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大革命物语3:国王出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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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国王的批准

“笃信王”。

这个称号是历史传承悠久的法兰西国王的别称,路易十六相当看重。

据称早在五世纪,法兰克王克罗维击退其他日耳曼蛮族,率领族人皈依基督教。法兰克人迎来前所未有的繁荣。

——就这样“笃信王”称号开始通行。

历经墨洛温王朝、加洛林王朝,法兰克王国分裂为东西两部分。虽有国王加冕称帝,但东法兰克王国最终被德意志王国取代。西法兰克一脉的法兰西王国才是正统,拥有继承“笃信王”的资格。墨洛温王朝进行祝圣之时,教会涂抹之天使圣油传入香槟地区大主教都市兰斯。正因为法兰西王国包括其中,所以国王能够获此殊荣。

“欧坦主教应该比朕更熟悉此番始末吧。”塔列朗听到路易十六提到自己,当下一慌,不清楚为何自己被盯上。正想着如何应答,王继续说道:这应该不只是朕独自一人关心的吧。此事关系到你家族的名誉。

“兰斯可是你叔父的教区?”

“禀告陛下,是的。”

叔父亚历山大·安热莉克·德·塔列朗-佩里戈尔的确占据着法兰西最具权威的教职——兰斯大主教。他更是位列红衣主教,是宗教界数得上的要人。说是这么说。

塔列朗不禁苦笑。亚历山大·安热莉克叔父也不是长子,只是很不情愿地进入宗教界。没有办法,至少得混出个头。

歌颂神圣的圣油也并非出于强烈的使命感。当然也包括我那小气的叔父。为了减少成本,他肯定弄了便宜的差油滥竽充数。

“这项神圣的传统决不能断送在朕这一代。”

路易十六抬高声调说。似是发现跟对方说了也白说,路易十六移开了看着塔列朗的目光。塔列朗松了一口气,但他又不得不对国王一通前言不搭后语的冗长发言默不作声。说起来朕也是在兰斯经过戴冠、涂油祝圣加冕的法兰西国王,和其他国王没有分别,时刻谨记身为“笃信王”。

“是的,是的,万一扭曲了传统,无颜向列祖列宗交代。朕一想到这就倍感踟蹰。”

往常醉眼惺忪的法兰西王褐色的瞳眸中燃起从未有过的怒火。这番充满热情的演讲看来发自内心。声音听上去像是遭受欺负的孩子在抗议似的。如果拿孩子来比喻的话,听上去倒让人想起身陷老师说教无法脱身的可怜男学生。

被众人围在中间的路易十六实际上是孤军奋战。挤在杜伊勒里宫的人无一不是肥胖不堪,让整个空间感觉更狭小。平常身体基本不运动,反倒有学识的嘴动得比较频繁。聚在一起便吵得不可开交的便是那些大主教、主教等高级教士。

塔列朗身在众人之中,却并不想被他们当作同类,不由萌生退意。对于路易十六也不免敬佩起来。

事实上他想褒奖国王。陛下,您真是擅长说谎。把高级教士都给糊弄过去了。

体形肥满的队列隐忍着不满继续说。

“禀告陛下,您的决断不但没有使笃信王的称号蒙羞,反而更加增加其光辉色彩。”

“朕也是如此想的。”

“的确如此,陛下有此同感,我等皆受到拯救。”

“不,应该怎么说呢,虽然同感之处的确不少,但也不意味着完全理解。心中还留有一丝不安,不免会迟疑。此时此地署名会不会操之过急,要是错了,那就会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之上。”

路易十六说的“署名”指的是批准法案的署名。即上面写着些基督教徒、虔诚之类奇怪话语等的与圣职者民事基本法相关的法案。十一月二十七日议会通过了强制宣誓法案,署名是为了尽快使其成为国法。

“法兰西王国所有的圣职者必须依据作为宪法一部分的《教士公民组织法》进行宣誓。若拒绝宣誓,则处以免职之罚。”

议会通过决议花了近一个月。时间也逼近一七九〇年末,已经十二月二十六日。

如同米拉波担忧的那样,国王批准手续进展缓慢。虽然路易十六并非头脑聪明、能言善辩、随机应变,但他源自迟缓的耐性能算得上唯一的可取之处,在这发挥了作用。

即便是口吐莲花、巧言善辩的圣职者也为之皱眉。但正因如此,大主教、主教们都没有放弃。

“那么请问陛下,您心心念念最想清除的一丝不安是什么?是合理化教区合并吗?还是不习惯教士选举?要么是供养形式?”

路易十六像被宠坏的孩子拼命摇头。啊,你听好,朕说过好多次。不是对个别条文感到不安,议会已经针对此进行过充分讨论。我完全信任议会,不要抓着细枝末节吹毛求疵。朕不放心的是更大的问题。

“归根结底,是目前还没有得到来自罗马的祝福。教皇陛下反对的,法兰西王却批准,这有可能有损‘笃信王’之名。”

国王的话就连塔列朗也不能赞同。毫无廉耻地坦然说出这样的话,塔列朗这下对国王产生的是怜悯之情。一般自己不应该对此稍显不好意思吗?在自己的王国里实施的法律,自己不下决断,全部交给别人决定。

——不负责任啊。

这是国王应有的态度吗?就是因此革命才烽烟四起。虽然面上不能表现出来,但塔列朗内心深处有一部分对此又不是不能理解。啊,在路易十六看来,这大概很平常。

“可以不管罗马教皇陛下的意见吗?”

朕不能,至今为止还没有出现如此不知廉耻的法兰西国王。塔列朗听完心中的怒火就要爆发出来。

——这是,真不行。

表面文章好歹有个度。千年之前的历史不得而知,但至少路易十六直系先祖,波旁王朝开世之祖亨利四世不是众所周知的新教徒吗?他不正是领导宗教改革的急先锋,不正是不顾罗马教皇的权威的新教徒的首领吗?

这样才在法兰西王室要绝后之时继承了王族的血脉。但顾及反对派的抵抗潮流,没有改变“笃信王”称号。为了抚平众怒,亨利四世厚颜无耻地祭出绝招,彻底皈依天主教。

——这便是伟大的法兰西王所为。

塔列朗费了不少力气才止住满面笑容。什么“笃信王”呀,绝不是证明信仰虔诚,反倒说明没有一丝一毫的道德感。单纯出于政治上的小聪明,即与教会结合同盟,利用神明。讽刺的是历史上便是这么过来的,一边干着卑劣勾当,一边号称“笃信王”。

“………”

塔列朗努力绷住文弱的面孔,现在不是傻呵呵笑的时候。历代法兰西王便是这样巧妙地利用神明。

自亨利四世的伟大表演以后,历史上很罕见有法兰西王反对罗马教皇了。并非教皇字字珠玑便要惟命是从,并非出自对教士们的尊重,而仅仅是恬不知耻地利用他们。

——路易十六是在打这个主意吗?

善男敬畏神明,这是米拉波的判断。但眼前反反复复强调“罗马、罗马”,又该怎么看呢?

塔列朗不禁在心中讥讽,要是出于专一不二信仰的话,路易十六不就是圣人了吗?这绝不可能,对一个愚钝的人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学着祖宗的绝技,继续利用神明。

——这叫什么事啊。

另一方面因为侍奉神明的佩里戈尔家族不行,做不到利用神明。塔列朗心中暗暗想道。正因为为人过于正直,不相信就是不相信,装不出相信。正因为胆小怕事,不敢明确否认神的存在。没有办法,只能毫无二心地相信神明,最终投降于法兰西王。

——危险,危险。

又被骗了。塔列朗不引人耳目地拭去额头上的汗珠。路易十六才不信神。更准确地说,这个时代没人信神。每个人只是利用而已,全在自己的算计中。不看清本质,满足于蔑视,说不定会导致自我的溃败。

——只要稍加警觉的话……

这是一种策略。塔列朗从之前的胸闷转而乐观起来。因为不是出于信仰,只是靠大脑算计。得失判断为否定时,说不定也有可能推翻之前的答案。

实际上,路易十六也减少了应答之语。

“陛下,这样理解不知可否?罗马方面没有传来祝福之语,这一事实反而是祝福的证明。”

“此话怎讲?”

“说是祝福,可能有些言过其实。但是,一定程度上可以理解为‘不反对’。想及目前的严重事态,罗马教廷应该不能坐视不理。如果他们认为法兰西王国的《教士公民组织法》是反基督教的,那相当于捅了马蜂窝,会引起轩然大波。教皇肯定会立刻派遣特使来到巴黎,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地牢骚一通。”

路易十六听得出神,这些话使他缓和下来。不愧是艾克斯大主教布瓦热兰,副业当过家庭教师,口吐莲花,自如得像是对付难缠的孩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