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长戚
一连几天,诸葛岐都没有去学堂,除了修葺他母亲的灵堂,其余时间大多是在沉默出神。这一日他坐在诸葛酒店的门槛上与诸葛青一起嗑瓜子。
诸葛青:“岐哥,淹城有多大?”
诸葛岐:“南北三十里、东西二十里,三、四十万人的样子。”
诸葛青:“那是有多大?那是多少人?”
诸葛岐:“咱们每个人手拉着手,能绕淹城五圈。”
诸葛青:“岐哥,咱们大周国有多大?”
诸葛岐:“大概有十三个大一点的淹城,四十多个小一点的淹城,还有个超级大的淹城加起来那么大。”
诸葛青:“那天下有多大?”
诸葛岐:“大概有七八个大周国那么大。”
诸葛青:“那咱们淹城在整个天下的算第几?”
诸葛岐:“淹城号称八水不淹,自然天下第一。”
诸葛青:“那诸葛酒店在淹城算第几?”
诸葛岐:“淹城就一家诸葛酒店,自然是淹城第一。”
诸葛青:“淹城天下第一,诸葛酒店淹城第一,那诸葛酒店就是天下第一咯!”
诸葛岐:“是……的吧。”
诸葛青:“那我就是天下第一老板娘!哎哟!岐哥你干嘛敲我脑壳!?”
诸葛岐没有再理会这个异想天开的小娃娃,他看见了几个学堂的同学一同走了过来:穆玥老气横秋的背着手、龙桂昂首阔步大大咧咧、云烟织亦步亦趋的跟在龙桂身后、最后是山一样壮的少年杜之泰。
还隔着很远,龙桂便高声问道:“诸葛,穆玥说你受伤了?”
诸葛岐闻言望了一眼穆玥,只瞧得后者心虚不已,连步子也落后了不少,直至与杜之泰并列,借杜之泰铁塔一样的身材挡住了半个身子才算停下后退。诸葛岐转向龙桂答道:“没有受伤,这几天家父有事远出,我不放心小妹独自一人在家,还有我母亲的灵堂需要修葺,便没有去学堂。”
龙桂笑道:“有没有受伤,试过了才知道。”她身材修长高挑,步子迈得又大又快,几步就来到了诸葛岐跟前,纵身一跃,两条长腿空中盘错,脚尖划过诸葛岐面门。
诸葛岐见她快步走来,便知她要做什么,不待脚尖踢中自家鼻子,身子后退半步,等着龙桂下一脚踢来的时候,飞脚与其对了一记脚掌。这是二人当初学拳时常用的较力手段,一开始是龙桂占上风,常一脚踢得诸葛岐翻好几个跟头,但随着年岁渐长,龙桂力气终归不如身为男子的诸葛岐,此时被他一脚踢回来,在半空翻了个身才落回地面。
龙桂有些不服气:“力气倒是不涨了不少,看来身体是没有事,那为啥不去学堂上学,爱哭的小鬼!”
诸葛岐闻言颇有些不好意思,他当初学拳的时候年岁较小,比龙桂晚去了一年,力气和手段上均不如龙桂,二人年岁相当又时常一起练手,结果练一次就被打哭一次,从无例外。
龙桂笑的有些得意,却又忽然想起那个温婉女子,那个有着暗红色头发的美丽女子,只要她一来年幼的诸葛岐便立马不哭了,飞也似地冲进她怀里,可惜那个美丽女子已经不在了。
杜之泰走到近前道:“诸葛,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诸葛岐笑道:“哈哈,阿泰你来的正是时候,我正愁着母亲祠堂修葺的事情呢!”
杜之泰嘿嘿笑道:“好!正正好!”杜之泰是诸葛酒家不远处一个姓杜的老头收养的野孩子,早些年杜老头得了一场重病,连床都不能起不来。诸葛靖惦念邻里一场,时常吩咐诸葛岐去送汤药和吃食,到最后杜老头还是没有熬过去,只留了杜之泰一个孩子孤苦活着,多得诸葛酒店才得以长大。
云烟织手里挎着一个篮子,走的比较慢,怯怯地来到诸葛岐跟前,道:“诸葛同学,我做了些糕点,给你尝尝。”脸上飞红,眼睛却是晶晶发亮。
诸葛岐摸着脑袋说道:“云同学,那天撞到你,实在是不好意思。”他身侧的诸葛青两三步蹿到跟前,接过云烟织的篮子,然后便偷偷跑开去了。
诸葛岐对云烟织的印象尚停留在前些年的云大人身边的小姑娘,那时云烟织一身盛装,像个易碎的瓷娃娃,他记得那时瓷娃娃一直冷着个脸很不开心,他便冲拌了个鬼脸,谁知瓷娃娃竟然笑了,像是在白釉的底上抹了一片桃花。
龙桂与云烟织却颇为熟识,云龙二家是故交,只是云烟织鲜少出门,学堂中也就只有龙桂认得她。
诸葛岐将一众人请进诸葛酒店,唯独没去理会躲在杜之泰身后的穆玥。穆玥本恼怒起来:“哎呀呀!诸葛岐,架子大起来了嘛!”
诸葛岐瞥了她一眼,道:“你那奇怪的口头禅还在呀,袁先生教的你么?”说完也不理她,径直往酒店里走去。直气地穆玥连连跺脚,到最后却也只能跟着进去了。
这一日,诸葛歧作为诸葛酒店少东家给同学们整治了一桌吃食,他多日有些郁结的心情也有些舒缓,第二日便赶去学堂追赶课业。
神情恹恹的落第书生也不总是偷懒睡觉,也有带一众学生朗读颂念的时候,他虽然屡次落弟,却是有真才实学的,圣人经文被他颂念出来后抑扬顿挫,十分慷慨激昂,下面跟读的学生也摇头晃脑,郎朗的读书声由学堂里传出来宛转悠扬,连田埂上正在劳作的山农都会驻足细听,模样十分享受。
待先生领读完三遍书后,便道:“今日便到此为止,你们回去后好好温书,切莫大意,切莫玩耍忘了课业,三日后先生是要检查的。”
学堂一众大小学生齐齐应是,落弟书生收拾了下桌子,将折扇收在宽大的袖口里,又对一众学生道:“先生这三日休沐,你们就不用过来学堂了。”
此言一出,堂下一众学生尽皆欢呼,落弟书生又将折扇取了出来,在桌面上敲击数下:“肃静!肃静!三日后先生检查课业,不能背诵者,罚书十遍!”
此话一处,堂下登时又安静了下来,学生们一个个苦着脸,眼睁睁看着先生收拾东西,转身而去。
龙桂为了温书随着云烟织来了云家,见云家正在修葺灵堂,不由问道:“烟织,你家灵堂也坏了?”云烟织的家其实离学堂很近,在淹城边角处的一处大宅子,家里有几个仆人,都是当年云老爷从外乡带过来的可靠老人,此时正在院中忙碌。
云烟织也有些不解:“就前几天的事情,中间一根屋梁忽然断了,从屋顶上掉下来,把我爹的灵位都砸坏了。”
龙桂望着来来往往的仆从,讶道:“前几天诸葛家的灵堂也坏掉了,真是奇怪。”
云烟织同他们一起去看望了诸葛岐,自然也知道这回事,道:“诸葛店主不在家,诸葛同学一个人在家,要照顾诸葛小妹,还要修葺灵堂,真是辛苦。”
龙桂点头说道:“诸葛是个有担当的人,是个不错的朋友!虽然看起来凶狠,其实很像他的母亲,他母亲生前是位极温柔的人,我每一次见她都是带着温暖的笑容,到现在得有快十年了,她的样子我都记不清楚了,却记得她温暖的笑容,让人回想起来都觉得安心。”
龙桂顿了顿,又继续说道:“那一年诸葛的母亲带着他去山北的庙里祈福,结果马车行半途翻下了山去,诸葛被她母亲一把抛出车外,挂在了树枝上幸免于难,而那个温柔的女人却再也没回来。”
云烟织捂着嘴,惊呼之声差点冲出来。
龙桂垂眉低目,将小径上一颗石子踢飞,继续说道:“那年他母亲出事后,他每次学堂放学后,都会跑到山北去,在她出事的地方徘徊,累了就靠着树干坐下,天黑了就乖乖回家,第二天一早去学堂,从不迟到,然后放学了再去山北,天黑了再回家,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娘亲没了,不哭不闹正常上学堂、读书,课业一点都没有耽误。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有一天他鼻青脸肿的来到学堂,便再也没有去过北山了。”她当年跟在诸葛岐身后,将这些看在眼里,却从没对别人说过,说着说着她眼睛逐渐湿润,慢慢蒙起了一层雾气。
云烟织早已泪流满面:“诸葛同学心里定是难受的厉害!”
龙桂点头说道:“嗯,七八岁的年纪,却把这些事埋在心里,不给其他人添麻烦。”
云烟织想起自己幼年逝去的娘亲,还有前些年病逝的父亲,共情之下更是悲不能自抑:“年少失恃,尤为悲切!”
二人正戚戚伤怀时,从一侧走出一个年老的仆人,恭恭敬敬的向云烟织行礼:“小姐,晚饭已经备好,请小姐和龙家小姐去用膳。”
龙桂闻言望向老仆,道:“云宫叔,您辛苦了。”
云烟织擦着眼泪,只一个劲儿的哭泣,也不知是替诸葛岐悲伤还是为自己悲伤,已然是泪人一个,话都说不出来了。云宫无奈,只得喊过一个叫做云羽的女仆,照顾哭坏了的云烟织。
云、龙二人用过晚膳便闲坐亭中休憩,待到月至中天时,龙桂瞧着云烟织神色仍有些萎顿,便道:“烟织,不如你来弹琵琶,我来舞剑如何?”
云烟织摸了一把脸,仰头笑道:“好呀!”
不多时,老仆云宫捧来一柄长剑和一把琵琶。云烟织抚着那把琵琶,悠然长叹道:“我父亲最爱瞧我母亲弹琵琶,我母亲去世后,父亲便常让我给他弹母亲弹过的曲子,可是曲子十分古怪,一首曲子总也不能弹完,直到他最后离世,我也不能弹完。”
龙桂知她心结难解,便道:“且不要再提伤心往事,来看我来舞一套梨花春醉!”说着,她从石桌上取了一个茶杯,端作酒杯状,一手执剑一手执杯,身形摇晃,似是醉酒一般,待要趔趄倒地时,忽然一个翻身跃入院中,腰身用力耍了个铁板桥的功夫,一手执杯一手拄剑,斜睨着云烟织的神态,像极了一个看到美丽少女的醉汉。
云烟织受她感染,伸手抱过琵琶,手指拨过时琵琶声声飞出,铮铮然如击金石,琵琶声开始时尚与龙桂剑舞有些脱节,片刻之后,琵琶已经契合剑舞律动,她手指上下拨弄,时而如暴风骤雨,引人亢奋,时而如春风和煦,抚慰心灵。
而龙桂身着白衣,身形长挑婀娜,一柄长剑在她手里恍若游龙,忽焉在前,剑花一翻,若梨花点点,忽焉在后,丽影翩翩,似神龙夜游。
她二人一动一静,一形一声,配合极为默契,一套琵琶剑舞下来,当真是春风化雨酣畅淋漓!
待得雨收风歇,龙桂舞了个剑花缓缓将收剑回鞘,这一阵剑舞下来她胸脯微微有些起伏,面色潮红地叹道:“烟织,你这琵琶曲着实了不起,我原本气力已有些不继,却被你琵琶曲引着硬生生的舞完了这一套。”
云烟织抚着琵琶半遮面,笑道:“我哪有这样的本事,不过是你武艺高强,我能追上你的剑舞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龙桂拄着长剑,摇头叹服道:“烟织,这套剑法我往日里得歇两次才能完全耍完,今天是头一次完整耍完,却还犹有余力,你的琵琶当真有古怪”
云烟织道:“我家学渊源,琵琶是自幼练起的,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古怪,只是母亲以前弹的曲子都有些古怪,我总也弹不来,挨了父亲不少责备。”
龙桂不由问道:“古怪的曲子?”
云烟织点头说道:“嗯,属实古怪的很,它五音是错乱的,如果按照它来弹,我的手腕势必得扭成麻花才行。”她说着将手拿出来,手腕艰难扭动给龙桂看。
龙桂看得咯咯直笑:“这你要练软骨功才行得通,可是练了软骨功,你又弹不了琵琶,钻进死胡同里咯!”
二人趁着夜色未深,又温了几遍学堂先生留下来的课业,初时龙桂磕磕绊绊连顺畅的读完都不行,云烟织教她发音、断句、声调,足足一个时辰过去,龙桂才勉勉强强能读下来,直至夜已尽深,龙桂才依依不舍离去。
云烟织的父亲卸任前是京城的大官,一家人迁到淹城后,置了产业,买了这个府邸,府邸前后不大,却有一个后花园,园中有座三层高的六角小楼,正是云烟织起居的地方。
楼前是一洼水塘,二人方才舞剑奏曲就是在这洼水塘之前,琵琶和剑仍在水塘侧的亭子里放着。然而,此时却有一个须发花白的人影静静的伫立在琵琶之前,那人身穿黑绸长袍,姿容儒雅,修长的手指慢慢抚过那把琵琶,眼泪啪嗒啪嗒的落了下来,可是泪水掉在琵琶上只激起一片光点,便消失无影。黑影长叹一声,又仰头望向水潭后的三层小楼,面上悲伤之情更重。
黑色的人影飘飘荡荡,来到六角小楼上,穿过窗棂进入卧室,来到云烟织的床榻前,俯身轻轻的去抚她的脸颊,口中呢喃呼唤:“烟织……烟织。”声音似有还无,不知起何时起,亦不知其何时终,缠绕于卧房内,虽然低微却久久不散。
云烟织忽得从梦中坐起,额头上涔涔冷汗,后背已然湿透,惊慌地四处张望:“是谁在哪里?!”
空荡荡的卧室里,却没有任何声音回应她,透过半掩的窗棂,一团月光投了进来,照出一块略显明亮的空地,空地上有之前云烟织弹过的那支琵琶,静静的躺在那里。
第二日一早,龙桂抱着一堆竹简、帛书、线装本快步来到云府,兴高采烈地拉着云烟织来看:“烟织,你看这些曲子,你可有合用的?”
云烟织昨晚睡得不踏实,神情有些恹恹,但看到那一大堆曲谱后眼神不自觉亮了起来:“阿桂,这些曲谱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龙桂笑嘻嘻的不肯言明。
云烟织如获珍宝,爱不释手地翻看着那些曲谱,手指不时在半空轻轻拨弄,神情十分专注,一丝若有若无的光晕在她指间忽隐忽现,光华流转间五彩闪烁。
立在一侧的龙桂,本来是百无聊赖的四处打量,忽然听见一阵轻缓的音调在耳中回旋,只觉浑身上下暖洋洋的、酥麻麻的十分惬意舒服,她闭着眼睛,身子忽然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只随着声音慢慢起舞,她舞得是一套掌法,却又似一套舞蹈,并没有什么定式,却显得自然流转,自然随性。
龙桂来的时候是早上辰时左右,当仆妇提着食盒过来的时候已近午时,见了两人沉迷情状不由得失笑,云、龙二人才从恍惚中醒来,方觉腹中饥饿得厉害。
龙桂满足的咬着糯糯的蜜糕,冲一侧侍立的仆妇问道:“商姨,您做的这个蜜糕可真是美味!”
那仆妇唤作云商,看起来四十岁上下,挽着妇人的发髻,身前还围着一个布围裙,周身上下干净整洁,全然不似一个刚从灶房里出来的煮妇。她见龙桂吃的满足开心,便也笑道:“桂姑娘是好胃口,妇人这乡下手艺倒也入得了口。”
龙桂连忙摆手:“商姨,您这手艺可不寻常!若是去诸葛酒店做饭食,保证他们店里人满为患!”
云烟织笑道:“阿桂,诸葛同学的手艺也不错呢!”
龙桂一怔,旋即哈哈笑道:“管他那么多,反正就是美味好吃的很!”
正在二人笑闹之时,一个高壮的汉子从外面走进来,向云烟织施礼言道:“小姐,外面有三个少年人求见,言称是小姐学堂同学。”
云烟织讶道:“学堂同学?除了阿桂,我与其他同学也不熟呀。”
龙桂略一想便明白:“应当是诸葛他们。”
云烟织眼神微亮:“角叔,快请他们进来!”
那个汉子闻言便拱手而出,不一会儿他引着三个少年人进来,正是诸葛岐、穆玥和杜之泰,杜之泰肩膀上还扛着一个诸葛青。
云烟织见到人来了,又有些羞怯,道:“诸位同学,快请进来。”
穆玥三两步跑上去,紧紧握住云烟织的手:“云同学,可算见到你了!”神色无比的激动,彷如三冬腊月见了一个温暖的被窝。
云烟织错愕道:“怎么了,穆玥同学。”
穆玥眼中含泪,神色十分焦急:“云同学,先生留的课业,你可得帮帮你我!”
诸葛岐在一侧冷笑道:“云同学,你可得再仔细考虑一下。昨天放学后,我跟阿泰一直在教她,结果到午夜十分,一篇都不能完整颂念下来,她反而睡得死死的。”
穆玥脚下不着痕迹地狠踢了一脚诸葛岐,向云烟织苦笑道:“哎呀呀,我就是生得太笨了。”
云烟织望着有些黑眼圈的穆玥,嫣然笑道:“不要着急,阿桂也在这边,我们一起温课业。”
龙桂在一旁连连点头,云烟织对学堂的功课十分在行,这是那位睡眼迷离的石先生亲口称赞过的,龙桂常常感叹京城来的大家闺秀果然与乡下的野丫头不一样。
穆玥直愣愣得看着龙桂一侧桌上的蜜糕,低声问道:“这是吃食么?”
龙桂点头说道:“嗯,烟织家里商阿姨做的,非常的美味。”顺手拿了一块送进穆玥手里。
穆玥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桂花蜜糖的香甜味顿时在口齿间弥漫四溢,软软糯糯的入口就要化掉一样,她只觉脑中有一棵风姿飘摇的桂花树正慢慢绽放,细碎的花瓣渐渐撑满,继而“嘭!”的一声整棵桂花树上的桂花瞬间炸开,漫天碎雪般飘散,带着浓郁的桂花香气,让人迷醉,她整个人愣住了,眼泪哗哗的留下脸颊。
其他人见她泪如泉涌都莫名其妙,诸葛岐悄悄地问龙桂:“她这是好吃到哭?”
龙桂也有些愣怔,讷讷地点头:“大概是吧。”
云烟织连忙取来自己的手帕给穆玥擦眼泪,也不明白她为何要哭,只当是她远道而来,人生地不熟的吃了不少苦,颇有些感同身受之意。
穆玥抽抽噎噎地拿着烟如织递过来的手帕,胡乱擦了两下,又咬了一口蜜糕,眼泪哗哗得流地更是厉害:“也太香了吧!”她脑中不断回响着没来到这里之前,所有的人对她的嘱咐:“人间界的食物不能吃,只有咸菜窝窝头勉强能入口。”她当时很自然地把这牢记在心里,来到这里后借住在黑心药铺里,不良的药铺老板天天咸菜窝窝头更让她笃信不疑。
诸葛岐见了穆玥这幅模样,忍住掩面而逃的冲动,向云烟织问道:“云同学,进来的时候,看见你家在修葺房屋,我和阿泰可以帮忙!”杜之泰跟着连连点头,憨直的铁塔少年脸上微微露出笑容。
云烟织先前一直在照看穆玥,此时听见诸葛岐发声来问,她便回望过去,旋即又低下头去,脸色有些发烫:“没事的,家里有角叔和徵叔在弄,已经足够了。”
侧立一旁的仆从汉子,也躬身说道:“两位少爷好心,咱们下人修就成。”
诸葛岐这才注意到,原来在他们几个少男少女打闹的时候,这个引他们进来的中年汉子一直默默地站在云烟织身侧,若不是刚刚主动出声,谁也不会留意他的存在。
诸葛岐只觉得这个中年汉子有些怪,但是哪里怪又说不上来,又忍住不冲那汉子多看了两眼。谁知那汉子见他望来,便又向他躬身施礼,反倒让诸葛岐手足无措起来,也向那汉子躬身回礼。
云烟织介绍道:“诸葛同学,这是角叔,他们是我父亲从京城带过来的老家人,我记事的时候他们就在了。还有管家宫叔,给我们做饭食的商姨,整治产业记账的徵叔,再有羽姨,张罗着我们这个院子里杂七杂八的东西。”
云府搬到淹城已经有数年,然而府上仆从只有当初云烟织父亲从京城带回来的五个老人,虽然府中置了许多产业,但是五人各有长处相得益彰,也不显得人手上捉襟见肘。
云烟织道:“角叔,麻烦您去和商姨说一声,今天家里有客人,需要多做一些饭食,提前准备一下。”
诸葛岐心中一动:“她方才见我窘迫,先是介绍角叔给我知道,后遣角叔下去做活,这一番下来落落大方,让我舒坦至极,真是难得。”想及此处,他不由得抬眼去望云烟织,哪成想云烟织也在望向这边,两个少年男女彼此目光交汇,都闹了个大红脸。
诸葛岐和杜之泰一直待到傍晚时分才告辞离去,穆玥留了下来,和龙桂一起温书,直至夜深,二人才结伴而去。
送走穆玥和龙桂后,云烟织回到自己房间,昨晚的声音让她现在都心有余悸,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不免有些惴惴不安,她觉得那个声音有些耳熟,像是……像是父亲的声音。父亲离去已有四年有余,彼时她尚懵懵懂懂,如今渐渐长大后方才醒悟父亲母亲的早逝,对她而言是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深更露重时,云烟织独自坐在窗边,她在等待那个声音,她不清楚那个声音是否还会出现,亦或者昨天听到的只是虚幻,但是一两个晚上的等待应该是值当的,她抱着琵琶如是想着。
又过了半个时辰,浓郁的乌云慢慢遮住了月光,云府在夜色中又蒙了一层黑幕,夜风吹散之际,一阵若有若无的呢喃声悄然夹杂其中:“烟…织…烟…织”,声音似断还续,哽咽抽泣甚为悲切。
云烟织骤然挺直身子,颤声问道:“父亲,可是您回来了么?”
那个声音却未回复她,只是一直抽泣呢喃:“烟…织…烟…”
云烟织抱着琵琶匆匆起身,一把推开窗户,声音略略提高:“父亲!”只是四下漆黑,哪里能看见半个影子,她不由得好一阵失望,又张望了许久,才要抱着琵琶转回屋内,却忽见不远处树冠处有一团黑影逐渐凝实,这团黑影比周边漆黑的夜色更加幽暗,缓慢之下黑影幻化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形,面部轮廓正是头天晚上过来的中年人。
云烟织定了定神:“父亲大人,可是你么?”她语声哽咽,带着些许颤抖。
那个影子似乎有了些回应:“是……我,过来……”声音比之昨日和方才的声音都有不同,但是云烟织惊惧兼欢喜下,哪里还会注意这些末节,她点了点头,不自觉的往前迈步走去。
影子身侧后慢慢张开一丛黑色的触须,张扬四散,向着云烟织缠去,云烟织却丝毫未觉,眼神呆滞地望着那张中年男人的轮廓,黑色触须在她呆滞往前迈步时,已经将她渐渐裹住,影子也褪去了中年人的轮廓,那是由一根根触须纠缠而成的人形,淡淡黑影散去时,一张带着獠牙的血盆大口赫然出现在后。
正当呆滞地云烟织被黑色触须裹挟着送往獠牙巨口时,一个身材高壮的汉子忽然从云烟织身后纵起,手中抓着一杆大枪,抡圆了猛力向那獠牙大口砸去,这一枪砸下去,枪头在那獠牙巨口上登时砸出一个窟窿来,巨大的獠牙也砸掉了三四个,只是獠牙方一脱落便化成黑色烟雾瞬间消散。
獠牙巨口受此一击骤然缩了回去,数百条黑色触须像是煮开了的沸水不停的抖动起来,继而向那汉子抽去,挟带着呜呜咽咽的风声,甚为骇人,那汉子左闪右躲,终究是架不住敌势压头,只一瞬间,身上便挨了五六记鞭抽,汉子吃痛不住,脚下一个踉跄栽了下去。
就在汉子栽下去的同时,双手一抄将云烟织护在身前,落在地上时更是以背着地,护住了还在迷障的云烟织,他则哎呀一声,痛得叫了出来。云烟织被这一声惊呼唤醒,见是云角正护着自己倒卧在地上,她连忙爬起身来,扶住云角急切问道:“角叔,你怎么在这里?”
云角缓了一阵子,便拉着云烟织匆匆往屋内躲去,口中快速说道:“小姐,外面有凶恶物,方才要伤你,我刚刚抢上去把你夺回来,大哥他们还在与那凶恶物打斗,不知现在情形如何了。小姐现在屋子里躲着,我现在出去相助大哥他们!”一番话下来,云烟织懵懵懂懂,完全不明所以,只得讷讷点头。
云角虽不放心她,但是外面情形十分凶险,只得又嘱咐她躲好,而后便提起大枪匆匆出门而去。不多时外面传来打斗的声音,一声声直击云烟织心坎,她身处小楼之内,小楼外光影婆娑,一道道人影来回交错,间或有许多触须挥舞追赶,还有云烟织熟悉的声音,正是她家中的五位老仆,只是声音中夹杂的痛呼之声,让她心颤不已。
正当云烟织紧揪住衣帕慌乱不已时,有一个人影撞破窗棂跌了进来,那人浑身浴血,十分惨烈,但是那人见了云烟织后,却咧嘴一笑:“小姐莫慌,外面有我们兄妹五人,那凶物进不来。”是云徵,他说完便一头又冲了出去。
云烟织手指紧紧绞住衣角,内心忐忑不已,她知道家中五个老仆是有些功夫的,当初从京城远迁至此的路上,遇上了不少山贼水匪,都托这几位老仆的护送才一路平安,但是外面那个凶恶的怪物可不是一般凡人盗匪可比。她越是往下想去心中越是忐忑,不由得从一侧取来琵琶,紧紧地抱在怀里,才能稍稍安心写来,当日父亲离世的时候,她便是如此抱着琵琶一直哭,哭累了就睡,睡醒了继续哭。
今日虽不悲伤,却惊恐得很,手指不自觉地按上琵琶,“铮~”地一声琵琶声起,兀自吓了她一跳,继而又安下心来,手指轻轻巧巧地继续弹了下去,白日里龙桂拿来的那些曲谱犹在心间记着,此时惊慌之际,白日里沉迷的曲谱一点点化作指尖轻挑,云烟织也复归平静不再惊慌。
于此当时,楼外五名江湖好手对战一个恶物凶魔,楼内一个十五六岁的弱柳少女却环抱琵琶轻拢慢捻,小楼外被浓稠的乌云遮住,漆黑的夜色在弱柳少女琵琶声起的时候,忽然有一丝月光透入,照在小楼的窗户上,映出少女抱着琵琶婀娜的身影,孤影独坐,琵琶声铮铮然不绝于耳。
楼外恶斗的五名江湖好手,听到琵琶声,周身俱是一震,猛然间抽身而退,立在小楼窗前,那凶物不知五人为何而退,倒也不曾追击,一只独目阴冷地注视着众人,獠牙之下不停滴着馋涎。
云宫等五人身上皆有重伤,云宫胸前被狠狠抓了一记,血如泉涌,云商发髻脱落,面色苍白,云角和云徵都丢了一只胳膊,只有云羽呼呼穿着粗气,似乎没有外伤在身。
五人平复了下粗重的喘息,琵琶声中一个个肃然而立,云宫立在五人中间,此时仰面长啸道:“五十年了,吾等终于又得见天日!”神情激动亢奋。
立在一侧的云角小声嘀咕道:“现在大半夜的,哪里来的‘天日’。”
立在另一侧的云商仍是披着头发面无表情,却挥起一掌拍在云角的脑袋上,云角吃痛闭嘴,看了一眼云宫却又小声嘟囔:“隔着大哥都能打到我,手可真……”话未说完,又挨了一巴掌,剩下的话他生生咽了回去。
就在云宫扬天长啸、云商面无表情打云角、云角不顾挨打小声嘟囔、云徵满脸欣喜、云羽欢呼雀跃时,他们五人的五官、手脚、身体开始塌缩,像是漏气的羊皮筏子,瞬间只剩一层皮和衣服在地上,而原本五人所在之处再无一人,忽然一声琵琶响起,五团光晕赫然出现,光晕之中五个巴掌大的小人逐次显现,随之光晕黯淡,巴掌小人凝实成体,依次是怀抱玉如意的土黄色衣衫的中年男子、后背双剑的白色衣衫青年女子、手执长笛的淡绿衣衫青年男子、腰挎双鼓的火红衣衫少年以及手撑油纸伞的黑衣少女。
眼见这五人由江湖武夫忽然变成了巴掌大的小人,那恶物的独目竟露出贪婪的目光,它原本只盯着小楼内的云烟织,对五个江湖武夫看都不曾看过,此时却大不相同,而是饶有趣味的盯着五个巴掌大的小人,这五个巴掌大的小人散发着一种美味的气息,甚至比楼内的云烟织还要美味,一眼望去就是五盆珍馐美馔。
土黄色的中年人率先开口:“妖物,速速退去,否则灰飞烟灭!”
淡绿衣衫的青年男子也开声喝道:“灰飞烟灭!吾等……”
“啪!”白衣女子面无表情的给青年男子脑壳上来了一巴掌,又将剩余的话打了回去。
红衣少年双手各执一支鼓槌,“彭!彭!”敲了左右腰鼓一声,脸上尽是欢悦之色。
黑衣少女旋转伞柄,从中抽出一支软绵绵的长剑,面色潮红,满是期待。
五个巴掌大的小人,呈扇形站位,挡在那凶物之前,凶物独目中露出凶光,它虽然没有口舌,却有一股声音传入五人耳中:“五…个…美味…味…里面…一个…个…美味。”声音低沉嘶哑,断断续续,听得五人频频皱眉。
土黄色中年人猛得大喝一声:“动手!”一声令下,五人尽皆冲向独目獠牙的凶物。
小楼之内的云烟织此时已经听不见外面的声响,更不觉此时身处险地,只一颗心两只手随着曲调趋上趋下,全然沉浸其中,只听得初时琵琶声犹有辗转悠扬之意,忽而琵琶弦声一串急过一串,铮铮之声骤然加紧,似有急雨纷纷而落,又似金戈铁马十面埋伏,一声声炸雷闷响在心间,杀伐之意不绝于耳。
小楼之外,五个巴掌大的小人眼眸翻转,五个人的眼仁俱皆不再可见,取而代之的为不同颜色的光球,依次为黄、白、绿、红、黑,五人的身形也随着琵琶曲调变幻,琵琶声缓时,五人身形飘摇忽上忽下,琵琶声急时,五人身形急走猛撞左冲右突,摇摇望去,但见五道彩光人影与一个巨大的独眼獠牙凶物斗在一处,光华流转间与琵琶曲相生相合。
独眼獠牙凶物见那五个巴掌小人只几个回合便伤了它许多触手,渐生退却之意,它便打边退,待退到院角落的时候,却被一道无形的墙挡住了,这道墙无形无质,却难以撼动,土黄色小人站在隐形的墙上,口中念念有词:“墉坛!”
独目獠牙凶物敏锐的野兽直觉感知到周边的空间骤然缩小,并不是仅仅后面一道无形墙,身前左右都有,它只得下身盘错用力,轰得一声往天上飞去。却与此同从天而降四道光华:“黄耳!”、“蒺藜!”、“焚巢!”、“濡首!”,会同自下而上的土黄色光芒,刹那间五道流光骤然迸发,将独目獠牙的凶物当空绞杀!
与此之时,小楼内琵琶“铮~~”的一声也收起尾声,只是余音仍似缭绕在小楼内外,久久不绝。风声摇动,吹开小楼窗户,云烟织半抱琵琶坐在窗台上,几缕青丝散落鬓角随风而动,月影之下,琵琶少女绝美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