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六月十三日,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我出发去韦恩莱特家玩牌。
那天乌云压顶,雷声轰鸣。似乎一切都在越绷越紧,逐渐临近崩溃或转折点。法国投降了;希特勒占领了巴黎;一队组织松散、手无寸铁的英国士兵挣扎着回到了祖国,筋疲力尽,在沙滩上休息疗伤,准备再次作战。可我们依然保持着愉快的心情,我同其他人一样,充满乐观。“我们团结一致,”我们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上帝知道为什么。
即便是在我们莱康姆这个小世界里,悲剧的迫近也已如同叩门声一般清晰。瑞塔来过的第二天,我在与汤姆的对话中更多地了解了关于韦恩莱特和苏利文的这段恋情。
“这会生出丑闻吗?”汤姆回应道,他正在为早上的出诊收拾医药箱里的预备器具,“会有丑闻吗?这已经是天大的丑闻了。”
“你是说村子里已经有人在谈论了吗?”
“整个北德文区都在谈论。如果不是正在打仗的话,这将是所有人讨论的唯一话题。”
“那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我亲爱的长官,”汤姆用他那令人恼火的温柔语气说道,“你连自己眼前的东西都看不到。而且也从来没有人会跟你聊八卦。你肯定不会感兴趣的。让我扶你去椅子上坐下。”
“免了吧,先生,我还不至于腿脚不灵便到那个地步。”
“那倒是,但是你要小心你的心脏,”我那总是一本正经的儿子说,“反正,”他狠狠地合上了药箱,补充道,“做了这种事,还指望着没人会发现,这真是让我崩溃。那个女人绝对是疯了。”
“流言……都是怎么说的?”
“噢,说韦恩莱特夫人是个魔女,迷住了一个天真无邪的年轻人。”汤姆摇了摇头,抖擞了一下精神,准备要说教两句,“这在医学上和生物学上都讲不通,顺便说一句,你知道——”
“我明白不少人生道理,年轻人。你能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这一点的证明。这么说,他得到了所有人的同情?”
“如果你称之为同情的话,是的。”
“巴里·苏利文是个怎样的人?你知道吗?”
“我没见过他,但大家说他是个十分体面的人。出手阔绰,典型的美国佬之类的。说到底,就算他和韦恩莱特夫人一起谋杀了那个老头儿,我也不会感到意外。”
汤姆用自认英明和自命不凡的语气给出了这番评价。其实这话他自己也不相信,他只是在陈述自己的想法或者说幻想。可这还是与我的想法如出一辙,尖锐而令人不快,我以作为父亲该有的方式回应道。
“胡说!”我说。
汤姆的脚跟晃动了一下。
“你这么觉得?”他郑重地说,“看看汤普森和贝沃特斯。莱邓伯里和斯通纳。看看……呃,肯定还有很多相似的例子。一个中年妇人爱上了一个天真的年轻人。”
“你有什么立场说天真的年轻人?你自己也不过三十五岁罢了。”
“他们都是怎么做的?”汤姆质问道,“没有一个人做了合乎情理的选择,比如离婚。不。他们犯傻杀了丈夫。十个里面有九个会这样做。可别问我为什么。”
(跟他们其中的一个——也就是我的好朋友——聊一聊,看看他谈到这个时,是如何青筋暴起,大脑混沌,自控力消解,也许你就会明白。)
“我可不能在这儿继续聊八卦了,”汤姆接着说道,双脚在地板上跺了跺,拿起他的药箱。他身材魁梧,毛发浓密,就像我年轻时那样,“我要去埃克斯穆尔那边看一个有趣的病人。”
“连你都说有趣,一定是个非常特别的病人。”
汤姆咧嘴一笑。
“有趣的不是病情本身,而是这个人。一个叫梅里维尔的老头儿,亨利·梅里维尔爵士[1]。他正和保罗·费拉尔一起住在瑞德农场。”
“他怎么了?”
“大脚趾骨折。他本来想搞点什么恶作剧——猜不出会是怎样的恶作剧——结果把大脚趾弄折了。去听他说说话也是值得的。我打算让他在轮椅上坐六个星期。但如果你想知道更多韦恩莱特夫人最新的不伦故事……”
“我正有此意。”
“好。我看看能不能从保罗·费拉尔那里听到一些什么。当然了,我会谨慎的。他肯定很了解她,他一年多前为她画了肖像。”
但我还是以不道德为由拒绝了,还好好教育了汤姆一番。所以我等了一个多月,等待来自世界各地的消息在耳边聚集,人们讨论了好一阵子希特勒。而巴里·苏利文,据我所知,已经回了伦敦。我开车去探望过瑞塔和亚历克一次,但是女佣说他们当时正在曼海德[2]。之后,在那个阴云密布的星期六早上,我遇到了亚历克。
任何人看到他身上发生的转变都会大吃一惊。我在莱康姆和“休憩之地”之间的悬崖小路上遇到了他。他正在漫无目的地、缓慢而笨重地踱步,双手紧扣,背在身后。即便离得很远,你也依然能看到他的头从一边晃到另一边。他没戴帽子,风吹过他稀疏的灰发,拍打着他那件旧羊驼毛大衣。
亚历克·韦恩莱特尽管不高,却拥有宽阔壮实的肩膀。相比过去,他现在的身材缩水了不少。他的脸方方的,无甚特点。他脸上友善的表情,一簇一簇眉毛下的灰色眼睛,都变得十分模糊。他的面容并非是衰老或有了什么明显的改变:它只是失去了所有表情,他轻微抽搐着的眼皮正强调着这一点。
亚历克醉了,像是在梦中。我不得不冲他大喊。
“克罗利医生!”他清了清嗓子说。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对亚历克来说,我不是“卢克医生”,甚至不是简单的“卢克”,我有正式的称呼,“见到你真好,”他又说道,继续清着嗓子,“我一直都想见你,打算要见你。但是——”
他做了一个含糊的动作,好像他当下想不起原因似的。
“到这边来。”他要求道,“到这个长椅边来。坐坐。”
一股劲风吹来,我对亚历克说,他要是戴了帽子就好了。于是他稍微有点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翻出一顶旧棒球帽戴上。他在我身边坐下,依然十分沮丧地不停摇头。
“他们意识不到,”他轻声说,“他们意识不到!”
这句话让我转过了身,直到我听懂了他的意思。
“他要来了,他随时都会到。”亚历克说,“他有飞机,有军队,他有一切。可当我在酒吧这么告诉大家的时候,他们都说,‘噢,天哪,闭嘴吧!让我们沮丧的事难道还少吗?’”
亚历克向后靠,慢慢交叠起两只笨重的胳膊。
“还有,你知道吗,从某些角度来说,他们对极了。但是他们意识不到。看这里!”这次他从口袋里找出的是一张被揉得皱皱巴巴的报纸,“看见这个东西了吗?”
“什么东西?”
“算了。标题说‘华盛顿号’邮轮要来戈尔韦[3]接走所有想要回去的美国人。美国大使馆说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这意味着什么?他们要入侵了啊。他们难道意识不到吗?”
他苦恼的声音逐渐变小。但听到这番话,只要是亚历克的朋友,都必定会看到一丝突如其来的希望。
“说到美国人……”我开始了。
“是的。我知道,我还有其他想要告诉你的事。”亚历克揉着他的额头,“是关于年轻的苏利文的,巴里·苏利文,你知道,不错的小伙子。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经见过他了?”
“他也要乘‘华盛顿号’回美国吗?”
亚历克对着我眨了眨眼,做了几个潦草的手势。
“不,不,不!我从没这么说过。巴里不会回美国的。恰恰相反,他又来拜访我们了。昨晚刚到。”
我想,这就是我开始觉察到我们正走向万劫不复的时刻。
“我想知道的是,”亚历克继续说道,语气中透着一丝微弱的真诚,“今晚要不要来家里打牌?就像从前一样。嗯?”
“那再好不过了。但是——”
“我还想邀请莫莉·格兰杰,”亚历克说,“你知道,律师的小女儿。年轻的巴里似乎对她很感兴趣,我为了他邀请她来过几次了。”亚历克凌乱地笑了一下,他十分渴望取悦别人,“我甚至还想过邀请保罗·费拉尔,住在瑞德农场的那个搞艺术的家伙,还有他的客人,也许是阿格尼斯·道尔。这样我们能凑两桌。”
“悉听尊便。”
“但是看起来,莫莉这周末似乎还不会从巴恩斯特普尔[4]返程回家。反正,瑞塔觉得如果只有我们四个人的话,会更舒服、更亲密一些。今晚女佣休息,所以人多的话可能会不方便。”
“当然。”
亚历克看向海面,眉间有几道皱纹。他下定决心要去取悦别人,尽管脑子里挤满了其他的事,他那要取悦别人的专注目的仍是如此明显、如此坚定,显得有些可悲。
“我们要多找找乐子,你知道。对,我们真的应该多找找乐子。多和年轻人待在一起。我觉得这对瑞塔来说很无聊。她说这对我不好,觉得我越来越病态了。”
“确实如此。还有,说实话,你要是还不停止酗酒的话——”
“我亲爱的朋友!”亚历克深吸一口气,用一种空洞且有些被冒犯的震惊语气说,“你是说我喝多了吗?”
“不。现在没有。但是你每晚睡觉前都会灌下一品脱威士忌,你要是不停止这么做的话——”
亚历克又一次看向了大海。他双臂交叉,抚着手背上松弛的皮肤。他不停清着喉咙。但换了个语调——这使他的话听起来不再那么含混不清。
“不容易啊,你知道,”他说,“不容易。”
“什么不容易?”
“那些事情,”亚历克回答道,他在与自己角力,“经济问题,还有其他的。我有很多法国的证券,但不重要了。我们不能让时间回到……”说到这里,亚历克坐好,“我差点忘了。手表,我把手表忘在家里了。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十二点出头吧。”
“十二点!天哪,我得回去了!新闻,你知道,一点的新闻。可不能错过新闻。”
他的焦虑如此有传染性,以至于我从口袋里掏出手表的手也跟着颤抖了起来。
“但是,朋友,现在不过十二点过五分而已!你的时间无比充裕!”
亚历克摇了摇头。
“不能冒错过新闻的风险,”他强调着,“我有车,当然了。我来散散步,把它停在路边了。但我还要以蜗牛的速度走回车里。我的关节僵硬了。那么,你不会忘记今晚的聚会吧?”他从长椅上起身,紧握着、甚至可以说是拧着我的手,用他曾经眼神锐利的灰色眼睛热切地看着我,“恐怕我不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牌友,但我会努力的。或者我们可以玩些猜谜游戏。瑞塔和巴里都很喜欢猜谜游戏。今晚,八点。别忘了。”
我试着让他回来。
“等一下!瑞塔知道你经济上的问题吗?”
“不,不,不!”亚历克很吃惊,“我不会让一个女人为了这种事操心。你千万不能告诉她,我只告诉了你。实际上,克罗利医生,你大概是我仅有的朋友。”
他缓缓走了。
我走回村里,感觉有麻烦沉重地压在我肩上。我希望大雨能赶紧落下,冲刷掉这一切。天空像是灌了铅,水面是深蓝色的,光秃秃的海岬只剩绿色,像两块小孩的橡皮泥揉在了一起。
我在高街上看到了莫莉·格兰杰。亚历克说她周末前都不会从巴恩斯特普尔回来——莫莉独自在那里经营一家打字社——但大概是瑞塔弄错了。莫莉在进入她父亲房子的大门前,回头冲我笑了一下。
那天过得不太愉快。汤姆六点之后路过,来吃了一顿很晚的下午茶。他正在为莱顿警局处理的一起十分混乱的自杀案进行验尸工作。他一边狼吞虎咽地吃下涂了果酱和黄油的面包,一边告诉了我所有细节;而我对他说的,他则几乎没听进去。八点多了,我开车去向四英里之外的“休憩之地”时,天逐渐黑下来。
九点才是灯火管制时间。但那座房子里已经没有一点灯光。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人开始感到不安。
“休憩之地”本来是一栋十分漂亮的独栋大宅,大而低矮,瓦顶斜铺,柔和的红砖衬着铅格窗户。大多数树木都不会在海边生长得多么繁盛,草坪也十分稀疏。在大宅与道路之间,挡着一个高大的紫杉树篱。有两条沙砾车道,一条在门前,一条通往左侧的车库。车库旁是一个网球场。挂满爬山虎的凉亭立在右侧的草地上。
而现在,整座宅子失去了所有特点,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没有任何值得被提及的东西。篱笆开始变形,需要被修剪。有人把颜色鲜亮的沙滩椅忘在了雨中。有一扇百叶窗的合页松了,而维修工——如果有维修工的话——似乎也没有费心去修理。比起具体细节,整个房子呈现出的更是一种微微衰败的氛围。
这里遗世独立的感觉引人注目,尤其是天黑之后,荒凉的孤寂气息扑面而来。这里可能发生任何事,谁会是更聪明的那个?
闪电不停划破天空,我开车进去的时候不得不打开大灯。轮胎碾在沙子上吱嘎作响。可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平静的。甚至没有一丝来自海面的微风吹动闷热潮湿的空气。大宅的后方,越过一大片红色土壤,你的目光可以模糊认出距水面和岩石七十英尺的悬崖的轮廓。
大灯的光线被遮挡,大概能照到车库门前。车库里有两个车位,瑞塔的捷豹正停在里面。正当我将车速放缓时,有个人从大宅一侧出现,向我走来。
“医生,是你吗?”亚历克喊道。
“是的。我得赶紧停车入库,快下雨了。马上就好。”
可亚历克没有等我。他跌跌撞撞走入大灯的光程中,我不得不停下车。他把手放在车门上,前后打量着车道。
“看,”他说,“谁把电话线剪了?”
注释:
[1]亨利·梅里维尔爵士(Sir Henry Merrivale),后文有时会以H.M.的缩写表示(与原文一致)。
[2]曼海德(Minehead),位于英格兰西南部萨默赛特郡的民政教区。
[3]戈尔韦(Galway),位于爱尔兰(Ireland)西部的港口城市。
[4]巴恩斯特普尔(Barnstaple):英格兰德文郡北德文区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