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与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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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中学岁月

1961年,我们度过最艰难的三年后,终于迎来吃饱饭的日子。就在这一年的夏天,我考入位于重庆上清寺的求精中学,但那时已经更名为重庆市第六中学校。求精中学是一个百年老校,1891年,学校由美国基督教MEM会创建,初名“重庆求精学堂”,1929年更名为“重庆市私立求精中学校”。1951年改为公办,定名为“重庆市求精中学校”。1952年,原重庆六中、青年会中学、通惠中学、淑德女中并入学校,并于同年更名为“重庆市第六中学校”,现在又复名为“重庆求精中学”。我的母校出了不少名人,真是百年老树,果实累累,人才济济,名震中外。在此略列举一些:如大名鼎鼎的刘伯承元帅,教育、科技界的王渝生教授(中国科学院理学博士、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研究员),王邦维教授(北大教授、季羡林弟子、东方学院院长)杨光华教授(曾任华西医科大学校长)刘承鸾教授(北京大学教授)钱挺教授(清华大学教授)杜毅教授(美国芝加哥大学教授)等等。还有如张大千、厐中华、罗京、朱玲、邓捷等一大批文化、书画、体育、演艺界的大师和明星。求精中学也可谓是中西文化交融和传承之地,从创办开始,她的前五任校长都是美国人,具有浓厚的西方文化和教育的底蕴。从1926年开始直至1949年,由杨重熙先生和刘自若先生担任校长,他俩将民国时期中西文化和教育的互相借鉴与交融做到很高的水平。解放后,求精中学的校长也一直是高水平的。例如我在校时期的杜贵文校长就是一个富有教育经验的老革命。她办学严谨,对师生要求极严,求精的办学水平一直在重庆处于领先地位。

在喜悦的心情中,我在1961年9月1号这个晴朗的日子,跨进求精中学的大门,开始我的中学生涯。学校真大气啊!带翘翼的办公楼和教学楼十分有特色,宽阔的操场,在操场的一角有双杠、高低杠,还有一排用来练臂力抓爬的杠子。由于小学时练过体操,我对这个角落十分感兴趣。学校靠在嘉陵江边,校园里可见江的一面有一条清静弯曲的小道,道旁灌木丛生,有时还摘得到红红的小浆果,江风吹来,惬意无比。我被分在初六四级二班,班主任是一个十分年轻的男老师:陈知勇老师。他非常英俊,性格开朗,他教我们英语。陈老师很符合同学们的“胃口”,他有时候对同学们要求严格,但大家并不害怕他。有时候,男同学捣蛋淘气,他就会用讲故事的方式来进行“调节”,大家都喜欢他的教育教学方式。说实话,哪个学生不喜欢开朗、和气、不死板的老师啊!陈老师对我影响很大,因为我非常喜欢他,因此就喜欢他教的英语课。我后来走上英语教学的道路跟他的启蒙有很大关系。虽然我也是个调皮的学生,但我的功课很好,在班上成绩突出。记得有一次,我在他的英语测验卷子上写中文字“古得摸林”(Good morning)来开玩笑。课后,他把我叫到教学楼的底楼进行了“严厉”批评。但我一点不怕他,反而听他批评得甜滋滋的,巴不得他下次再批评我。后来,我们上了初二年级,就换了一个班主任,姓吴,矮矮胖胖的,我们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猪八戒”。吴老师管不住学生,学生们反而弄出些恶作剧来作弄他。所以,老师的形象重要,教育教学的方式方法更重要。到了初中三年级,我又碰到一个非常好的英语老师,那就是黎恩珞老师。黎老师毕业于金陵女子大学,英语漂亮,人也长得非常出众。她典雅端庄,美丽大气,和善慈祥。我的功课好坏与任教老师有密切的关系,遇到长得好又教得好的老师我兴趣盎然,遇到让人提不起精神的老师我就在下面搞自己的一套。初中二年级时,我们班来了一个姓刘的英语老师,个子矮小、无精打采。一上刘老师的课,我就拿一个万花筒在下面偷偷地玩。但黎老师一来,我的精神头儿就来了。我学习努力,表现很好,黎老师非常喜欢我,还让我当了她的英语科代表。我和黎老师结下深厚的师生情谊,后来,她还当过我的媒人。可惜缘分不到,她介绍的优秀的男士让我错过了。我在求精中学遇到许多优秀教师,他(她)们人品出众,知识渊博,教学精湛,而且许多男老师风度翩翩,女老师端庄漂亮。说实话,我后来,哪怕是在高等学府,也没看到像在求精那么多富有风度的男女教师。求精中学的英语教学是顶呱呱的,英语教研组长殷敬汤老师和一个不知叫什么名的白头发老教师在一起从来是用英文交谈,让我们仰望和羡慕不已。还有教我们生物的杜荣楣老师,教高中数学的梁训果老师,教高中英语的张良岑老师和教初中数学的周南芸老师等,都是讲课的高手。他们的课十分精彩,而且幽默风趣,让我至今不忘。周南芸老师就住在黎恩珞老师的楼下,她对学生很有亲和力。记得有一次,我和几个同学到她家里玩,还到她的泡菜曇子里去抓泡咸菜吃。

我曾就读过的百年老校求精中学

求精中学不但教学突出,课外活动也开展得热火朝天,有声有色。足球和排球都是求精的强项,尤其是排球,绝对是重庆市中学的一流。在课外活动时间的操场上,到处可见打排球的学生,基本上每一个班都有自己的排球队。中国女排名将朱玲,就是从求精这块沃土走出去的。求精的青少年合唱团也是饶有名气的,这主要得力于求精中学的两位杰出音乐教师。一位是虹马老师,他风度翩翩,声音洪亮,教学气氛特别热烈。另一位女老师叫林华娴,那可是真正的专业人才!她从前是中央乐团的女高音歌唱家,后随丈夫来重庆,任教于求精中学。1964年,这两位高水平的音乐老师带领我们学校的青少年合唱团出演在重庆市人民大礼堂举行的重庆版“东方红”,获得极高赞誉和重庆市人民政府的嘉奖,我很荣幸地参加了这次演出。啊,我的母校,我的中学时光,我是多么地怀念这些美好的日子啊!

在我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生们停课闹革命,学校完全换了一番景象。我们全部投入到写大字报、斗资反修、破旧立新、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革命浪潮之中。

那真是创造出了一片“打倒一个旧世界,创造一个新世界”的前所未见的稀奇风光啊!教我们课的老师基本上都被打成了“牛鬼蛇神”。这些我们本来十分崇敬的人现在都成了“牛鬼蛇神”。造反派红卫兵们给他们戴上纸帽子、胸前挂着大牌子、女的剃了阴阳头、游街、批斗 我们班的班主任也被班上那几位血统纯正的红卫兵戴上了高帽子,满脸上涂墨汁,推上台去批斗。最喜剧的是教我们音乐的虹马老师!他气质出众、声音浑厚、性格开放又幽默。在这特殊的时期、无意之中,他居然恰到好处地发挥了他的长处。每到批斗前后,我们都会看见他在集合那些男男女女的“牛鬼蛇神”,指挥他们唱专门的“牛鬼蛇神”歌。虹马老师很认真,很有范儿地举起双手,然后说:“唱,我是牛鬼蛇神!我是牛鬼蛇神!我该死!我该死!”那一群人按着他的指挥,很有节奏地唱着。我好几次看见都忍不住要笑,因为虹马老师显然把这当作了一场闹剧。他貌似认真服从,带着一群人唱“认罪歌”,但鬼大爷才知道他心里到底想的什么!我们的数学老师周南芸本是一个非常优秀的老师、一个风趣而善良的人,她也是“牛鬼蛇神”。一次,在女生宿舍的过道我见她走过来,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周老师!”她惊了,顿了一下,马上低头走开,我知道她是生怕连累了我。我的老师,我心里真难过啊!文化大革命就这样在学校如火如荼地展开。后来,我才知道,我们的副校长,那矮小、和蔼又饱学诗书的刘校长割颈自杀。后来被人救回一命,但残疾了。另一教职员破腹自杀未遂,被送到六中旁的上清寺医院把伤口缝起又被关押,直至有一天,趁看守不在,他把玻璃杯摔破,用碎玻璃片把肚子的缝线划开将肠子拉出来割断……这些人虽然后来都被平反,但有什么用?这么多的人死了!这么多的人残了!一切正常的都被扭曲了!一切美好的都被消灭了!学校是一片硝烟弥漫!

我想回家。

然而,家中也是一片狼藉。我的父母双双被禁闭在他们工作的厂里办学习班,检讨“资本家”和“资本家太太”的所谓罪行,家里只剩下年迈的祖父母和我们四个小孩。

父亲解放前在重庆有名的富豪汤子敬办的“正大永钱庄”供事。由于家道中落,他十六岁便去钱庄当学徒。父亲勤奋努力,忠实厚道,在二十二岁那年升为钱庄襄理,也就是经理助理、资方代理人而已,但是却被扣上了资本家的帽子。我们所在的山益村地段上的“侦探”将红卫兵小将引进我家,于是,“资本家”的家被小将们掀了个底朝天!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一群杀气腾腾的红卫兵小将冲将进来,凶神恶煞地把祖父母赶到后面的屋子。我赶紧迎上去,挡住他们,不让他们动手。而外面屋子,在一阵稀里哗啦、稀里哗啦的响声之后,彻彻底底地变了样!柜门大开、所有的抽屉拉出,柜子和抽屉里所有的衣物、和其他东西全部被扯出扔在地上……地上的东西足足推了一、两尺厚!一把旧风扇被抄走,被指证为资产阶级的奢侈品。伴随着我们整个童年和青少年时代的、我们四个小孩都无比珍视的留声机被抄走了,父亲保存的所有的唱片被抄走了。衣服倒是没有值得抄的,但是四床缎子被面被抄走了。我记得妈妈曾经对我说,这四床缎子被面是给我们四个小孩将来结婚用的,是很好的被面。那时,我觉得结婚是十分遥远的事,但一想到有这么好的、贵重的东西在前面等着,心里也是甜甜的!现在,缎子被面也被拿走了,我还没有看上一眼就被人抢走了,我心中充满愤恨!

他们不但拿走了前屋里贵重的东西,而且也拿走了后屋里我婆婆爷爷的念想。在后面屋子有一个古旧厚重黑漆柜子,柜子里装满了古香古色的瓷器:盘子、碗、勺子。这些瓷器上都是些古代的人物和花呀、草呀、虫呀、鸟呀之类……我们小的时候就看到这些东西,既觉得亲切,又有一丝神秘,不知这些东西是哪个年代的。我每次看到这些东西都要和久远的过去联系起来,它们让我产生许多的遐想。小时候看过红楼梦的连环画,我就想,贾府里那些人吃饭是不是就是用这样的碗、瓢和盘子啊!这所有的东西,都是我们童年和少年最美好的日子的记载。现在,这些东西全都被拿走了!再也找不回来了!这些戴红袖章的小将们走后,我们四个小孩慢慢来清扫战场。窗外,还趴着几个看热闹的人,四弟气得一下子冲过去,头被窗框撞起一个大包。

我的中学时代就这样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