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夏洋失踪之后，没了工作没了家的严东成了苜蓿街名副其实的樱花。他如今有了两件重要的消磨时间的事情：聊天，约会。这是大部分的游手好闲的人打发时光的方式，而严东却不以为然，他把它们视为新的工作的开始。这样的工作，白天和黑夜往往是颠倒的，严东似乎更喜欢这样的工作，就像魔鬼喜欢在黑暗中游荡一样。

无知能使人无所畏怯，好奇能使人勇往直前，忧郁能使人鄙视黑暗。这些神奇的力量驱策着樱花向着黑夜的深处摸索而去。樱花在白桦的引导下，认识了他在苜蓿街的第一个朋友野菊花。野菊花留着齐肩的长发，一双丹凤小眼挂在额前象人工涂描的两截黑线，看不见眼眸却可以透出光明，眉毛细长而淡淡地淹没在前额散乱的发丝中，几撇稀疏的胡须刮得光溜光溜只剩点点须根在嘴的上沿和下巴处若隐若现，一张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小脸消瘦而透着几分傲气，正是这股傲气深深地吸引着樱花，让人见了有一种想征服的欲望。野菊花不苟言笑，严肃而显阴沉，他向朋友表示友好的方式是不停地眨巴他的那双小眼，牵动额上几条似乎只有八旬老人才有的深密皱纹一起一伏。

野菊花眨眼的时候，樱花也眨眼，这样他们便成了朋友。樱花跟野菊花在一起，除了吸烟和喝咖啡，就是呆望、静默、冥思，各自想着什么，又好像总能想到一起。那些是通过默契认同的东西，通过神气传递东西，通过对视交流的东西。在人世间，确实有这样一种东西存在，那就是精神和灵魂，它们有时拥抱，有时争吵，有时撞击，能在空气中暗合，在隐密处私会。刚一开始的时候，樱花觉得有些害怕，他害怕望见野菊花惨白无神的脸，害怕注视他的那双阴郁而高傲的眼睛。不过，他很快就习惯了，他觉得他们的忧郁是相通的，孤独是共鸣的，冥想是一致的，没有比这更令人心情舒畅的了。

不过，他们有时也说上一两句，句句直击灵魂的深处，就像黑暗中的闪光，乱石中的珍宝，绝望中的希望。成为朋友，有些话是不得不问的。有一天，樱花问野菊花，几乎与此同时，野菊花也张开了嘴，他们如此心有灵犀，他们要问的竟然是同一个有趣的问题：“你也喜欢喝苦咖啡吗？”他们几乎又是同时以同样的方式作了答：眨眼。这样的两个人如果不成为朋友，那才是真正的造物弄人。

一日，野菊花说：“楼上有天堂。”

樱花说：“上楼看看去。”

于是，两人结伴去了楼上的天堂。野菊花为樱花开启了天堂之门。

野菊花一眨眼，樱花便看见了“瑶池”，他向他介绍说这是一个男人们沐浴洗桑拿的地方。

野菊花一眨眼，樱花便看见了“醉仙亭”，他向他介绍说这是一个男人们抽大烟、吞摇头丸的地方。

野菊花一眨眼，樱花便看见了“逍遥宫”，他向他介绍说这是一个男人们饮酒作乐、品茶猎艳、豪赌嬉戏、网游**的地方。

野菊花不停地眨眼，樱花看得心惊肉跳，眼花缭乱。

天堂的颜色是紫色的，带着雾霭般的朦胧，散发着撩人魂魄的馨香，激起酸透骨髓的遐想。樱花愕然不知所措，就像天生的盲人突然睁眼看见一对性交的耗子，失去听觉，也失去思考。

又有一日，野菊花说：楼下有地狱。

樱花说“下楼去瞧瞧。”

于是两人结伴去了楼下的地狱。野菊花为樱花开启了地狱之门。

野菊花一眨眼，樱花便看见了“圆梦园”，他向他介绍说这是一个进行自杀的团体。

野菊花一眨眼，樱花便看见了“苦竹园”，他向他介绍说这是一个以自暴自弃自伤自残为乐的组织。

野菊花一眨眼，樱花便看见了“失乐园，他向他介绍说这是一个专门聚集穷困潦倒、身无分文、衣不蔽体、肮脏丑陋的饿鬼和人渣的牢笼。

野菊花一眨眼，樱花便看见了“烟雨楼”，他向他介绍说这是一个可以互相辱骂、攻击、咆哮、残虐的地方。

野菊花不停地眨眼，樱花看得毛骨悚然，寒毛直竖。

地狱的颜色是灰色的，有一种骇人的阴森，揪心的恐惧，赤裸的血腥，沉重的下坠。樱花怵然不知所向，就像天生的聋子蓦然张耳听见一只小鸟的歌唱，失去光明，也失去想象。

楼上有天堂，楼下有地狱，这是什么地方？人间吗？真所谓“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