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君子如月 (二)
不像雪清泠卸去逃跑的勇气委顿在地,那男子是端正地盘膝坐在草上,犹如端正地坐在椅上置身明亮堂屋一般。他面色波澜不惊,似乎已经这样坐了很久,但那气度,让人只觉便是他刚经过一场险境,刚进入这样的牢笼,也会如此这般淡定安稳,不会有一丝慌乱。
男子仿佛一直在调节气息,听了雪清泠的问询,他用平缓的声音说道:“我和寨主打架,我打赢了。”
雪清泠有些愣怔,似乎没有听懂,“你赢了,那为什么还被关在这?”
“如果我输了,就被扔到悬崖下面了。”男子慢慢道。
雪清泠一怔,好像还是没有明白。
男子只得解释道:“我阻拦他做一件违反江湖道义的事,触怒了他,按山规要被扔下山崖的,但是我打赢了他,便只需在这里关押几日就可以了。”
雪清泠似乎还是没有明白,犹疑着问:“你既然打赢了,为什么不逃?”
“我为什么要逃?”
雪清泠越发糊涂。那男子没有理会雪清泠是否明白,却向她问道:“你是谁?”
雪清泠心里感叹着他终于说了一句让人明白的话。雪清泠答道:“我是雪清泠。皑皑白雪的雪,冰清玉洁的清,泠泠泉水的泠。呃……是雪月山庄庄主的……女儿。”雪清泠嗫嚅着到底还是把爹爹名头报了上来。只是雪清泠低垂着脑袋,便没有望见男子的表情似在这一刻有了些微裂痕,眸中也如沉静的深潭蓦然间游戈出一道月光。而那道月光只一瞬便又沉了下去,男子垂目半晌,才缓缓说道:“你以后,不要再提你爹娘的名字了。”
“为什么?”
“再说你是谁,就会有人杀你……我想,这世上已经没有雪月山庄了。”
这一句话不啻雷击,雪清泠几乎惊倒:“你,你为什么这么说?你怎么会知道?我爹娘是大英雄,肯定没有事的。”自在林中听闻唐铎所言之后,雪清泠一直狐疑,眼下这男子如此一说,雪清泠忐忑的心立时便如落入了无尽的深渊。猛地,她跃起来,奔向门口,疯狂地撼动那扇木门,“开门,开门!我要回家!”雪清泠撕扯着木门,门边的细灰又簌簌而落,只是木门还是好好的。
“回家?”男子却似自言自语般低声沉吟。他垂目思索,似被什么刺痛般,面上飘浮起落寞的神情。
雪清泠恨得咬牙切齿,恨关她的人,也恨这个明明可以帮忙却袖手旁观的。她拽门的间隙狠狠拿眼睛剜了一眼这个白面鬼。却见那男子轻轻地抬起了头,莫名奇妙地问了一句:“你饿不饿?”
见雪清泠木讷讷地,没有回答。男子自顾自地道:“我却是饿了。”他把手伸到身边墙壁之处,好像在拽什么东西,便听得一阵清脆的铃声在屋外檐下响起,静夜之中传得很远。
没多久,木门竟然开了。雪清泠后退几步,见一个黑衣人躬身而入,手中端了一个食案,案上似乎置了几个盘子。黑衣人从雪清泠眼前走过,把案子放置在男人身前。然后依旧躬身,倒退而出。门又被锁上。
黑衣人从进屋到出门不曾发出一声言语,而这男子也是没有一言,所有一切都坦然受之。黑衣人退出后,雪清泠去看那食案,上面放着一盘烧鸡和一碟馒头,还有一只酒壶。这饭食还真的不错,让雪清泠觉得,这囚徒在这里坐牢,其实并不是一件痛苦的事,怪不得人家不逃。
男子抓起烧鸡便吃,边嚼边叫她:“过来,一起吃。”别人手抓烧鸡,吃相必定不雅,但是这男子不慌不忙慢慢吃来,倒是有种洒脱的风度。
雪清泠哪有食欲,她把头扭向一边。
男子啃着一块鸡肉,同时望着雪清泠又道:“无论身处何地,不管怎样,都要对自己好些。”
这话倒让雪清泠对他生出许多同情,看那男子苍白的脸色,估计没准生了什么病,或许不久人世也未可知,趁活着多吃些好的不亏着自己,还是很能让人理解的。
男子下面说的话倒让雪清泠生出兴趣,只听他慢悠悠地说:“吃饱了,逃跑也有力气。”
话有玄机,雪清泠心中一跳,莫非……
雪清泠把身子挪过去,也老实不客气地拿起男子放在盘边的一只鸡腿大嚼起来。嚼了几口才想起,男子掰下鸡腿却没有吃而是放在盘边,莫非是特意留给自己的?雪清泠自然也没有放过那壶酒,男子刚要伸手,已被雪清泠半路拦下,男子的手愣在半空,眼看着雪清泠将壶嘴入口,扑地又吐了出来,“什么酒?没滋没味,比冰梅雪酿差远了。”
“这是水。”
“……”雪清泠一愣,二话没说把嗓子眼儿里那点残水咽了下去,便不是酒,水也是好的,毕竟从唐家庄出来已经半日滴水未进了。她又饮了一口,放下那酒壶,男子却立即拿了去,并不避开壶嘴的水迹仰脖灌了下去,看到那自己方才留下的一道水痕被这男子抿在了口里,雪清泠脸上的颜色变了又变,嘴似张非张地说不出话来,心却咕咚地狠跳了下。
雪清泠手里的鸡腿不一会儿便只剩了一根光秃秃的骨头,这不吃则已,一吃还是真的好吃,加之雪清泠的确饿得狠了,将手里的骨头吮净不说却还没舍得放下,一双眼睛更是不经意地就瞥向了那另一只。
男子顿了一下,轻轻放下手里的酒壶,将另一只鸡腿掰下,递到了雪清泠的面前。
雪清泠咽了一口口水,想了想,到底接了过来,风卷残云又吃个精光,最后打个饱嗝将这顿美餐结束。
一只烧鸡进肚,两个人四只手都是油。雪清泠从怀里拽出一条手帕擦擦手,正思虑是不是要把手帕递过去让男子擦一擦手以做酬答,男子却已经利落地撕下了一块衣襟,放在膝上,拿手指头去抹。雪清泠端详着他,心想每天吃饭都这么抹手,不知他有几身衣裳好换的。瞧着瞧着觉察有些不对,那男子反反复复抹的皆是一个手指头。方才明白,男子原来是用手指头在衣襟上画着什么。
不久,男子收了手,把那块衣襟递到了雪清泠面前。雪清泠接过,借着一点月光定睛去看,同时听见他说道:“这是西坡下山的路径。”
雪清泠猛然抬头,惊道:“你怎知道下山的路径?”
“当然知道,”男子低头用手平复因撕掉一角衣襟而弄皱的衣衫,漫不经心地说:“三面山腰的九宫八卦阵都是我设的。”
雪清泠霍然站起,但因坐了很久脚有些发麻,她险些打个趔趄摔在男子身上,蓦然回想起那些黑衣人曾说过三寨主设下山腰的大阵云云,心头一跳,莫非眼前才是真正的敌人?
雪清泠正了正身子惊异道:“你到底是谁?”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马上下山去吧,算日子大约明日天明大寨主就会回来了,那时想走也走不成了。”
雪清泠凝神看手中的地图。这地图是油渍绘成,很浅,雪清泠看得很费力。当然,这地图也很安全,如果不是绘者告知,雪清泠或许同许多人一样,都只会把它当成一块抹手布。
“你怎么还不走?”男子问。
雪清泠想了想,终是把自己心里话说了出来,“我想,你还是给我绘个我上山时走过的那面山坡的路径吧。那路我熟,下山会快一点。”受了人家馈赠还要讨价还价,恐怕只有雪月山庄的小姐才做得出来,男子真有点哭笑不得。
男子打量了几眼雪清泠。“你熟?你都记得什么?”
“嗯……山坡底下有块大石头,上山之后,约行八步便是三棵树聚一处,距此大约十六步便是四棵树聚一处,距此大约二十四步便是五棵树聚一处,距此又十六步便是四棵树,距此又八步便是三棵树……嗯,周而复始七次之后,便到山顶了。”雪清泠转着眼珠回忆一遍路径之后,把眼珠看定了男人道:“便是这面山坡,你画下来吧。”
男子定定地望着雪清泠,半晌无言。许久,似乎吐出一口气来,说道:“不必画了,就是这个路径,难为你记得清楚。”说完,眼睛不觉又盯了雪清泠几眼。如果男子知道雪清泠上山时是被黑衣人大头朝下倒扣在肩上的,或许吃惊更会加倍。
男子当然料不到,雪清泠自幼便强于记忆,可称过目不忘,书读过一遍,便记得烂熟。雪清泠自封为天下第一女侠,其中的缘由也在此,爹娘教的武艺她看一遍就会了,便自以为看会的东西便是自己的了,遂自诩功夫了得。却不知照猫画虎是一回事,融会贯通却是另一回事。而今夜上山时的路径,极有可能是将来逃跑的路径,雪清泠哪会不格外留心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