眼见着中年妇人一汤匙直接塞进嘴里,诸葛岐脸都绿了。
然而汤药入口后,却果然如中年妇人所说一般,其实并不难喝,反而有一股淡淡的槐花蜜的味道,口齿留香十分地合口味。中年妇人见他喝下,便又一汤匙一汤匙得继续喂,直至一碗汤药见底,她便起身告退。
诸葛岐一碗汤药下腹,身体的脱力感好了很多,四肢百骸渐渐开始恢复力气,才知这汤药药力神奇,起效迅速,又想起这汤药气味,忍不住嘴角抽了抽,暗骂袁先生恶趣味。
半日之后,诸葛岐回到了诸葛酒店,酒店里诸葛青正趴在柜台上酣睡,诸葛靖出门之后曾经关了酒店,贴了歇业告示,可是诸葛青却坚持要开业,实则诸葛靖不在家,没有人给客人做吃食,客人远远瞧见歇业告示也不曾入店过,只有诸葛岐陪着她玩着开门营业的把戏。
诸葛岐按上酒店前面门板,然后将诸葛青抱回卧房,给她掖好被子,才又回到院子里。他们院子里也有一座八角亭,是当年诸葛靖亲手搭的,八角亭上有四面风铃,风吹过,叮铃作响,诸葛岐的母亲十分喜欢这里,仲夏之夜里时常抱着诸葛青带着他在里面讲故事。
往事纷纷而过,此时的诸葛岐独自坐在八角亭中,犹如之前红叶世界中的八角亭之时,现实与虚幻渐渐重合,一个红头发的女子与诸葛岐对面而坐,女子内穿素白布裙外搭淡蓝罩衣,正在用软糯的口音给诸葛岐讲着故事。她讲的是一段剑客斩恶龙的故事,是个老掉牙的侠客故事,然而却讲得情节跌宕,引人入胜。
剑客不远万里来到汪洋大海之畔,誓要斩杀海中恶龙还岸边百姓一片安宁,海里不仅有恶龙,还有虾兵蟹将,还有善于幻化迷人的蚌精,还有坚硬外壳的乌龟老怪,还有会放电的鳗鱼怪……剑客劈波斩浪勇往直前,坚韧的心从来都只为斩杀恶龙,越过重重险阻,不曾有丝毫退缩,直到他遇见了蛟女,蛟女柔情似水,儿女情长间剑客开始犹豫,斩龙之心也渐趋冷淡。有一日,已经冷却的斩龙宝剑忽然开始嗡鸣,开始变得火热如烙铁一般,剑客持剑疑惑,明亮的剑身倒映出一头张牙舞爪的恶龙,剑客多年的挥剑本能,让他以迅雷之势迅速反手斩落蛟龙头颅,头颅落地化作蛟女的样子,原来蛟女便是恶龙,她滚在地上的头颅上面含苦笑,眼中泪如泉涌。
故事总是戛然而止,诸葛岐小时候断断续续听了许多次,他前后接续才还原出了这个俗套的故事,后来他又讲给了诸葛青听,诸葛青兴致缺缺,远不如继承诸葛酒店当老板娘来得起劲。
此时八角亭彼时八角亭,此地八角亭彼地八角亭,虚幻的母亲幻象,呢喃的往日故事,纷纷杂杂的记忆段落中,诸葛岐猛然惊醒,他瞧见剑客斩龙宝剑上隐约带着两个古篆小字:“阳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