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性命之忧 (二)
医生扭身便走,却被雪清泠唤住了:“诊金是一定要给的,还有,这方子请先生先抓了药备着,我一会儿让伙计奉送诊金时顺便取了来。”
医生见雪清泠说得坚定,只得接过方子,告辞而去。
雪清泠回身奔回床边,握着水天月的手。这托着她飞跃天堑又接她入怀的手,这牵着她走过生死石桥的手,如今却是无力低垂,刚擎住水天月的手,雪清泠便浑身一震,入手的是一捧寒意。方才还是浑身滚烫的水天月,现下却突然身体冰冷。水天月在今晨毒发时便曾是这般寒冷,雪清泠心中惊跳,她紧紧握住水天月的手,喃喃地道:“你可不能……”
店内掌灯了,第一个夜晚就这样来了。
雪清泠守在水天月床边满脸忧凄的时候,伙计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客官——”,这声“客官”叫得是圆润高亢,透着喜庆,还夹着几分恭维。与雪清泠现下的心情完全不符,让雪清泠生出几分怨忿。
雪清泠开了门,想甩出几句责难泄泄愤,却被眼前的情景惊住了。
刚才被她遣去当铺的伙计正半躬着腰含笑相对。伙计身后跟着两个人,其中一人双手擎着一个方形托盘,盘中也不知所盛何物,却用一块红绸蒙住。
伙计道:“客官,这位是庆升当铺的伙计。”
伙计身后的一名男子正用眼睛上下打量雪清泠,此时上前一躬身,问道:“请问那枚蝶形玉佩是姑娘要当的吗?”
“是。”雪清泠点点头。
“请问这枚玉佩可是姑娘之物吗?”
“当然是我的!”雪清泠叫道,眸中闪出不屑,难不成你怀疑我是偷的?
伙计躬身施了一礼后侧过了身,指着身后那人手中的托盘道:“这是三百两纹银,请姑娘收下,本店现银一时周转不开,还望姑娘在此稍待几日,其余的银两待掌柜筹措后我再送来。”
这人把身后托盘上的红绸拿掉,一托盘银锭整整齐齐银光闪闪,耀得雪清泠睁大了眼睛。
雪清泠家道殷实,虽不缺吃少穿,但真金白银也不会从她眼前流过,现如今陡然见到这许多银两真是愣了又愣,没想到一块小小玉佩却当得这许多银两,而且看样子还远远不止。
雪清泠无暇细想更多,乐得收了银子,遣走当铺伙计后,立时拿出一枚银锭交给客栈伙计,让伙计去医馆送诊金、取药,看到周遭伙计们艳羡地瞧她,便学着雪团儿领她闯江湖的样子,少不得也给店里伙计们打赏了些。雪清泠便把这间客栈暂时当成自家宅院,把伙计们当成自家小厮了,有了银两驱使,伙计们也不介意被呼来喝去,且还个个乐得跑腿。
一个时辰后,伙计把从医馆取回并奉雪清泠之命煎好的汤药送进了房间,雪清泠在伙计帮助下,拿筷子撬开水天月的嘴勉强喂了进去。伙计在一旁道:“医生说,如果这药没什么效果,倒可以觅些上好的人参,熬汤灌些给他,说不定也能吊几日命……”
雪清泠惊喜抬头,随即嗔道:“怎不早说!”于是便让伙计放出话去:“不论价格,但求好参。”
夜静人寂。
雪清泠一直不曾合眼,全心守在水天月旁边不离半步。水天月已身冷如冰,雪清泠试着用手摩挲他的身体,她尽可能地摩擦出热量,但他却一直不见半点起色。他整个人看上去便像睡熟了,悄然无声,只偶尔会皱一下眉头。也许体内的痛楚已经血一样流溢于全身,只是他坚忍地克制着。他的身体此时磐石一样,冰冷坚硬,这样的身体,似乎是可以抗拒任何灾难和苦痛的,但是现在,他冰冷的身体、青灰色的面庞、时而抽搐的眉头和嘴角,预示他的忍耐已经到了临界,也许迈过这个苦痛,他就可以永远无忧无虑地沉睡了。
雪清泠紧紧抓着他的手,她把自己的额头放在他的手上,就这样伏在他的身边。不久,她的肩头抖动起来。她孤独,她恐惧,她怕他永远沉睡。她品着腮边的苦涩,喃喃地说:“你啊……醒来啊……”
她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把自己的身体挪上了床,她靠在他的身边。这样离他近一些,便会离孤独远一些。她伏下身体,伸出手臂拥住了他,寒意透过她的薄衫传入她的体内,但她知道,她的暖,也一丝丝地进入了他的身体。
雪清泠拥了他整晚,快天明才似乎小睡一会儿。天明后,果然有人送参上门,雪清泠舍得银钱,便熬参汤给水天月灌,而庆升当铺也绝不食言,第二日就派人又送来了一盘银锭,而这银锭雪清泠连看也不看,直接转给了相继来送参的人。如此接连两日,都在熬药、喂药以及拥抱水天月的身体中度过,这其间雪清泠只在第二日和第三日气力不支的时候吃了一点饭食。饭食也是让伙计送到房间里的。将近三日,雪清泠一直守在房间。
第三日时,水天月出现了微小的变化,他的胸口有了温热,额上竟然浸出了汗珠。雪清泠一喜,以为水天月有了起色,但到了傍晚,水天月胸口的温热竟迅速退了下去,额上的汗珠也渐冰冷。雪清泠抚着他的胸口,不仅感觉不到温热,竟连心跳也似乎微弱了。雪清泠大惊,忙叫伙计去请医生。
还是那位医生,雪清泠已经通过伙计得知他姓陈。陈医生只到床畔看了一眼,便道:“唉,毒已入心脉,过不去今晚了。”
雪清泠面色惨白,半晌无语。她抓着水天月手臂的两只手正在颤抖,身体如侵冰雪,一时间只怕身上也不逊于水天月般寒冷。
蓦地,她恍悟似的叫道:“药,我有药……”她撒开水天月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倒出那仅剩的三粒丸药,对医生道:“医生,我想起来了,他近年每月便服一次这种丹药,前日还曾服过一丸,现下服它……还……还来得及吗?”
陈医生惊异,接过丸药端详了一阵,又在鼻下嗅了嗅,说道:“这药……莫不是雪麒麟?”
雪清泠道:“是这个名字。”
“罢了罢了,”医生一阵欢喜,雪清泠还只当他有了解毒妙法,却听他道:“我老朽活了五十有三,从医三十载,从前还只是听我的师父闲聊时谈过世上有雪麒麟这种药,不曾想今生今世还有见到的一天!哈哈哈!”
“先生莫笑啊,你倒说说,这药可解他的毒么?”雪清泠又急又气。
医生果断地摇头:“不会,世传雪麒麟虽解百毒,但他的毒……我虽然说不清他中的是何毒,但从其毒性之持久与剧烈上看,当是世上无药可解之奇毒。雪麒麟也只是吊命而已。”
“那用它再吊几日命可使得么?”
“使得倒是使得……”雪清泠一喜,却听医生继道:“可他却是用不了。”
医生看着雪清泠满脸失望继而悲凄的神色,心生怜悯,但是不能不说:“这雪麒麟虽是解毒之药,但其药性强烈或更甚于毒药,是以,他才会每月一服,而不是一次全部服下。每次服用,都会将体内毒性压制一些,以此来延缓毒性发作而亡。你方才说他前日已然服下了一丸,那么短时之内若再服用,只怕他现在的身体是全然无法消受的。其药性之烈,或许会加速其死亡。”
看见泪水漫上雪清泠本已红肿的眼睛,医生叹了一声:“若想死马当作活马医,你试一试也可。只是若他立时死了,你莫怨了别人。不过,这药必得以口研碎以唾液化开吞下,他此时喂些参汤或许还可,让他亲口吞服此药,恐怕是太难了。”
医生叹息而去,留下雪清泠独自忧伤。
雪清泠捧着这个瓷瓶,坐在水天月的床畔。她一抬头便可望到墙上的小窗。窗外枝叶扶疏,一轮冷月正在枝桠间浮荡,清幽宁静,闲适高远。“就是它,”水天月的声音从她的记忆里响起,“我姓水,叫天月。”雪清泠身子一颤,她移目床上,水天月兀自沉睡,似乎要这样一直睡到黄泉。雪清泠拧过身,面对着水天月,她张大了泪眼,用手抚上了他的面颊,从眉骨到下颌,触手如雪似冰。这是一张年轻而英俊的面庞,它不该这样轻易地无声无息地被土掩埋。雪清泠轻声道:“水大哥……我们试一下好不好……我真的……不想你死啊……”
雪清泠从瓷瓶里倒出一颗药丸,用拇指和食指小心捏着,月光下,这药丸通体雪白,她把它轻轻放到了口中,薄唇有些微痛,原是不知何时自己竟紧张地啮出了血。她将药细细地咀嚼,以口水化开,然后,她俯下身去,贴上了他的唇,冰冷几乎让她的唇颤抖,这感觉更坚定了她的行动。她把口中的药糜送到了他的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