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君子如月 （三）
“不过，你还得按照我给你的地图来走，你上山的路径，是大寨主回山时必经的路径，不可以再走了。”男子说道，“西坡是三面坡中最为易行的。你便从那里下去吧。”
雪清泠没有应声。男子奇道：“你为何不走了？”猛然间他想起什么，唇边漾出一丝自嘲的笑。
雪清泠面上却是似笑非笑地，心里将那男子嗔怪了十几遍：你也是脑子不灵光的，光画那个图有何用，人都被锁在里面了，当我是蚊子能从头顶上那小窗户里飞出去？
却见男子站起了身。这是雪清泠进得屋来第一次看到他站起。男子没有说话，直接走到门口。雪清泠微微错愕，紧随其后。
这木门是由许多个长条木板横铺而成，只见他伸出手去，在中间一块木板的边缘一拔，木板登时从中间断裂，露出了一个长方形的洞口。他把手从洞口伸出去，抓住了外面的锁，微一用力，便听“当郎”一声，那锁落在了地上。男子把门推开，夜风涌了进来。
雪清泠望着男子的脸，他神色如常，不似刚做过破门坏锁的事，只如从自家后院摘个瓜一般。
男子手一摆，示意雪清泠可以出去了。雪清泠按捺住心头对男子的惊奇，走到了门边，她突然扭身回望了他一眼，他也正望她，四目相对，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在两人的目光中闪现。在这凄黑的夜里，在这陌生的地方，两个人在共同谋划并实施着一件诡秘的事情，这种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是雪清泠平生第一次遇到，而伴生其中的感觉，也是雪清泠今生还不曾有过的。只是还有一种感觉，雪清泠说不清是什么，也许，她迈出这个门，今生今世都再也见不到这个男子了。萍水相逢，原来竟是这样，而擦肩而过，是不是即将发生了。雪清泠解释不清心头的感觉，也许，那是一种留恋，只是雪清泠不愿意承认，或者没有时间去承认罢了。
雪清泠与男子错身之间，到底还是从嘴边溜出了一句她一直想得到答案的话：“你……到底是谁？”
男子眼中闪出“不必问”的神色，湮灭了雪清泠最后的希望。
雪清泠一闪身，从门缝里钻了出去。男子的面容最后留在雪清泠眼中的，是一抹淡定的神情。这种神情，让雪清泠心中也生出几分安稳。
夜，凄黑静寂，星月俱躲在薄云的后面。山上只有转角处树着几盏火把。也许山腰上的九宫八卦阵果然是极好的屏障，让山上的人都卸了防范。山上值守巡夜的人并不多。这宝珠山山顶便如梯田一般分了几层，雪清泠刚被擒获时，是被放在最顶层院子，后来被黑衣人扛下了几级台阶，转入了第二层牢房。如果想下山，还要经过下面至少两层院落。
虽然山路上每个隘口都有两名黑衣人把守，但是路旁有山石草木掩蔽，想借此潜下山去，也不是没有可能。雪清泠整顿心神，刚要潜行下山。便见山下人影一晃，有两个人急速奔上山顶，边跑边呼喊：“大寨主得胜回来啦！大寨主得胜回来啦！”
这两人大喊着一路招摇奔向山顶。同时，只见西面山坡上火把晃动，数不清有多少人，正急步上山，雪清泠一惊，想起方才男子曾说过大寨主回来会从南坡上山，却不明白，如何此时西坡上竟有许多人，难道大寨主改主意了？雪清泠所立之处接近山顶大寨，目力所及，能够望见东西南三面。雪清泠遂移过目光向南坡望去，也见到无数火光，而紧走几步奔到另一侧向西坡望，雪清泠不禁一呆，居然也有无数人正蜂拥上山。
东西南山坡皆有人影，雪清泠心头一沉，如果不是那寨主料得有自己这个小囚犯夜半越狱，那就是真打了什么胜仗分三处招摇了。雪清泠正自惶急，却感觉身后人形一晃，一只手臂被人抓住，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被那人拽到了一丛灌木之后。虽然雪清泠已经猜到了是谁，但当余光瞥到了一角黑色的衫子，她还是感到心中平静了下来。
不知为何，现在那个古怪的男人，很让她感到踏实。她感到他身上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量能够带给她希望。
男子在她耳畔低语：“三面坡都不可以走了，随我到后山去。”说罢，他前行引路，雪清泠在其身后紧随。男子对此处地形是相当熟稔，他选了一条逶迤小径，避开了通往山顶大寨的山路，但这条小径树木凑集，有时男子不得不低首而行，便是雪清泠这般身形娇小，也不觉被一棵斜逸出来的树枝挂住了发髻。雪清泠不觉低呼一声。男子转回身来，用目光示意雪清泠不要动，他伸手去解雪清泠头上的树枝。除了丫环雪团儿，还不曾有人摆弄过雪清泠的发髻，现下居然有人这样做了，且是一个男人，且距离这么近，雪清泠心头蓦地一紧，竟有片刻呼吸微窒。
男子的手劲很轻，却也很巧很准，不亚于娘帮她绑发束髻时的灵巧，那灵巧的手指轻微碰撞着她的头发，被碰过的每一丝发都漾出灵敏的触感，蛇似的蓦地钻进了她的心底，让她从内到外甚至整个皮肤都窣窣地燃起了异样的感觉。
男子终于解开了树枝，顺手把那树枝折断，拿在手中。
二人继续前行，小径的尽头，露出几间房屋的后墙，雪清泠才发现原来竟绕到了山顶大寨的背后。突然前面几条人影闪过，暗夜里传来一声闷喝：“老三，你去哪里？”
雪清泠惊得停住脚步，他们果然是一路的，雪清泠心里打个突！
身边的男子没有作声。对面的人雪清泠认识，正是在山顶大寨她所见过的身材矮壮的男人，只是此时，他的手中多了一柄大刀。
“老大已经得胜回来，快到寨中了。”对面男人粗声大嗓地喊道，“奶奶的，你小子出来便出来，知道囚不住你，你他娘的带那丫头去哪儿？二哥我把她送你那里，是给你小子解闷的，可不是让你带她私奔的！”
“二寨主，”男子的声音平和，但却十分诚挚，“我知道你一向对我很好，不过，我还是要得罪了。大寨主去攻打雪月山庄我拦不住，他想要的也得到了，可是，这姑娘已然失了爹娘，不如给她一条活路。”
“你也太慈悲心肠了，那丫头是大寨主特意吩咐要得到的人。你这是与大寨主做对到底啊。我告诉你，大寨主灭了雪月山庄，那丫头爹娘全做鬼了。你放她走，她也逃不掉。你得想想你自己啊，那药攥在大哥手里，惹怒了大哥，你的命……可就不好说了！”
男子听到身边一声痛彻肺腑的惊呼，他知道雪清泠或许这时才真有几分相信了雪月山庄惨变的真实。男子目光澄澈通透，一切了然。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不过，我活一刻就要护她一刻。”
心里像有火苗窜出来，把五脏六腑都燃透了，这个不是爹不是娘的萍水相逢的男子，却张口便说“活一刻便护她一刻”，雪清泠只觉心里热烘烘的，刚才为雪月山庄惨变积聚的惊愕恐惧也减弱了不少，而眼前的男子瞬时高大起来，比英雄爹爹还伟岸。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二寨主声音甫落，一把大刀呼啸而至。男子擎起树枝轻晃几下，只用树枝侧迎。树枝上的叶子几下便被刀锋扫落，一根树枝没了叶子，倒更适于做一件兵器了。雪清泠这才明白，原来男子看似随意地折断树枝，竟有这个用处。
两个人只交手几下便胜负分晓，二寨主大刀看似威猛，在男子的树枝缠绕之中，便如一个玩物一般不起作用。男子的树枝也留了极大的情面，只轻轻点了二寨主肩上的两处穴道，二寨主的刀便垂了下去，身子也随之软坠在地。
二寨主身后的几名黑衣人，大约也是俱熟悉男子的，根本没有上来招呼，便知难而避了。男子拽起雪清泠的臂膀，倏地前跃，几步便把这些人甩在了后面。
但听得二寨主坐在地上叫喊：“老三，你想想自己的命！”
男子拽着雪清泠向前疾奔，披枝拂叶，极力前行，偶尔向山下回望，但见火光星星点点连缀成串，人声隆隆，亦紧紧追随。脚下开始还有石路小径可循，后来便进了林中，脚下尽是石子乱草，穿过林子，眼前出现一堵巨石，雪清泠正用目光搜索路径，却见男子携着她竟向那巨石奔去。到得近前，才看见巨石之上有一道狭缝，这缝仅一尺余宽，刚够一人通过。男子拉着雪清泠的手臂，进了这处石缝。
雪清泠向上一望，见左右两面石壁如刀削斧斫，直立而上，天空仅余一线。石壁气势威凛，望之令人心生忐忑，惟恐那石壁骤然合上。雪清泠被男子拉着钻出了石缝，眼前豁然开朗。只是这片开阔所在，却让雪清泠几乎惊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