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北京去(上)
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我也跟其他的青年学生一样,欢喜雀跃,满腔热情。我甚至还暗喜:这下可以逃脱辛苦紧张的准备功课,逃脱高考了!说实话、当时我对高考还是十分敬畏的,我既想来年一搏,考上自己心仪的大学,又畏惧那场决定我人生命运的考试,有时不免要想:如果我没有考上怎么办?所以,这场革命相当于是对我的一种解放,我高兴再也没有来年的焦虑了!
当时,我也和所有的红卫兵小将一样,全身心地投入到热气腾腾的写大字报、贴大字报、唱红歌、破四旧的革命浪潮中,一天忙得昏天黑地,根本想不到吃饭睡觉的事。后来三妹对我说,你和刘明白整天都在外头跑,哪里晓得家里有没得吃的哟!妹妹小小年纪就成了屋里的当家。爸妈在离家颇远的沙坪坝厂里办学习班,每周把很有限的一点钱交给“当家人”,作为我们四个小孩的生活费。婆婆爷爷是另外开伙,爷爷弄饭给中风多年、生活不能自理的婆婆吃。我们四个就不是在正经吃什么饭而纯粹是在混饭吃了。
记得妹妹因为没钱买菜,就经常在菜市场拣些别人不要的老旧菜叶回来充数。在我的记忆中,那时最香最好吃的饭是猪油酱油拌饭,我现在想起都满嘴口水!爷爷和婆婆的饭虽然也十分简单,但总是正规的饭菜。爷爷下的面香得很!有时婆婆为了表扬我们为她做了点事情,抑或还是心疼我们,就要今天给这个,明天给那个地夹一口面喂我们。小弟弟曾深情地回忆起婆婆对他说:“四儿、过来,婆婆喂你一口面”。那时,那口面就是我们心中的天下美食!
我的第一次大串联是在1966年,那时大串联才开始不久,虽然许多小将都蠢蠢欲动,但在我周围认识的人中间,真正走出去的还不是很多。我那时做梦都想去看一看那神圣又神秘的天安门,我每天都在盼望着。然而,那重大一天的到来却非常突然,始料未及。
那一天上午,我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说当天傍晚有一趟从重庆开往北京的火车,许多小将都要去乘。于是我把这消息告诉了大弟,大弟马上就表示我俩一起去。作罢决定,我立马去找了一个线网兜,扔了一件衣服进去,然后我俩找到母亲,不由分说地告诉她我们马上就要到北京去了。她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我俩拔脚就走。后来、妹妹一路追上来,递给我们一点钱和几张粮票。真是滑稽可笑啊,身上无钱也无粮票就要出远门,上北京!我们真的是被宣传和热望冲昏了头脑!
我和大弟跑到菜元坝火车站,只见火车站热闹非凡。熙熙攘攘、密密麻麻的人群,涌动的人头,嘈杂的喊声、吆喝声再加上进出站火车的轰隆轰隆声……许多小将在往站台门口挤,我俩使出浑身解数、大汗淋漓地终于挤进站台,扒上一列车厢,找到座位,坐了下来。
好在那时还是大串联的初期,在火车上还可以有一个座位,后来、成千上万革命小将扒火车上北京去参加毛主席的接见,到全国各地去播撒革命的火种,去把熊熊的革命烈火燃烧到全中国……小将们在高喊:扒火车哟!扒火车哟!一群群的“铁道游击队”从窗口爬进火车,因为车厢门口已经挤不进去人了!火车上的每一寸地方都挤满人:座位上是人,座位下躺着人,行李架上坐着人,过道上挤满人,连厕所里都挤满了人,所以厕所根本就不能使用!这火车上的小将全都变成了神仙,不吃不喝不拉不睡!天啦,这个样子要坚持几天几夜!所以车上有千奇百怪的动作和“杂技表演”!这种情况我在第二次大串联中有幸也经历到了!
好像当年从重庆乘火车到北京要三天两夜,我和大弟第一次出远门,心里又兴奋、又好奇、又盼望、又忐忑不安。我俩正对着坐,都靠窗户,那真是抢到的最好的位置。刚开始,我的眼睛一直在往窗户外望。在轰隆轰隆有节奏的声响中,所有的房屋、田地、树林都飞快地往后退去。没过多久,火车就要穿过一个山洞隧道,有时是一个隧道接着一个隧道,好像总也没有完结……在这单调的轰隆轰隆的声响交织着火车车厢连接处铁铰的碰撞声中,天色不久就黑了下来,我的眼睛也慢慢地睁不开了。
我在迷迷糊糊地打盹,甚至都进入了梦乡。直到现在我都认为火车是最好的助眠交通工具,坐在上面是可以医治神经衰弱的。
我睡着了,大弟跟我一样,恐怕睡得比我还要死。突然,一群身穿军装,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大声喊叫着闯进我们这节车厢。他们一边用短棍棒敲打着座位中间的小桌子,一边大声喊:“拿出证明!报告你们的阶级成分!报告你们的出身!不是红五类的滚下车去!”
我根本没有料到坐火车到北京要检查出身,我一下子紧张起来,心都缩成了一团。这下怎么办?怎么办?我和弟弟是出身资方代理或者是高级职员家庭,在当时是属于“灰五类”。如果换成现在,我会十分镇定地回答我们出身红五类,或许还要加上是正宗的工人阶级出身、爷爷奶奶都是老工人而且是模范工人之类。换成现在、绝大多数人都会撒谎,而且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但是在那个时候,我们还很纯洁,尤其是我们这种家庭出身的孩子,根本就不会撒谎。
这群红卫兵气势汹汹,穿着正规,而且说的不是四川普通话而是京腔普通话,我的心就更嚇得直打颤!“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我心里在想,“这下去不了北京了!还不知要被赶下去的是哪一个车站,赶下车后还能不能再乘另一辆车返回重庆?我们身上没有钱哟!”
我看大弟也一脸焦急,不知所措。
那群红卫兵从这节车厢的一端开始狠巴巴的检查询问,我们坐在车厢中间,没有多久就会轮到我们的。
我飞快地在想对策。
有了!我对大弟使眼色叫他去上厕所。大弟心领神会,慢慢溜出去了。我见大弟走了,稍稍松了一口气,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把头埋在小桌子上,下定决心:“我睡死了!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运气真好!我听见他们在吆喝、在检查、在质问、在骂人。但是我没有被叫起来,我混过去了。过了很久,大弟才从厕所躲避完毕,回到座位上。
我们在午夜时分到达北京,我俩又灵活地躲过剪票口的剪票,出了车站。啊!北京到了!北京到了!
经过几天几夜的颠簸和担惊受怕,我俩终于到达北京。一出站门,我就看见火车站外面广场的地面上密密麻麻地坐着、躺着来京串联的学生。我们本来想的就是马上到天安门去,我日夜思念的天安门终于近在咫尺了,怎么能不立刻奔去见她呢!于是我们向人打听天安门的位置,别人告诉我们还远着呢。他们好心地说,现在已是午夜时分,你们还是等天亮再去天安门吧。
我看了看广场上横七竖八地坐着、躺着的小将们,于是也找了个地儿坐下来。那时虽然已经是七月间,但北京的夜晚却非常的凉爽,这让我们在山城火炉里蒸烤出来的人感觉完全两样。我们在地上坐了一阵,终于禁不住睡意涌来,眼皮打架。于是,我在地上找到两张别人丢弃的废报纸,我和大弟一人一张、铺在地上,躺了下来。夜渐渐地深了,火车站广场也由起初的喧嚣变得一片沉寂,那满地上睡觉的人似乎也开始进入梦乡。但是我却睡不着,因为地变得越来越凉,天也变得越来越凉。我把网兜里仅有的一件外衣搭在了大弟身上,我自己就穿着一件衣服一条裤子,越睡越觉得冷得不行。夜风吹来、冷飕飕的,我禁不住打起寒战。不行,不能再睡了,会感冒的。我赶紧爬起来,缩着身体原地踏步,接着干脆在广场空的地方跑起步来。跑了一阵,身体暖和过来,我把大弟也叫起来。于是,在夜色中,我俩向天安门走去。
现在,从北京火车站到天安门并不远。我查了一下百度,乘地铁不过半个小时吧,但当年单凭双脚行走还是要费一番时辰的。我和大弟在黑黢黢的街道上行走,在确定不了方向的情况下,觉得路途十分遥远。我俩走着走着,偶尔有戴红袖章的年轻人骑着自行车从我们身边驶过。曾有一个红卫兵放慢骑车速度询问我们,似乎想要提供帮助,但一问我们出身知道不是红五类,他调头就骑着车跑了。我当时真的是深刻地认识到,出身是多么的重要啊!
我们走呀走呀,天色渐渐发白,夜晚即将过去。终于,在黎明的黑暗中,我们看到了天安门的红围墙!多少个夜晚在梦中与她相会,多少个白天看着这个全世界都向往的地方欢呼,但今天果真来到她的面前,我却感到十分失望:怎么天安门这么矮!它城墙的颜色也不是红彤彤的!它一点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高大雄伟!失望啊!在失望中,我的疲倦慢慢聚集起来,几天几夜的火车再加上火车站广场的寒冷再加上到天安门一路的折腾,我又累又饿,大弟跟我也完全一样。我们只想赶紧找个地方休息休息,赶快吃点东西!
“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这句谚语我算是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了。接下来的几天,我和大弟随着别人的指引,到大字报张贴最多的区域去看大字报,去取革命的经,学习北京造反派们的斗争经验。北京的大字报的确声势浩大,那些大字报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花样繁多,我和大弟看都看不过来。某些大字报前聚集的人特别多,很想一睹为快,但却难得挤进去。我们俩就这样东看西看,看得头昏脑涨,挤出一身臭汗。我除了看大字报,一点都没想过去看看北京的名胜古迹,看看北京到底像什么样子。毕竟来北京一趟是很不容易的呀!但当时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多看点大字报,多学习一点首都造反派们的革命经验,这才是我们来北京的目的。我一点也没往深处想:这些经验学得来吗?学了怎么应用?到哪里去应用?所以、不管什么运动,年轻人是最好被发动的,他们也是最愚昧无知的。现在回过头去看当年的我,真是单纯得无知无畏!当时能冷静下来认真思考的年轻人太少了!但愿现在的年轻人不要步我们的后尘。
本来,我们被告知出去串联,无论走到哪里都有红卫兵小将接待站,在接待站可以安顿食宿,这也是我和大弟空手抜腿就要上北京的原因。但真正到了北京,却根本不知道哪里有接待站。而且像我们这种“灰五类”,即使找到接待站也不会接待我们的。于是,我和大弟只得到处流浪。晚上的住处是最大的问题,记得我们有一次是在一家旅馆外面的长凳上睡了一晚。其余的晚上都没找到住处,于是我们又到北京火车站的广场,在那里过夜。有所改进的就是我们多找几张报纸,在地上垫厚一点,这样就稍微不那么寒冷。那几天,北京火车站广场就像是我们的归宿地,就像是我们的家一般。
睡觉是大问题,吃饭也是问题。好在妈妈给了我们一点钱和粮票,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那点钱和票都很少,我们尽量地省着用,买点最便宜的东西充饥。有一次、我们路过一家面摊,看见菜单上写着:鸡蛋面,我高兴极了!因为连日来都是吃点馒头喝点水什么的,每天跑路又消耗体力,早就是又累又饿又困了。鸡蛋面”让我想起家乡那种把鸡蛋打散放盐、然后把油煎烫,把鸡蛋倒入锅中,煎得油滋滋发响,起泡,体积增得大大的,然后倒在下好的面上,再撒上一点葱花……我心里一想就口水直冒。一看钱也不算贵,就买了两碗。我们俩在板凳上坐着等待,心里盼望得热气直扑腾。待到面下好端来,我真的是傻了眼:这就是鸡蛋面?一碗面清汤寡水的飘着些打散的蛋花,鸡蛋完全没有被油煎过,是打散后直接加入面汤里的,一点香味都没有,还带了点鸡蛋的腥味,我失望得全身都凉了!唯一一次花“大价钱”买的饭食就是这样!
在北京还有一个很大的难处就是我们不会说普通话。实在要说话,比如说问路,问东西的价钱时大弟也总是推我去问,他自己则躲在一边。而且,最可恨的是当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用“普通话”去问人之后,大弟一阵坏笑,取笑我的椒盐普通话(四川普通话),而且还要学我的话,弄得我哭笑不得。记忆最深的就是他学我的:“同志,那个塑料裤儿啷个卖?”他一副椒盐腔,尽量地夸大和丑化我。当时,我真想一拳头向他捶过去!
没有睡处、露宿街头,吃的东西不合口味,而且钱和粮票都已所剩无几,我们看大字报的热情也慢慢退却下来。第一次、大弟提议去看看北京动物园,我同意了。我们到了动物园,但我却疲惫不堪,没有力气去看那些动物了。大弟独自去逛,我则坐在一张长椅上休息等他。待他逛了一圈回来找我,见我已经在长椅上睡着了。天上下起濛濛细雨,我的衣服都已经润湿但我却睡得那么的沉,大弟使劲才把我唤醒。我们两个都开始想家,迫切地想离开北京回到重庆。
拖着疲倦的身体,我俩回到北京火车站,找到一列最近返渝的火车,又偷偷地溜上去,坐回了重庆。
我的第一次大串联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