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当这十几个人开始他们极为冒险的“接力”时,上海已经成为各地冒险者最青睐的城市。20世纪初,在不少中国人或外国人看来,上海之所以值得冒险,是因为这是一个有可能一夜暴富、出人头地的地方,最不济也大致可以谋生。
这时候,不少犹太商人已经在上海发达,沙逊和哈同成了从不同路径晋级富豪的典范;日本人在虹口聚居,他们似乎想把那里弄得像小东京;很多印度锡克教徒在上海当起了“红头阿三”,主要就是拿根棍子管管交通;另外还有上万白俄移民来到这座城市,他们中大多数很贫穷,甚至有相当数量的妓女和乞丐,但也有些在霞飞路上开了不少商店,营造出还算优雅的欧式氛围。
当然,来上海更多的是同胞。这些成千上万的涌入者,主要来自江苏、浙江、广东、安徽和山东,前两个省份更是占了大头。他们中,有的人腰缠万贯,来此是想获得更奢侈的生活;有的是落魄政客,想寻找东山再起的机会;有的是地痞流氓,来参加中国最有权势的帮会;有的是多少读了点书的摩登女郎,来此寻找梦想中的自由生活,但也有人被卖到妓院。当然,更多的是赤贫阶层,他们觉得这里有更多的工作机会,糊口或许没问题。
但这十几个人不是这么想的。
他们在上海冒险的目的迥异于其他人,他们把自己隐藏在这个城市的弄堂里,多数还组成普通家庭模样,但求越普通,越平常,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日子过得越不起眼越好。这么做,只为了身边那些神秘的箱子万无一失,“备交将来”。
或者说,他们的目的是深埋那些箱子,但为此必须深埋自己。
那些箱子似乎没有准数。一开始是二十多个,后来一度被压缩到五个,但最后又回升到十六个。箱子里具体装了什么,是这十几个人最讳莫如深的。若非妻子家人是同道中人或早已知情,那也是绝不可透露的。
对于箱子里的这些东西,他们中有人会在里面小心翼翼地夹上一些烟叶,以防霉变;有人会一年四季在房间里生着火炉,那是为了万一被敌人发现,可以及时投入火中销毁;有人每天半夜拉紧窗帘,取出箱中之物誊抄在小纸上,这能尽可能压缩箱量,以便隐蔽保存。
箱子里装的是历史。
这些箱子叠加在一起,有一个正式名称:中共中央档案文献库,简称中央文库。这里保存着两万余件中共中央1922至1935年的珍贵文献,较完整地反映了1935年以前中国共产党、中国工农红军、中华苏维埃政权的重要活动情况。
特别是1930年10月后,中共中央秘书处在文书处理中使用“存文组宣毛”的代号。“文”指中共中央地下档案库,就是中央文库;“组”指中央组织部;“宣”指中央宣传部,后来改为特委;“毛”指共产国际。也就是说,中央秘书处收到文件后,都要送一份给中央文库。
其中最重要的是一万多件中共中央文件,它们是库藏主体。内容涵盖了党务、军事、政权建设、工人运动、农民运动、青年运动、妇女运动等,比如有中共第二次至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的文件,有中共中央对各地方和各部队下达的指令性文电,有中共中央政治局、中央委员会等各种会议记录,还有中央组织部、宣传部、军委、中央特科、中央秘书处等单位的业务文件。
另一部分是中华苏维埃政府文件,其中有《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国家根本宪法大纲》《土地暂行法》《劳动法》,临时中央政府《对外宣言》,中华苏维埃中央临时政府《布告第一号——政府成立及名单》等。
第三部分是中国工农红军文件,包括红军总部,红一、红四方面军,红二、六军团的文件,内容有军事编制、作战、后勤、军需生产和扩军等,其中有1928年《朱毛致中央信》,1930年《中国工农红军编制条例》,1932年《红一方面军总司令朱德、总政委周恩来、总政治部主任王家蔷(王稼祥)告全体红色战士书》等。
第四部分是领导人文稿。主要有毛泽东的《宁冈来信——在湘赣两省白军围剿中的军事党务工作》《进攻长沙不克的原因》等;周恩来的《冠生第二次来信——对顺直省委改组的意见》《周恩来报告——前线指挥问题》等;刘少奇的《关于顺直党内状况的报告》《巡视北京工作报告》等;朱德的《朱德来信》《朱德、彭德怀、黄公略为富田事变宣言》等。
第五部分是中共在“白区”的文件,包括党务、工人运动、农民运动、青年工作、妇女工作和军事斗争等内容。其中,中共上海区委上报中央的文件、资料,占各省委上报文件总数的三分之一。
最后一部分是“苏区”文件,包括中共苏区中央局、鄂豫皖中央分局、湘鄂西中央分局文件等苏区党组织的文件,内容多为党的建设、武装斗争、根据地的开辟、政权建设和生产等。其中有1927年《湘粤鄂赣四省农民秋收暴动大纲》《鄂南黄赤光报告——鄂南暴动与党的领导问题》;1928年《毛泽东报告湘赣边界军事党务近况》;1929年《鄂东北特委组织问题决议案》《红五军在平江、修水胜利及瑞昌、阳新的失败》等。
为了守护这些箱子,这十几个人陆续走到了一起。不过他们并不处于同一时空,而是经历了一场历时二十多年的生死接力,一直到1949年5月底,上海解放。
在党内,他们原本有自己的职务和工作,有的是中央特科的重要成员,有的是1921年入党的资深党员,有的是交通员,但为了管好这些箱子,为防不测,组织上要求他们不参加支部会议,不参加群众集会或游行,不参加散发传单,不参加保护文库以外的政治活动,少与外界接触,以免暴露。
他们的公开身份,也转换成了公司雇员、商店店员,或在学校当教师,有的跑单帮、摆杂货摊,有的充当二房东、老板、佣工、娘姨等社会角色作掩护,使敌人难以察觉,邻居也无从知晓。而且,党组织只派一名领导干部与文库负责人进行单线联系,中共中央其他领导成员不过问文库的工作。
他们中,有一位年仅三十多岁的“张老太爷”,负责中央文库后受周恩来直接领导,新中国成立后,历任中央人民政府情报总署副署长、政务院副秘书长、周恩来总理办公室主任;有一位身形瘦高的“瘦子”,当时是中央特科上海负责人,他和妻子一度共同保管中央文库,后来先后奉调去了延安;更有一位当过省委书记的“商人”,出狱后到上海养病,却受命承担起了守护人的工作,五年后贫病交加离世……
每遇险情,中央文库必须搬迁;每换一次负责人,也要搬一次家。二十多年中,文库在上海滩辗转搬迁近十次。这些深埋的守护者,想尽了各种搬迁方式,用过三轮车、黄包车、独轮车,也曾把文件拆箱,用竹篮、面粉袋等简陋工具手提步行搬迁。
那些年中,中央文库前后到过戈登路(今江宁路)1141号、恺自迩路(今金陵中路)顺昌里、小沙渡路(今西康路)合兴坊15号、霞飞路(今淮海中路)某处、新闸路金家巷嘉运坊1839号、康脑脱路(今康定路)生生里、成都北路974号……日军占领上海期间,文库还多次辗转于富裕人家的花园洋房、普通市民的石库门房子,以及学徒工的亭子间等,确切地址已经无法考证。
“如可能,当然最理想的是每种两份,一份存阅(备调阅,即归还),一份入库,备交将来(我们天下)之党史委员会。”
那些年中,中央文库守护者每次开箱整理,都能看到中共早期领导人瞿秋白写下的这段话。
那是1931年初,周恩来到中央秘书处查用文件。他发现那里保存的文件、资料一包一捆未加整理,当即要求进行分类整理,并嘱咐陪同的秘书处负责人:“在文件整理方面,你们可以找秋白去谈谈,请他给写一个文件处理办法。”
瞿秋白欣然同意,很快写出了一个比较系统的《文件处置办法》,并在总注中写下了上面那句话。“备交将来”是对中央文库档案价值的高度肯定,更是对档案守护者们的郑重嘱托。
那十几位深埋上海的守护者,在二十多年生死接力中,让他们甘冒风险、清苦度日,无悔为之被捕甚至殉职的信念,或许就是深埋他们心底的这份托付——
备交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