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一年
陈为人出狱了。
下了将近一礼拜的雨,终于收住了,但天还是阴阴的。1931年11月的上海已经颇有寒意,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女子一早就在监狱外等候,一头朴素短发,圆圆的鹅蛋脸,肤色甚白,是上海滩常见的少妇模样,手上拿着一件加厚的棉布长衫。
龙华监狱厚重的铁门略略开启了一点,仅容一个人出入。缓缓地,门内走出一个清瘦的男子,看上去年纪不过三十岁左右,长身玉立、眉目清秀,只是脸上带着病容,眼睛似乎不太适应并不算很亮的室外光线。他的脸上看不出欢喜还是悲伤,他甚至没有算过,这是他第几次出狱了。
十多年前,他一度在北京追随陈独秀,跟着这位倔强而刚烈的先生到处演讲、发传单。有一次,他问先生:“这样做怕不怕被抓进牢房?”他记得先生微微撇撇嘴,看了他一眼道:“我们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监狱,出了监狱就入研究室,监狱与研究室是民主的摇篮。”
这回,陈为人又一次在这个“摇篮”里待了半年多,“摇篮”给他的馈赠是麻木的双腿和严重的肺病。此时,短发少妇已经快步走到他跟前,一边帮他穿上棉布长衫,一边轻声问:“我们回哪里?”
陈为人还没来得及回答,一辆有点破旧的黄包车已经停在他们跟前。车夫甚是机灵,一看陈为人行动不便,立马紧跑几步,蹲下说:“先生不要湿了鞋子,我来背你上车。”没等陈为人说话,车夫已经不由分说背起他,轻轻放在了车座上。
陈为人虽是湖南人,但十几岁就来到上海,对这个十里洋场并不陌生。他知道遇到下雨积水,有些殷勤的黄包车夫会把客人背上车,这样可以多要点小费。但对于他这个刚出狱的人,这个车夫居然也如此,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不由地,陈为人打量了一下车夫。他不像很多车夫那么精瘦,黑黑壮壮的,年纪大约在四十岁左右,右手小臂的衣袖空空如也,似乎是条断臂。
“太太也一起坐上来吧,可以照顾照顾。”上海滩的规矩是,黄包车一般只能坐一个成年人,但这个独臂车夫似乎看出陈为人身体不佳。少妇也不客气,刚坐上车,车夫又问道:“先生太太去哪里?”少妇用询问的目光看了陈为人一眼,“去徐家汇吧,这地方待久了,去转转。”陈为人道。
“到徐家汇去天主教堂吗?原来先生也信洋教。”车夫带着浓重的苏北口音,说话间已经小跑了起来。
陈为人笑笑没答话,他发现车夫左手抓着车杆,用粗麻绳把两根车杆绑在腰上,拉车甚是麻利,说道:“你用一只手拉车不容易啊。”
独臂车夫大声笑着,说:“小时候跟村子里小把戏摔跤,把手摔断了,我们泗阳老家不像上海,哪有好郎中,看了好几个月,最后都化脓了,只好像猪蹄髈一样一刀砍掉咯。”车夫说得轻描淡写,就像在说别人的事,看起来经常会有客人问他。
陈为人趁他讲话,凑到少妇耳边上轻声问:“慧英,这辆车是你叫的?”
“他最近一直在我住的弄堂口等生意,我坐过两三次。今天早上出门,他看到了就来兜生意。我想龙华这里太偏,黄包车不好叫,就坐他的车来了。”韩慧英同样把声音压得很低。
见独臂车夫一时没话了,陈为人又找了个话题:“你这样拉车,一个月能挣多少铜钿?”
“我六年前从乡下到上海来,除了会种田,什么也不会。还好有一把子力气,正好有个认识的同乡在拉黄包车,原来搭班拉车的生毛病拉不动了,就叫我跟他一起拉。一个人从鸡叫拉到下半日,换个人再拉到鬼叫。”
独臂车夫东拉西扯,正是陈为人想要的,他再次凑近韩慧英:“最近你住哪里?”他们夫妇原本住在北四川路的一排石库门沿街的铺面房子里,公开登记的是一个毛巾店。但半年前他被捕后,韩慧英也立即搬离了,这是陈为人在狱中就听到的消息。
“你被捕后,我带着孩子东躲西藏,换了好几个地方。现在住在一个远房表姐家里,但她家只有一个亭子间,她还带着一个八岁的女儿,加上我和爱昆,已经住得没有转身的地方了。”
若非韩慧英主动提起,陈为人都没顾得上问两岁儿子的情况。因为这个有点奇怪的独臂车夫的出现,让他只能先挑最重要的问。
北四川路永安里有一幢单开间的三层石库门房子。时近中午,底楼客堂间里,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子,放下正在翻阅的上海地图,走到后面的厨房,系上围裙准备做几道淮扬菜。
楼梯上,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人匆匆走下,那男子马上叫住他:“润弟,有空的时候帮我去买一包刮胡子刀片。”那青年人没反应,径直往后门走去。男子想起他左耳失聪,快步走到他身体右侧,指指自己胡子拉碴的脸,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又加了一句:“我带来的那几把都剃坏了。”
“好的七哥,我现在就去买。”青年人停住脚步,回头微笑点点头。
他熟门熟路地走出弄堂口,来到拐角的一家烟纸店。店家拿出好几种刀片,让他自己挑,这把他难住了。虽说七哥已经来这里住了小半年,其间深居简出,白天极少出门,经常托他办点事,但买刀片还是头一回。他犹豫了一下,买了一包中等价格的。
回到家,七哥正在小厨房里忙,便把刀片递上。七哥一边切着菜,一边抬头看了一眼,抱歉地说:“我的胡子又粗又硬,这种普通的刀片刮不动。是我刚才忘了告诉你,要买老人头牌。等你有空的时候再去买一下,这包刀片你留着用吧。”
在润弟眼中,这个七哥英俊严肃又和蔼可亲,令他从小就对七哥又爱又畏。七哥比他整整大十岁,在他们这一辈十四个堂兄弟中,七哥排行第七,润弟则是老小。不过,七哥并不管他叫“十四弟”,因为他的字是润民,所以叫他润弟。
润民知道,路边小烟纸店一般不进较贵的老人头牌刀片,只有百货公司才有。正好他要去趟书店,便再次走出后门,到弄堂口叫了辆黄包车。
坐在车上,回想跟七哥七嫂一起居住的这小半年,一种满足感油然而起。虽然,那天深夜的造访,让他惊出了一身汗。
1931年5月间,润民即将从上海法学院毕业,一天夜已深,正在准备论文,而妻子和两岁的儿子早已入睡。轻轻地,后门传来两下敲门声,来访者显然不希望打扰隔壁邻居。润民从当做书房用的二楼亭子间窗口探出头去,只看到一男一女两个身影,便问了句:“谁啊?”
那个男子马上抬起头,对着窗口低声说:“润弟,是我。”这才看清,原来是七哥。喜出望外的润民一溜小跑下楼,打开门刚要说话,那男子示意他噤声,随后两人一起闪身进门。润民这才看清,七哥穿着一件藏青色单长衫,一旁的青年女子也是一身做工考究的深色衣服,难怪刚才在昏暗的路灯下看不清楚。
“润弟,我们先到客堂间坐坐。”没等傻站着的润民回答,七哥径直走进了客堂间。随手关上门后,七哥指着身边的女子说,“这是你七嫂,你们还是第一次见吧。”一边放下手上的皮箱,一边拉着润民在身边坐下:“这么晚来,没吵到孩子睡觉吧?我们估计要在这里住上一阵子,三楼随便给我们安排一个小房间就行。但你要记住,我们来这里的事,你一定不要跟外人说,也要叮嘱家里人不要外传。”
七哥说话时,是润民最熟悉的严肃但不失亲切的表情,打小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在他心中,这个七哥是个既能做大事,又对家人充满感情的人。他不由自主地频频点头,因为多年的习惯就是这样,对七哥的事从来不问,某种成分是不敢,又有某种成分是心照不宣。
就这样,这位历来天马行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七哥,居然安心在这个小石库门房子里住了下来。此后半年,甚至极少白天出门。在润民的记忆中,七哥白天只是偶尔出去过一两次,而且匆匆即回,有时候早晨或者晚上会出去,时间也会比较长,规律是早上七点前必回,而晚上七点后等天完全黑了才出去。只是,润民不是太清楚七哥究竟是早上几点出去和晚上几点回来的,因为大多数时候他都在梦乡中。
黄包车一路跑了十几分钟,遇上了第一个红灯。
独臂车夫在路口停了下来,回头说:“我以前一直在苏北老家种田,一年到头在田里忙死忙活,也吃不饱肚子。来上海拉车多好,只要知道看红绿灯,有把子力气就行了。”
陈为人停下跟韩慧英的交谈,刚要接话,旁边又停下一辆黄包车,一个精瘦的车夫一边擦汗,一边大声说:“一只手阿秋,你怎么拉车拉到乡下来了?”
独臂车夫转过脸,用苏北话和上海话夹杂着没好气地说:“哪里有客人就到哪里拉,阿秋我不多跑跑,屋里厢女人和小把戏吃什么?”
那精瘦车夫瞥了一眼车上,大惊小怪地说:“哦呦哦呦,今朝力气这么大,一拉拉两个人,昨日夜里你屋里厢女人给你吃啥好东西了?”边说边讪笑着。
独臂车夫故作气往上冲,涨红着脸说:“人家是夫妻,喜欢挤一挤有啥关系?再说我拉得动,说不定到地方,人家先生太太给我两份拉车钱呢。”
话音刚落,红灯已经变成绿灯,路口等着的五六辆黄包车一起起步,飞也似的冲向路口。一边跑,车夫们一边大声呼喊,吸引了路边零星路人的目光。
冲过了路口,独臂阿秋放慢了脚步,回头看看身后的那些黄包车,得意地大吼:“你们这些饭桶,都跑不过我这个一只手的!”然后又放低了声音,对陈为人夫妇说:“先生太太没受惊吧?”
陈为人来上海多年,知道上海的黄包车夫常常喜欢在路上狂跑,不仅跟别的黄包车比,还要超自行车、有轨电车,甚至汽车,也算是苦中作乐的小游戏。他便笑笑说:“阿秋,家里有几个小把戏?”
“生了七个,女人的肚子实在是太争气,全是光榔头儿子。”阿秋又叹了口气,“不过么,阿大和阿四生病死掉了。阿二人老实,十五岁了,蛮肯做的,我让他去纱厂扫地,工钱没有几只铜板,吃饭不用吃家里了。”
阿秋一路说着几个儿子的情况,韩慧英趁机低声跟陈为人说:“前几天,我去了何宝珍那里,她说等你出狱后,我们可以搬去她家里住。”
陈为人想了想说:“她和少奇工作都很忙,还带着孩子,少奇还是中央职工部长,我刚出来,怕有尾巴跟着,他们那里先不能去。”何宝珍是刘少奇的妻子,而陈为人十多年前参加外国语学社时,曾跟刘少奇、任弼时等聚在一起,学习俄语和无产阶级革命知识,为去俄国学习做准备。
黄包车在寒风中穿行,陈为人裹紧了棉袍,还是打了几个寒战。韩慧英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说:“组织上关照,让你找个安静的地方,先养好身体,工作的事慢慢说。”
这时候,独臂阿秋已经说到了他第六个儿子:“你别看小六子今年只有四岁,不过真的是聪明啊,啥事体一教就会,私塾老先生说如果不读书,就太可惜了。别的小把戏以后都送到纱厂做工,只有这个小六子,我是做死做活也要让他读书的。”
看到他谈兴正浓,陈为人更靠紧了韩慧英,把声音压得更低:“顾顺章出事之后,上海的党组织的情况怎么样?”
“被破坏得很严重,不少同志被捕了,我也是最近才联系上组织的。”韩慧英轻轻叹口气,看着路上萧疏的情景,有点出神。
“胡公还好吧?”
听到陈为人这一问,韩慧英赶紧定定神:“真是万幸,听说胡公提前得到了顾顺章叛变的消息,就立刻撤离了,来抓捕的特务扑了个空。不过从4月份以来,一直不知道胡公的消息,说是很可能已经离开上海去苏区了。”
陈为人轻舒一口气,只听韩慧英继续道:“不过国民党最近连续登了两次报,悬赏两万大洋缉拿胡公,所以也不知道胡公到底是不是还在上海。”
这时候,独臂阿秋已经说完他七个儿子,开始说他女人家里的事了。
吃着简单的午饭,七哥随手拿起当天的《民国日报》,这是润民刚才带回来的。一眼就看到头版上刊登的一条悬赏启事,以两万银元捉拿周恩来。他毫无表情地继续翻看其他版面,此刻他注意到坐在八仙桌对面的润民,正以有点担忧的眼光看着他。
对于这个自幼身体羸弱、左耳失聪的小堂弟,七哥始终是很怜爱的。而且他还有个年轻的妻子,以及一个不到两岁的儿子,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七哥绝不愿让润弟一家涉险。
但今年的情况太特殊。他在上海的多处居所和办公地先后暴露,只能选择这个润民父亲买下的石库门房子,作为最后的落脚点。这里毕竟独门独户,只要深居简出,就不容易受外界注意。而且,外面知道他这个秘密住址的,只有一两个人。
但这样的日子,对于习惯忙碌的七哥来说,是一种煎熬。白天,他只能看看书报,或者逗逗润民顽皮的儿子,而他脑子里,一直在不断梳理着大半年来的惊涛骇浪般的历程。
这年1月7日,中共六届四中全会在上海秘密召开。其实,按中共中央的原意,只是打算开一次紧急临时会议。但没想到,在筹备会议时,共产国际代表米夫表示不同意,他认为临时会议没有权威性,不如直接开四中全会。这时候,远东局新来的代表德国人艾伯特也提出,临时会议无权改组中共中央,而不改组就无法扭转错误路线。
那天的修德坊6号里,除了远在莫斯科的中共中央代表张国焘,和在井冈山奋战的毛泽东,中共中央当时所有的领导人都出席了四中全会。工作报告是总书记向忠发作的,与会每个人都作了表态。
最终的中央领导机构改选结果在意料之中,李立三、瞿秋白等人的中央政治局委员职务被撤销,选举了新的委员和政治局候补委员。
全会虽然开得让人揪心,还是安全落幕了。但全会闭幕不等于全会结束,十天后,上海各级党组织分头秘密开会,要贯彻六届四中全会精神。其中有的会议开得气氛紧张,对四中全会文件,有人赞成,也有人反对。
就在1月17日下午一点多,多辆警车疾驰到三马路(今汉口路),特务、军警和巡捕直扑东方旅社,大搜捕开始了。旋即,逮捕了多人。
随后,警车又直奔天津路上的中山旅社,逮捕了阿刚、蔡伯真、欧阳立安、伍仲文等四人。把人押走后,仍然派人蹲点守候,将前来联络的人一一抓获。三周后,二十多位被捕的中共党员被杀害。
面对这样的局面,七哥痛心疾首。他跟身边同志说,这样的巨大损失不应该再出现了。但现在,坐在永安里的屋子里,这才是他对1931年苦难回忆的开端。
独臂阿秋放慢了步子。
他指指前面的尖顶建筑,回头说:“教堂到了,信耶稣的人都喜欢去,先生太太要进去吗?我在门口等——你这个赤佬怎么老是跟我跑,知道我头眼活络,铜钿赚得多?”
后半句话,他已经在跟后面不远处,刚才那个跟他打招呼的精瘦车夫说了。
陈为人和韩慧英对视了一眼,韩慧英说:“我们礼拜天再来,现在肚子饿了,你拉我们回家吧。”
陈为人点点头,他刚才上车就说去徐家汇,是想利用这段时间了解一下情况,可以决定先到哪里落脚。现在大致情况清楚了,还是先回韩慧英的暂住地相对稳妥。
“你和爱昆现在住的地方叫什么?”陈为人虽然还是低声问,但不太在意独臂阿秋会不会听到,因为这话很家常。
“这里过去还有点路,靠近静安寺,叫子康里。我前几天问过了,弄堂里正好有个亭子间空出来,原先的租客刚刚搬走。我问了二房东,租金是一个月六块银元。但亭子间冬天冷、夏天热,我就是担心你的身体。”
“没关系,先安顿下来,然后再联系,看接下来做什么生意。”陈为人说的联系生意,韩慧英自然听得懂,就是找到组织,让组织上安排工作,接口说:“你放心,先养病,生意总归会有的,不着急。”
这话说得并不算响,但耳尖的独臂阿秋还是听到了,马上搭话道:“现在做生意要当心啊,帮会里面要烧烧香,巡捕房也要塞点好处,连法租界里面的安南兵,那帮瘪三也晓得要好处了。”
陈为人知道独臂阿秋说的安南兵,就是法国人从殖民地越南征来的士兵,补充法租界巡捕房的人手,笑着大声说:“不当心么,就要吃官司了。”
“先生上次做生意被流氓敲了一大笔铜钿,人还被弄进去,还没死心啊?”独臂阿秋这话,是今天一早韩慧英上车时跟他说的,现在他又反过来问陈为人。
“上海滩真是鱼龙混杂,我们生意人有发财的,也有像我这么倒霉的,不过除了做生意,别的我不会啊。”陈为人半开着玩笑,独臂阿秋也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黄包车已经拉了七八里地,陈为人越来越冷,阿秋却满头大汗,已经有点气喘吁吁。
“上海人都说拉车的风里来雨里去,肯定短命,拉七年车肯定死。我已经拉了六年了,大概明年就要翘辫子了。”独臂阿秋高声自嘲着,虽是叹苦经,脸上却并不愁苦。
没一会儿,黄包车进入一个弄堂,拐了两个弯,停在了一个石库门的后门。独臂阿秋又要上前去背陈为人下车,被陈为人摆手制止了。韩慧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银元,道了声辛苦,便搀着陈为人进门了。
独臂阿秋默默地注视着两人的背影,若有所思。
吃罢晚饭,七哥坐等天黑。
已是深秋,才六点多,天色已经全暗了。七哥还是不紧不慢地喝茶,看他最喜欢看的地图,因为他的作息原则是,晚上七点之后才出门。
七点刚过,永安里这座房子的后门走出一个人,上身穿藏青色短风衣,下身穿一条蓝哔叽中式裤子,脚蹬一双半旧皮鞋,头戴鸭舌帽。今天出门,七哥选择了工人打扮。
他的步履不疾不徐,熟门熟路地穿行在小弄堂中。有些地图上没有的路,他也已经摸得很熟,多走小路、不坐公交是他这大半年来的行事风格。
二十多分钟后,七哥走进一个小小的电影院。一看就是一个三轮电影院,门口显得破旧,而且灯光昏暗,放的是头轮电影院两三个月前就放过的好莱坞电影。但对于七哥来说,却是一个理想场所。
卖票的老头提醒他,电影已经开始了一刻钟,七哥面露懊恼神情,但还是做出舍不得不看的样子买了票。放映厅里稀稀拉拉坐着十来个人,七哥看到在倒数第五排,右面里侧坐着一个穿长衫、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他便走到倒数第六排,在那个人的左前方坐下。
“胡公,中央又来问你何时去苏区,现在继续待在上海越来越危险了。”中年男人略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
七哥没回头,低声说:“我刚把胡子刮了,这个胡公是不是有点名不副实了?”说着自己笑了笑,继续道:“不过明天就会长出来,又是胡公了。”
中年男人也笑着说:“谁不知道胡公是美髯公。”
胡公正色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应该尽早离开上海,但这个人没找到前,我是不能走的。”
中年男人虽然知道前排的胡公看不到,但还是情不自禁地点点头:“根据你提出的要求,这个人要懂文墨,最好是做过文字工作,要耐得住寂寞,要有家庭,要非常谨慎负责。今年4月份顾顺章叛变后,我们上海的同志有不少被敌人逮捕,其他的很多人都离开了,一时很难找到合适的人选。”
“你继续找,要外松内紧,没有合适的宁可再等一等。”胡公知道,坐在他后面的这个人比他更急,因为人选定不下来,自己就不会离开上海。他想了想又问,“龙华监狱里的那些同志们,现在营救出来了多少?”
“他们在里面很团结,斗争也很有策略,敌人抓不住把柄,最近开始陆续放人了。我这几天也在收集释放的情况,现在党组织都换人了,消息比以前慢了很多……”
胡公没等他说完,一字一字地说道:“营救工作要加快,特别是关向应、谢宣渠、刘晓、陈为人等同志,是我们党的重要干部,一定要全力营救,要用好互济会的力量,多管齐下。”
说着,胡公就要站起身,但又坐下道:“你也要特别当心,这么多文件现在由你保管,一定不能出事!”说完,便起身离开。
中年男人没有侧脸,用眼角余光看着胡公从走廊上走出,心里突然想起一个人,但已经来不及叫住胡公。
陈为人刚刚和衣躺下,韩慧英带着一个穿西装的胖男人敲门进来。
“这是郭医生,是小妹介绍来的。”韩慧英的话,陈为人当然听得懂。上午到了明月坊,韩慧英没带陈为人去自己暂住的亭子间,而是去12号找二房东,表示要租下那里的亭子间。
那个二房东是个麻利的宁波女人,四十多岁模样,看到韩慧英便道:“上次你来问我,我说六块钱一个月,不过前面的租客还没走,现在他留下了几件家具,最好阿嫂你出点转让费,他也不用搬走,你们也不用再买,很合算的。”
韩慧英知道,所谓转让费就是后续租客买下前面租客留下的家具,两厢便利,便问:“要多少?”
二房东眼睛都不眨地说:“五块银元,桌子椅子都是全的,半卖半送。”她这么迅速地接话,是为表示自己绝无从中牟利,开口报出的就是前任租客的要价。
韩慧英想让陈为人早点休息,便想答应下来。一旁的陈为人却道:“宁波阿嫂,我女人说她看过的,家具都很旧了,四块银元都不值。”他这么说,是不想答应得太爽快,不然会让这个宁波二房东觉得他毫无生意人气息。
果然,宁波二房东提高了声音道:“哦呦,先生真是生意人,价钿算得噶清爽。不过人家前头房客就是说要五块钱,这样吧,我来帮他做个主,四块五角钱,你们也别再还价了。”
在亭子间安顿下后,韩慧英就想把儿子爱昆从隔壁亭子间抱过来,给久违的父亲看看。却被陈为人阻止:“我在监狱里,肺病比以前重了,怕是肺结核,最好先找医生看看,别传给爱昆。”
韩慧英点头称是:“最近刚跟党组织联系上,派了一个叫小妹的女同志跟我单线联系,我一会儿就去接头地点跟她联系,看看能不能给你找个医生。”
待到吃过韩慧英出门前留下的晚饭,陈为人刚要躺下,便看到这个胖医生进来,心中还是很欣慰的。胖医生掏出听诊器,在陈为人胸口听了好一会儿,用带点广东腔的上海话道:“这个有点像肺结核。”陈为人倒是坦然:“那么郭医生可以给我开什么药吗?”
胖医生想了想说:“肺结核没有什么特效药,最有用的不是吃药,是要安心静养,保证营养,还要多呼吸新鲜空气。从你这个症状看,现在还是早期,只要注意调养,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说完,胖医生便告退,既没有留下药物,也没有收取分文诊疗费。陈为人问韩慧英:“这是组织上派来的医生?”
韩慧英道:“现在党组织被破坏得这么严重,哪里还有自己的医生。这是小妹帮我找的,说是张老太爷家里人看病也经常找他,反正还算可靠吧。”
陈为人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他没想到自己在狱中这大半年,上海的党组织已经如此凋零。韩慧英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用眼神示意他早点休息。胖医生的话她听在耳中,心想:好好休息现在倒是不难,但呼吸新鲜空气却不好办,因为陈为人刚刚出狱,为安全起见,最好隐居一段时间再出门。而保证营养是最难的,夫妇俩没有收入,党组织的经费已经断了大半年,拿什么去买鸡鸭鱼肉?
胡公走出电影院,卖票老头已经在票房睡着了,口水几乎垂到了桌上。
他加快步伐走进了夜色中,并没走来时的路,而是走了一条新路。在街上走了十来米,便拐进了一条黑漆漆的弄堂。尽管只有微弱的月光,但他没有放慢脚步,熟门熟路地在弄堂里穿行,仿佛有一双穿破夜色的眼睛。
一路默默地走着,胡公的内心却波澜翻滚。
1月份的那次大搜捕之后,上海地下党组织损失不小,但胡公久经风浪,在他的周密布置下,转移了一批人,更换了几处接头地点,用了一两个月,就基本恢复元气。但没想到的是,4月下旬的一个凌晨,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把他惊醒。
听声音是事先约定的暗号,但这天并非预定碰头的日子,客人又是夤夜来访,纵是胡公也不免心惊。确认没有危险后,胡公开门迎进了两个人,都是他负责的中央特科的直接下属:陈赓和李克农。
两人也都见过大世面,神情依然镇定。他们对视一眼,陈赓低声说:“顾顺章叛变了。”
胡公略一点头,道:“简单说一下过程。”李克农和陈赓以最简略的话语,报告了事态过程。原来就在上个月,顾顺章从上海护送张国焘、陈昌浩去鄂豫皖苏区。在汉口,将张陈二人送走后,顾顺章可能是缺钱,居然化名登台表演魔术。他对自己的魔术技艺很自信,更自信的是自己的化妆术。但没想到,4月25日刚一上台,就被此前的中共叛徒在台下认出,立即遭到特务逮捕。当晚,顾顺章被迅速押解到国民党武汉绥靖公署行营。没有严刑拷打,也没有威逼利诱,马上叛变。
胡公摆了摆手,问:“消息是谁送来的?”
“武汉方面给南京中统头子徐恩曾发去密电,一连六封都是‘十万火急’,上面都写着‘徐恩曾亲译’。正好徐不在办公室,钱壮飞根据已经掌握的密码本副本,才知道顾顺章叛变了。他派女婿刘杞夫连夜坐火车赶到上海,根据预先约定的紧急联络办法,找到了我们。”
胡公面色沉静地听着,脑子一刻也没停。在1月份召开的四中全会上,顾顺章刚刚被选为中共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而且他一直是特科负责人之一,还兼任行动科科长,专门负责惩处叛徒。
“这个顾顺章掌握了中央在上海几乎所有的联络点和接头方式,我跟他很熟,这个人精干滑头、心狠手辣。更重要的是,他了解我们的思维方式、生活习惯、活动规律和伪装技巧。”胡公轻轻挥了一下手,“你们分头通知能联系上的同志,马上撤离,能立刻离开上海是最好,不然也必须立即更换住所,中央机关不能再去了。”
胡公随手拿起帽子,起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突然停步回过身来,差点跟紧随着他的陈赓和李克农撞个满怀:“钱壮飞同志打入中统内部很不容易,现在必须立刻撤离南京,这次他立了大功,但也暴露了,你们要尽一切努力保护他的安全。”
说完,胡公消失在门外略带晨雾的夜色中。李克农和陈赓都是心头一热,心想:这么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胡公还惦记着战斗在南京中统内部的钱壮飞的安危。
此时,胡公已经接连穿过了五六条弄堂,前面不远就是永安里。他略感凉意,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脑中的思绪依然汹涌。
调养了大半个月,陈为人觉得身上松快了不少。虽然时节已经入冬,但他却不像刚出狱时那么畏寒,而且胃口也好了不少,他喝稀饭时,两岁的儿子爱昆经常好奇地看着他,看着父亲津津有味吃稀饭。
吃过早饭,韩慧英买菜回来了。陈为人看到,今天的菜篮子格外丰盛,除了有日常的青菜、豆腐,居然还有半只鸡,问道:“今天怎么这么奢侈?”
“组织上让小妹带来了十块银元,让我们付这个月的房租,还说给你买点吃的,调养身体。”
陈为人轻轻叹了口气:“我这大半年都在监狱里,现在虽然出来了,但整天就在家里躺着吃喝。现在的局势这么不好,同志们都冒着很大的风险在工作,我却一点插不上手,还要花组织上的经费……”
韩慧英知道他心里焦急,忙岔开话题:“你看我今天还特意买了尖椒,虽然医生叮嘱不能多吃,但我知道你这个湖南人,好久不吃尖椒,眼睛都没神了。”
陈为人只是淡淡一笑,继续道:“你说我还能为党干什么呢?”
“你现在这身体,要像以前那样去工厂、铁路上发动工人运动,怕是不太行了。你不是编过杂志吗?还可以继续做文字工作。”韩慧英说罢,便沉默了。
没想到,陈为人却精神一振:“报刊暂时停掉了,但中央机关还有一大摊工作,很多党的干部都转移了,现在应该很缺人手。像秘书处就有不少文件档案工作,如果组织上信得过我,收发文件、保存档案这些工作我倒是可以做。”
韩慧英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文件档案这么机密的事,组织上一定是用最可靠的同志来负责。像你刚刚从监狱里出来,对你在狱中的表现,组织上肯定还要做一些调查甄别,怎么可能现在就让你做这么重要的事?再说,你这个想法,我们也不方便跟组织上提出来,工作要由组织安排,不能自己挑。”
作为1921年入党的老党员,陈为人当然知道组织纪律。但这些年东奔西跑忙惯了,即便在狱中的大半年,他也在串联狱中的党员,一起成立了“同难会”,组成特别支部,有策略地跟敌人斗争。
而现在,蜗居在六七平方米的亭子间,整天无所事事,是他入党十年来极少有的状况。这令他坐卧不安,甚至心存愧疚。
今天又是预定的接头日。
胡公起了个大早。五点刚过,他就出门了。今天穿着一件半旧的灰色棉长衫,肩头搭着个布袋子,里面放着两三卷纸和画笔,像一个早起写生的画师。
准确地说,胡公这种只在早晚出门的工作状态,直接原因并不是顾顺章叛变。4月底得到消息当天,胡公就同陈云商定对策,并在聂荣臻、陈赓、李克农等人协助下,迅速采取了一系列紧急措施:销毁机要文件;将党的主要负责人迅速转移并采取严密的保卫措施;他们的秘书中凡可能为顾顺章所认识的都做调动;将一切顾顺章所熟悉的、可能成为其侦察目标的干部尽快转移到安全地区或调离上海;切断顾顺章在上海所能利用的所有重要关系;废止顾顺章所知道的一切秘密工作方法和暗号,由各部门做出紧急改变。
但坏消息接踵而至。1931年6月22日,当时的中共中央总书记向忠发不听胡公反复劝告,擅自外出并过夜,结果被捕。刚刚调入特科的潘汉年立刻把消息报告胡公,并说其极可能叛变。更糟糕的是,向忠发不仅知道胡公的住所,甚至还有房门钥匙。
胡公当即搬到四马路上的都城饭店,并派特科行动队在自己住所附近监视,以证实向忠发是否叛变。第二天深夜,特科队员就来报告,看到一队特务押着个人用钥匙打开了胡公住所的后门。
从这以后,胡公辗转多个地方,最后来到了某僻静处落脚,并深居简出。
在大大小小的弄堂里穿行了将近半小时,胡公走进一家小饭店。这是一个街面小馆,店招非常简单,就在门口悬挂一块木板,上面写着斗大的“面”字。这种小馆子在当时的上海滩十分普遍,因为经济实惠,上海人管它叫做“普罗馆子”,就是大众餐馆的意思。
店里已经坐了不少来吃早饭的客人,胡公进来也没堂倌来招呼,他看到靠墙的桌子边,两个食客已经在收拾残羹,便径直走了过去。果然,他刚走到桌边,那两人就起身离开了。
胡公坐下,向四周扫了一眼。隔壁饭桌的长凳上躺着一个人,身上酒气扑鼻,不仅自己占了一条长凳,一只脚还搁在另一条长凳上,脸朝着墙壁正在呼呼大睡。这是一家通宵营业的普罗馆子,客人半夜吃过宵夜后,只需给伙计几个铜板,就可在凳子上过夜。
胡公招呼堂倌过来擦拭了桌子,并点了一碗阳春面,特别叮嘱要“宽汤重青”。堂倌明白,就是面汤要多,葱花也要多放。
面还没上来,门外走进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就是上次在电影院接头的人。可能是他穿着比较素雅,看着像个读书人,堂倌主动上前招呼了一下,然后走向那个躺着睡觉的醉汉,想把他赶走,让中年人坐那里。
中年人摆了摆手道:“不要打扰别人睡觉,我就在这里拼个桌吧。”随后走向胡公这桌,堂倌忙上前跟胡公打了招呼,中年人便坐下了。他也点了一碗阳春面,要求却是“紧汤免青”。堂倌心里想,看你穿得干干净净,以为身上有几块大洋,没想到也只点了十八个铜板一碗的阳春面,而且这么洋盘,哪有阳春面要面汤少,还不要放葱花的?
这时,胡公的面已经上来,他低头喝着面汤,低声道:“张老太爷,有合适的人选吗?”这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也不过四十岁的模样,但他在党内的外号却是“张老太爷”,可能是因为他办事沉稳的缘故。
“我想到一个人,他和少奇等人去苏联学习过,协助过李大钊开展工人运动,当过满洲省委书记,有十年党龄。他在1928年和今年两次被捕入狱,在狱中严守党的秘密,坚持对敌斗争。”
胡公一边吃面一边说:“你说的这个人我也想到了,而且他做过文字工作,在哈尔滨编过《哈尔滨晨报》,在上海编辑过《向导》和《上海报》。”
看到胡公表示首肯,张老太爷有点兴奋,马上补充道:“而且他的妻子是党的地下交通员,符合以家庭化掩护的要求。”
胡公点点头说:“看来我们俩想到一起了。他出狱多久了?”
张老太爷说:“应该就是上个月,在监狱里生了病,现在在家里养病,我这里的小妹已经跟他妻子韩慧英联系上了,已经接了两次头,还送了些生活费给他们……”
胡公打断道:“你马上做两件事,一是按照组织规定,甄别他在狱中的表现;二是让小妹具体了解一下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是否能够继续工作。”
食客渐多,堂倌过来拍拍那个醉汉:“天大亮了,起来吧。”
醉汉倒也爽气,伸了个懒腰便坐了起来,看了一眼堂倌:“我也要吃早饭,有什么好吃的?”
堂倌指指身后的五个食客道:“这个桌子让给他们吧,你另外找个地方。”
醉汉大手一挥:“我昨天半夜就来了,凭什么要让?”
堂倌头眼活络,过来跟这桌的胡公和张老太爷赔笑:“小店小本生意地方小,这里能不能再坐个人?”
胡公点点头。醉汉刚在桌边坐下,胡公也不抬头:“陈赓,今天有急事吗?”
刚才一听醉汉开口,胡公便知是陈赓。他是中央特科的情报科科长,讯息最是灵通,而且若无要事,陈赓绝不会出现在这个接头地点。
没等陈赓回答,胡公对张老太爷说:“刚才说的人选我觉得可以,但是对他这次在狱中的表现,还是要按规定进行甄别调查,一有结果马上跟我报告。你先走吧。”
张老太爷从兜里掏出二十个铜板放在桌上,起身就走。堂倌走过来收了钱,喃喃自语:“到底还是读书人,知道付点小费。”刚要转身,陈赓叫住他:“一副大饼油条,再加一碗阳春面。”
堂倌问:“重青免青?”陈赓大声道:“面要宽汤,重青,再多加麻油、鸡蛋皮、虾皮。”堂倌答应着,心道:要加这么多料,又不肯多花钱买碗三鲜面。
胡公还剩半碗面,边吃边说:“说吧。”“太饿了,都没力气说话了。”陈赓有些日子没见老领导,先调皮了一下。胡公顿了一下,“掌握在顾顺章手上的另一套中央文库,确定已经销毁了吗?”
中央文库除了留存在中共中央秘书处的一套外,顾顺章手上还留有一套。对中共来说,中央文库保存着1921年7月党的一大召开以来的大部分重要文件,是名副其实的“一号机密”。
“我派人再次确认了,顾顺章手上这个地下档案库,藏在虹口唐山路萧公馆的马房的石板下面。顾顺章叛变后,他已经派人把那些档案全部烧掉了。”
胡公点点头道:“你一定要确认是全部。”
“肯定是的。我还派人潜入萧公馆,当了一段时间用人,查清确实已经全部烧毁。”陈赓已经把大饼油条和阳春面吃了个干净。
胡公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铜板,数了十八个放在桌上:“中央已经决定把中央机关撤到苏区,你我都要尽快撤离上海,这段时间务必谨慎。”说完起身就要走,陈赓笑道:“胡公这么小气,不像张老太爷那样,付两个铜板小费吗?”胡公微微一笑,掸掸自己的旧长袍:“我可是穷酸的画师,哪有钱付小费。”
陈赓心中微微一激灵,心道:“难怪胡公这么多年有惊无险,不仅是化装化得像,而且行为举止也要符合不同打扮的身份。”
转眼到了12月,天气放晴了几天,气温却越来越低。
最近几年,陈为人一直在北方工作,对上海冬天的阴冷颇不习惯,这几天又咳得厉害。晚上八点多,儿子爱昆皮了一天,已经躺下睡着了。韩慧英推门进来,直呼外面好冷。
陈为人急切地问:“见到小妹了吗?组织上对我的工作有什么新安排?”“见到了。刚出门,在弄堂口又遇到独臂阿秋,他问我去哪里,让我坐他的车。我去见小妹怎么能让别人知道,就说路边小店去买点茶叶,不用坐车。但我刚才回来,又在弄堂口遇到他,他问我怎么买茶叶去了这么久,我只能说路边那家店买不到你要喝的白茶,只能多走了一点路。”
陈为人皱了皱眉头,他虽自己没有出过门,但听韩慧英说,只要出门就会在弄堂口遇到独臂阿秋,这人似乎天天都在这里等生意,不知是何来路。
韩慧英喝了点热茶,继续道:“小妹还是说组织上让你继续休养,先不着急工作,生活费会保证的。”陈为人有点不悦,他最不喜欢听到的就是,不为党组织工作还要拿组织上的经费。
“对了,刚才临走时,小妹问我们晚上会出门吗?我说一般不会,除了吃好晚饭会带爱昆在弄堂里玩一会儿,或者跟小妹接头,基本上不会出门。小妹说,这几天让我们晚上不要出门,还要求我们切记。”
陈为人听后想了想,觉得不对:“她为什么特别关照这几天晚上不要出门呢?而不是关照这几天白天晚上都不要出门?照理说,晚上出门不是比白天要安全些吗?”韩慧英点头称是:“上次跟小妹接头的时候,我把独臂阿秋天天在弄堂口的情况跟她说了,她也说让我们多加小心,这人会不会是敌人派来盯梢的探子?”
“从我出狱那天遇到独臂阿秋,我就有点怀疑。但根据正常的思路,盯梢的人应该尽量普通,尽可能不引人注目才对。你看这个独臂车夫,可能上海滩拉车的里面找不到第二个。敌人派这么让人过目不忘的人来盯梢,是不是有点笨得过头了?”
听这话,陈为人和韩慧英都笑了,韩慧英连忙捂住嘴,指指在床上贴着墙角熟睡的爱昆,示意不要吵醒他,然后轻声问:“那你觉得小妹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为人摇摇头,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因为他觉得自己的预感不可能发生。
这一刻,润民正坐在自家一楼的客堂间,翻看手上的《福尔摩斯》报。这是当时上海滩很出名的小报。但小报归小报,却很少登风花雪月的文字,倒是另辟蹊径,跟它的报名一样,热衷于揭露党政军和社会各界的黑幕,特别喜欢挖点新闻事件背后耸人听闻的秘辛。看到这张报纸,联想到这几天来,上海市面上军警盘查极严的景象,润民不由地担忧起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七哥七嫂。
进入12月份,以前喜欢在客堂间看报喝茶、喜欢下厨做几道拿手淮扬菜、喜欢跟润民两岁的儿子嬉闹的七哥,虽然神情依然如常,但更多的时候待在三楼自己的房间里,似乎跟七嫂有很多话要说。
尤其是前天晚上,突然有个穿长衫、戴眼镜的人来敲后门,七哥把那人迎到三楼房间后,房门紧闭足足有一个小时。那人下楼时,正在厨房烧水的润民发现,七哥站在楼梯口,神情严肃地目送此人离开。
听到楼梯声轻轻响起,润民赶紧把手中的报纸放进抽屉里。抬眼一看,果然是七哥下楼了。“孩子睡了吗?”七哥轻声问。“睡着了,他妈妈抱上楼了。”
七哥跟润民笑笑,摸了摸自己浓密的胡子道:“你明天有空的话,能不能再帮我去买一下老人头刀片。我这么硬的胡子,也只有那个刀片能对付。”润民也笑了,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七哥真是美髯公,我怎么就长不出这么多胡子呢,明天还要买别的东西吗?”
七哥略一思索,道:“没什么了,你没事也早点休息吧。”说完转身刚要上楼,又转身叮嘱了一句:“明天帮我多买几把刀片。”润民实在忍不住了:“七哥,你跟七嫂是不是要走了?”七哥停下了脚步,缓缓转过身来,默默地看着润民,便转身上了楼。
夜雨绵绵,三辆黄包车穿行在黑漆漆的夜色中。
虽还只是12月的上旬,但前几天天气晴好,冷空气也趁机南下。这几天连下了两天雨,空气中弥漫着的阴冷潮气,仿佛要钻进人的骨髓。若走在路上被雨水打湿,更是寒颤连连,无处躲避。
时近八点,陈为人陪爱昆在玩游戏。床上有几张花花绿绿的香烟牌子,被爱昆抓在小手里,翻来覆去地揉捏、拍打。“爱昆,别使劲捏,弄坏了就不能玩了。”在桌边缝补衣服的韩慧英,轻声说着爱昆,然后对陈为人说,“你也不管管?”“孩子小,还不懂爱护东西,过两天再去要几张香烟牌子就行了。”
那时的上海,烟草公司之间的竞争颇为激烈,为促销产品,就随香烟赠送小画片或图卡。大卷烟厂的香烟牌子大多画工和印刷都不错,还会出“红楼梦”“水浒传”之类的系列,但集齐颇不容易。
陈为人自己不抽烟,这些都是宁波二房东送的。她老公是个烟鬼加酒徒,常常喝得醉醺醺,倒也不闹事,就喜欢倒在床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二房东气急败坏时,会破口大骂道:“侬这只老赤佬,点把火把屋里厢和自己烧烧掉算了,倒也省心。”
看着爱昆玩香烟牌子,陈为人就会想起二房东夫妇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他忽然又想起一事:“那天你说,小妹关照我们这几天晚上不要出门,到今天有几天了?”韩慧英停下针线,抬头想了想道:“三四天了吧。”
“你觉得小妹这话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一开始我也觉得有什么别的意思,但现在想想,可能她觉得天气冷了,这几天又下雨,叫我们保重身体,晚上就在家里待着,也没啥别的意思。”韩慧英继续自己的针线活。
“小妹是个很细致的人,还是老党员了,跟你接头又不是唠家常,这句话不像是随便说说的。”他们说着话,爱昆已经歪在床上睡着了,手里还捏着一个香烟牌子,画的是三国人物:常山赵子龙。
此时,三辆黄包车已经来到弄堂口。
车上走下三个人,弄堂口一个年轻的清瘦女人迎了上去:“跟我来。”
在弄堂里绕了几个弯,走到12号门口,那女人低声说:“就在亭子间,我刚才来看过。”
三个人中,一个头戴鸭舌帽的人说:“小妹,这么冷的天,辛苦了,你不用上楼了,先回去吧。”他随后转身,和一个穿长袍、戴眼镜的人一起轻轻推门上楼。
听到敲门声,陈为人和韩慧英都是一惊。陈为人出狱以来,这里只来过两个人:上门出诊的郭医生和给小爱昆送香烟牌子的宁波二房东。
韩慧英低声道:“是二房东来收房租钱了?”
“不可能,如果是二房东的话,人还没上楼,声音已经上楼了。”陈为人接着道,“没事,你去开门吧。”
两个人带着寒气走了进来,后面那人摘下了鸭舌帽,陈为人夫妇大吃一惊:“胡公!”
胡公上前,按住想要起来的陈为人:“为人同志,不用起来。”
韩慧英也是见过大世面的,这时已经倒好三杯热水,然后轻声道:“胡公、张老太爷,你们喝点热水,我去门口放哨。”张老太爷说:“后门已经有我们的同志在放哨。”
但韩慧英明白,胡公今天亲自上门看望陈为人,肯定有重要的事,按组织规矩,自己不应该一起听,便说:“那我就在下面的楼梯口放哨。”胡公点头道:“孩子没关系吧?”韩慧英马上说:“没事,这孩子睡觉沉着呢,而且刚睡着,一时半会儿醒不了。”说完便推门出去,反手把门紧紧地关上。
陈为人兀自激动难平:“胡公,现在形势这么危险,你还来看我。我在狱中这大半年,和监狱里的其他同志一起,组织成立了共难会,一起和敌人作斗争。”
胡公笑着摆摆手,轻声道:“我们知道了,你在狱中不仅很英勇,而且很有策略,没有跟敌人蛮干,既保存了自己的力量,又坚持了对敌斗争的原则,干得很好。现在,其他同志也陆续出狱了,跟你在狱中的串联组织很有关系。”
听到胡公的肯定,陈为人热泪盈眶。他曾在胡公直接领导下工作过一段时间,深为钦佩胡公的为人和能力:“这两年反‘立三路线’有简单化的倾向,很多事情处理得过激了,我一直想找机会跟您汇报。”
“这些反映我都听到了,一定要改变这种情况。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刚出狱的时候,连走路都有点困难,咳嗽气喘,还以为是得了肺结核。后来,慧英请来医生看了,说不一定,关键是要修养调理。这一个月一直在静养,感觉已经好多了。”陈为人说到这里,正色道,“胡公,我不能继续这么躺着了,我现在什么工作都可以做。”
胡公看了看坐在一边的张老太爷,张老太爷接过话说:“你知道中央有一批很重要的文件,一直保存在上海吗?”
陈为人道:“你说的是中央文库?”“对,中央文库还有一套在顾顺章那里。”
陈为人大吃一惊:“顾顺章不是已经叛变了吗?他手上的那套文件交给敌人了?”“说起来这事很蹊跷,我们一开始也以为,他手上那套肯定会交给敌人邀功,但他叛变后,却迟迟没有拿出来。”
“那他是想待价而沽?”陈为人道。“我们当时也这么认为,所以就想动用所有的力量,赶在他交给敌人之前找到那套文件。陈赓和李克农那里,派了很多人到处追查下落,但一直没有消息。”
张老太爷喝了几口热水,继续道:“一开始,打探的消息是,那套文件藏在上海郊区,但郊区太大,这个根本没法找。直到上个月,特科行动队一个队员来汇报,说虹口唐山路上的萧家公馆的马房失火,内线说那套文件就藏在马房的青石板下面,被顾顺章派人一把火烧了。”
陈为人皱眉道:“这就奇怪了。中央文库收藏了十分重要的文件,可以说我们党最重要的秘密都在里面,应该是顾顺章手上最大的筹码,如果拿出来交给敌人,肯定能换来很多好处。他为什么要烧掉对他来说这么重要的东西?”
陈为人看看张老太爷,又看看胡公,似乎想寻找答案。
听到这里,胡公轻轻摆摆手:“至于顾顺章是怎么想的,今天先不讨论了。现在两点是肯定的,一是原来顾顺章保管的中央文库确实已经被销毁,二是保管在中央秘书处的那套中央文库成了国内的孤本,保存好它对我们党来说,已经成为最重要的工作之一。”
听到这里,陈为人早就听出胡公的来意了,他郑重地说:“胡公,你是希望我来保管这个中央文库?”
胡公说:“因为顾顺章和向忠发的接连叛变,在上海的中央机关受到了非常严重的冲击。我跟陈云还有其他同志商量,中央文库一定要保存在信得过的同志家里,而且这个家庭是完整的,有男女主人,最好还有小孩。然后,男女主人必须都是党的人,是忠诚可靠的共产党员。”
陈为人有点激动:“我被捕了大半年,组织上还这么信任我?”胡公盯着他的双眼说:“为人同志,我们按组织规定对你进行了甄别,结论是你是可靠的,你是忠诚的共产党员。”陈为人的热泪已经不能自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胡公诚恳地说:“你是1921年入党的老党员,已经有十年党龄,还当过满洲省委书记,是党的高级领导干部。让你和慧英同志一起负责保管这两万多份文件,从此要隐姓埋名,不能参加组织活动,更不能参加组织的会议,你会不会觉得亏待了你?”
陈为人一字一顿地说:“感谢组织上的信任,我和慧英之所以入党,就是希望马克思主义救中国。为党工作没有职务高低之分,更不能挑肥拣瘦。更何况,在现在的形势下,保护好中央文库这个我们党的最高机密,是组织上对我们最大的信任,也是最重要的工作。请胡公放心,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胡公拍拍他的手背说:“从现在起,跟你们联系的人仍然是小妹,你们如果遇到重要问题,”胡公指指身边的张老太爷,“也可以直接跟张唯一同志联系,除他们俩,你们不能跟其他人接头,不能暴露自己的工作,必须保证中央文库的安全。”
陈为人站了起来,紧握胡公的手:“一定完成任务。”胡公也站起身来,道:“拜托了。”然后拿过桌上的鸭舌帽,准备告辞。陈为人有点激动地说:“胡公,今天我能不能叫你真名?”胡公哑然失笑,指了指熟睡的爱昆道:“被他听到没关系。”
陈为人走上一步,再次握住胡公的手:“恩来同志,我和慧英一定完成你的嘱托,请你放心,请党放心。”
送别胡公,陈为人久久不能平静。他把周恩来布置的工作,一五一十跟韩慧英说了,韩慧英也激动得不能自持。
两人默然无语好久,韩慧英站起身清理一下床铺,拿下了握在爱昆手上的香烟牌子,看着上面赵子龙的画像,对陈为人说:“你说恩来同志像不像这面画上的浑身是胆的常山赵子龙?”陈为人点点头:“恩来同志不仅有赵子龙的胆识,还有诸葛亮的智谋和关云长的忠义。”
韩慧英接着道:“那我们是什么人呢?”陈为人微笑着说:“如果后人还记得我们,应该自有评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