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冷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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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心灵上的痛苦不是无病呻吟

木先生的门

没有皮开肉绽,没有伤痕累累,没有流血,没有尸体,有的是只精神上的痛苦,但这些感觉外人却丝毫没有察觉。在外人眼中,这个人如常地吃喝玩笑,过得和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正常。但他的心就像被蚂蚁啃噬,日渐空洞,虽然表面上强颜欢笑,内心的苦楚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偶尔天气放晴,他尝到一丝生活的甜,又觉得好像那些苦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自己实在是小题大做了。

心灵上的痛苦究竟算不算痛苦,甚至有时候就是受苦者本人都在怀疑。

木先生躺在我通讯录里已经五年了,每隔一年半载他就会问我:“刘老师,最近您有时段吗,我想约下咨询。”当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木先生便没有了音信,直到再次询问。这样的互动重复了几次之后,我们终于可以坐下来交流。当讨论这件事时,木先生说起他那时的状态,的确是因为内心非常痛苦所以才询问。但每次询问并得到回应之后,就像是手已经扶到了门把手上,门马上要被推开了,那一瞬间会立即觉得自己的痛苦不过是一些转瞬即逝的无病呻吟,没有任何必要还要因此去花费时间、精力和金钱去处理。尤其当自己徘徊犹豫时,忽然朋友喊他去旅行或喝酒喝到断片儿,他便会觉得自己的痛苦更加轻如鸿毛不值一提:“谁活着没点儿痛苦,谁不是这样想方设法地化解自己的压力,怎么我就这么矫情……”

“或许当时你也有些担心,害怕推开门后,我也会觉你的痛苦不过是无病呻吟,是一些不值一提的矫情……”

木先生尴尬地笑了一下:“男人嘛,不应该这么脆弱……”

然而,恰恰是从木先生面对和接纳自己的脆弱开始,他心灵的根系扎进了泥土,开始有了真正的持续的力量。

“有天跑到山上,冲着天空大声地喊,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终于不用掩饰什么了,我就是感觉痛苦,哪怕别人说我有病我也认了,承认自己有病反而让我感觉自己特别正常……”

正是对这看不见、摸不着的心灵痛苦的压抑和忽视,让很多正在承受情感冷暴力的人连自己的痛苦都无法面对,也就更难意识到需要为保护自己或改善关系状态做些什么。

所以在学会识别情感冷暴力之前,我们首先要明确的一点是:心灵的痛苦不是无病呻吟,它和身体上的痛苦一样,需要被看到、被抚慰、被治疗。如果得不到及时照料,可能会发展得更加严重,影响生命质量。

为什么很多人会无视心灵痛苦呢?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的问题:

第一,认为心灵痛苦是精神软弱的表现,是一种矫情,接受帮助就意味着自己太脆弱了。木先生就是这样的,他几度徘徊于咨询之外,为自己有心灵的痛苦而羞耻,觉得脆弱是一种矫情。

“病耻感”是很多承受心灵痛苦的人拒绝求助的重要阻碍之一。我们日常随口说的一些话,其实都在传播和加重“病耻感”,比如骂人的时候:“你这人是不是有病啊”“神经病”“你没吃药吧”。处于这样的压力之下,我们宁可装得坚强,也不想暴露自己心灵上的痛苦,免得被人耻笑。

“我一个堂堂男子汉,因为老婆骂几句就老是情绪低落,说出去真的太丢人了……”木先生因为害怕丢人,让他持续困在冷暴力的环境中,内心越来越痛苦。

第二,认为人的心灵痛苦和人格、人品、道德水平有关,心灵痛苦说明一个人修养不够。这么说,不能说全错,但这是一个极其片面的看法。造成一个人心灵痛苦的原因是非常多的,如社会的、家庭的、文化的、先天基因的、后天环境的等。

以抑郁症为例,心理医生反复强调抑郁症是一种疾病,是精神上的感冒,它的确存在一定的人格基础,但和人品、道德并没有直接关系。我们能说一个得了感冒的人就不是好人吗?不能因为一个人患了抑郁症就贬低他的人格,这些观点会让抑郁症患者更加自卑、封闭,不敢或羞于求助。

身受冷暴力之苦的人也有类似的情况,很多人会觉得是因为自己不好,所以才遭受这样的精神虐待,如果暴露出来,等于就暴露了自己是个不好的人,这让他们宁可选择默默承受。这样的自我贬低和默默承受,恰恰迎合了施虐者的贬低:“你一无是处,除了我谁也不会理你。”受虐者在用行动认同施虐者,也让求助破局变得更加困难。

第三,认为心灵痛苦没多大事,忍一忍就过去了。面对情感冷暴力,“忍”是很多人的选择。

“要是自己坚强一些,就不会承受这份痛苦和折磨了”“我再坚持一下,他会想明白的”“他也没拿我怎么样,我是不是小题大做了”,“我忍一忍,对大家都好”……

忍,就是把自己的需求蜷缩进一个小小的角落,压得不能再小,最好小到自己都无法觉知,但由于所有压力都集中于一点,彻底爆发时反倒会令人震惊。

阿豪的忍

《阳光普照》中的老大阿豪突然跳楼,似乎毫无征兆,留给观众的是映照在墙上的一个孤独背影。但跟随晓真的回忆,阿豪的决绝离开似乎又变得有迹可循。

阿豪给人的感觉是那样平和,面对弟弟入狱、弟弟女友怀孕、父亲和老师对他的期待,阿豪的反应似乎都是淡淡的、理智的。

包括他最后决绝离开的过程,洗澡、刷牙、换衣服、叠衣服,镜头里的他是那样冷静,以至于如警报一样的门铃响起时,观众还是无法预料他发生了什么。直到真正看到阿豪的尸体躺在那儿,我们似乎才明白他的平静是一种沉默的绝望,绝望到没有任何呐喊和挣扎,生命就戛然而止。

阿豪对晓真讲过一个他自己心中的司马光的故事。在故事里,司马光和小伙伴一起玩捉迷藏,人都找到了,可司马光偏说还少一个。小伙伴只好继续跟着他找下去。他们看到大树下的一口缸,小伙伴们说:那个孩子一定在里面。于是司马光举起石头,砸向大缸。缸破了,却没有水流出来,黑暗的缸里真的坐着一个小孩,那就是司马光自己……

我们都知道,那个小孩不是司马光,而是阿豪。

阿豪自杀前给晓真发了一条信息:

这个世界,最公平的是太阳,无论纬度高低,每个地方一整年中,白天与黑暗的时间都各占一半。前几天我们去了动物园,那天太阳很大,晒得所有动物都受不了,它们都设法找一个阴影躲起来。我有一种说不清楚模糊的感觉,我也好想希望与这些动物一样,有一些阴影可以躲起来。但我环顾四周,不只是这些动物有阴影可以躲,包括你、我弟,甚至是司马光,都可以找到一个有阴影的角落。可是我没有,没有水缸,没有暗处,只有阳光,24小时从不间断,明亮温暖,阳光普照。

活在他人期待中的阿豪,努力变成阳光温暖的“对别人很好”的人,却不能给自己的需要一点点安身之处。他的世界阳光普照,却无处藏身。他希望有人可以看到那个已无处蜷缩的自己,那个一直隐忍的、理智的、平静的假面背后的自己,然而最终“没人知道他需要什么”,唯有死亡撕裂了所有假象。

隐忍绝不是解决心灵痛苦的办法,它只是粗暴地在伤口上糊了一层泥巴,最终伤口会从里面溃烂。在第五章我还会详细讨论“忍”的问题。

想要治疗冷暴力造成的心灵痛苦,我们至少要先承认心灵痛苦是真实存在的,心灵痛苦是可能带来严重影响和后果的。我们无须因承受心灵痛苦感到自己很差劲、很羞耻,我们可以尝试去求助、面对和解决。因为冷暴力造成的心灵痛苦是非常常见的,因为情感冷暴力广泛存在于各种关系中,家人、朋友、同学、同事,可以说是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