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第一次上书
正当严嵩春风得意、如鱼得水之时,张居正也开始在官场上崭露头角。张居正在翰林院担任编修——负责编写国史和实录的七品官职,度过了前三年庶吉士生涯,第四年,也就是嘉靖二十九年(1550),开始入朝议论朝政。张居正上朝的第一年,满怀报效国家之志,写了洋洋洒洒几千字的《论时政疏》,指出了朝廷政治的病症,关键在于皇帝沉溺道教,不理朝政,拒绝大臣的批评,导致政局日趋紊乱。他在奏疏中写“今之事势,血气壅淤之病一”“群臣百寮不得望陛下之清光已八九年”“大臣虽欲有所建明而未易进,小臣虽欲有所献而未敢言”。张居正指出当时存在五大积弊:“曰宗室骄恣,曰庶官瘝旷,曰吏治因循,曰边备未修,曰财用大匮。”张居正针对上述存在的问题,提出全面改革主张。
他还进一步指出官吏“考课不严,名实不核”,边境守备“虏骄日久,迩来尤甚,或当宣达,或入内地,小入则小利,大入则大利”,财政“国赋所出,仰给东南,然民力有限,应办无穷,而王朝之费,又数十倍于国初之时”。虽然他对改革还没有完全清晰细致的谋划,却已成为日后改革的端倪。
更重要的是他提出的问题都切中时弊,如权贵巧取豪夺聚敛财富。正德年间,大学士梁储之子在广州顺德因与人争田百余顷,杀二百余人;大学士焦芳在河南泌阳营造府第,劳役数郡百姓。嘉靖年间,将严嵩抄家后得银二百万两以上,几乎相当于国家一年的总收入;还有黄金三十万两,其他珍品无数。在江南,有的大地主占田七万顷。在朝廷,大学士徐阶一家就占田二十四万亩。明朝中叶,兼并土地的情况相当严重,突出的表现是皇族、王公、勋戚、宦官利用政治特权,以投献、请乞、 夺买等手段,大量占夺土地。全国纳税的土地,约有一半为大地主所隐占,拒不缴税,严重地影响了国家收入。贵族大地主疯狂地掠夺土地,封建剥削进一步加剧,租种官田的农民生活极苦,有“一亩官田七斗收,先将六斗送皇州,止留一斗完婚嫁,愁得人来好白头”和“为田追租未足怪,尽将官田作民卖,富家得田民纳租,年年旧租结新债”的歌谣。农民产去税存和田居富室、粮坐下户的情况多所发生,处境悲惨。明朝中期后,政府的财政危机逐渐加重。洪武年间, 夏秋二税米两千四百七十三万石,麦四百七十一万石。到正德初年,土地集中,赋役不均,人口流移,地方买嘱书吏,隐匿赋税,政府每年公征米两千二百一十六万石,麦四百六十二万余石。嘉靖后,税收更降到米一千八百二十二万余石,麦四百六十二万余石。但政府的支出却与日俱增。特别是嘉靖二十九年(1550),蒙古俺答汗进逼北京,政府因添兵设饷,军费大增。据户部统计,嘉靖三十年(1551),各边饷银达五百二十五万两,修边、赈济等所需又八百余万两,两项合计约一千三百余万两。而正税、加派、余盐贩卖,加上其他搜刮,总共才九百余万两。隆庆元年(1567年)底户部统计,太仓仅存银一百三十万两,而应支官军俸银一百三十五万、边饷银二百三十六万、补发年例银一百八十二万,三项通计总支出银需五百五十三万两。以当时的现银当之,只够三个月的开支,京仓存粮也只是够支在京官军月粮两年余。明王朝的财政拮据到了可怕的地步。蒙古、女真时常掠夺边塞,南方叛乱时作。黄河屡次决口,动辄漂县数十。官员倾轧,争权夺利,尸位素餐。
内阁是明朝最重要的机构,上达天子,下领百官,明朝的官员都以能进入内阁为荣。然而,在明宪宗成化年间,内阁所有大臣都被称为“纸老虎”,做事畏首畏尾。这不是因为他们害怕皇帝,而是惧怕太监导致的。不但当时的内阁大臣是这个样子,连六部大臣也是如此。当时的内阁是首辅万安、大学士刘珝、大学士刘吉。万安之所以能当上内阁首辅,不是因为他有多少拿得出手的政绩,主要是因为他巴结献媚的本领。他的主要巴结对象,就是最受皇帝宠爱的万贵妃。有了万贵妃为他吹枕边风,他的仕途一帆风顺。他不仅当上了文渊阁大学士,没过多久还成了内阁首辅大臣。万安虽然成了内阁首辅,为官却不怎么样。当时,汪直任御马监掌印太监、西厂提督,深受明宪宗信任,连禁军指挥权都掌握在手,可谓是真正的位高权重,一手遮天。汪直嚣张得不得了,看谁不顺眼,就让谁滚蛋回家去。万安的原则就是尽量不去招惹大太监汪直,任由他胡作非为,朝中大小事也都是看他脸色行事。首辅尚且如此,大学士刘珝更是大事不管、小事不看,是尸位素餐的典型。刘吉更是不得了,脸皮是最厚的。他是靠巴结皇帝、勾结宦官而混进内阁的,办事不行,多次被弹劾。但是他压根不予理睬,我行我素。所以,当时的人们讥讽内阁是“纸糊三阁老”,六部是“泥塑六尚书”。在 “纸糊三阁老”的带领下,六部尚书也成了徒有虚名的人,纷纷学习阁老们的生存“精髓”,正事不都干,一时间,朝纲崩坏,朝政乌烟瘴气。
为了让嘉靖皇帝接受意见而又不因嘉靖皇帝反感而引来祸端,张居正颇费心思,语重心长地写道:“臣听说英明的君主不会憎恶臣下言辞危机的进谏,因而青史留名;仁人志士不回避杀身之祸而向皇帝直言进谏,使国事避免失误,因而功勋流芳百世。”这显示出了张居正极高的智慧,也初步显露出其强大的政治手腕。
在这封奏章中,年轻的张居正提出当今朝廷一共存在着六大弊病:一,皇亲国戚等宗室过于骄横、贪腐,同时占用了太多的资源,使得国家不堪重负,而且有尾大不掉之势,希望皇帝可以遏制宗室的力量(张居正的第一条就指明了宗室的问题,可能和他儿时与辽王的过节有关,不过这种弊病基本上还是存在的,并非无中生有);二,官吏的任用不合理,大量官位被并不适合的人占据;三,官员贪污腐化,尸位素餐;四,朝廷的国防实力太差,北方边境的防备明显不足,鞑靼人随时都可能突破边防四处抢掠,甚至兵临北京;五,奢靡过度,贪腐不堪,国家财政入不敷出,每年都出现巨额赤字,许多重要的朝廷事务由于缺钱而无法办理;六,言路闭塞,不能及时获知朝野之中的弊病。最后他希望皇帝可以及时采取措施,改革弊政。应该说这封奏章还是比较客观的,基本较为全面地总结了当前的弊政,而且措辞比较和缓,不会引发什么政治争端,可以说是张居正试探性地上疏。
其中最醒目的是张居正向皇帝提出了自己关心已久的宗藩问题。这段文字是这样的:
臣闻今之宗室,古之侯王,其所好尚,皆百姓之观瞻、风俗之移易所系。臣伏睹祖训,观国朝之所以待宗室者,亲礼甚隆,而防范亦密。乃今一二宗藩,不思师法祖训,制节谨度,以承天休,而舍侯王之尊,竞求真人之号,招集方术通逃之人,惑民耳目。斯皆外求亲媚于主上,以张其势,而内实奸贪淫虐,陵轹有司,朘刻小民,以纵其欲。今河南抚臣又见告矣。不早少创之,使屡得志,臣恐四方守臣无复能行其志,而尾大之势成,臣愚以为非细故也。所谓宗室骄恣者此也。臣闻才者材也,养之贵素,使之贵器。养之素则不乏,使之器则得宜。(节选自《论时政疏》)
这是张居正在政治生涯中第一次试手,显示出了独到的政治眼光和非凡的政治才能。刚上任,张居正打响了第一炮,得到嘉靖皇帝的嘉许。
这篇奏折说的宗藩问题,句句说到大明王朝的根上。明初朱元璋为加强对全国的统治,大封藩王,要其镇守各地;而且藩王只能是朱姓子孙,即将自己的众多儿子外派边疆,戍卫国土。然而,自从朱允炆执政后,这成了最棘手的问题。很多藩王拥兵自重,占地称王,对中央政权直接构成了威胁。尽管朱允炆大力削藩,从洪武三十一年(1398)七月到建文元年(1399)四月,先后削掉周、齐、湘、代诸王的王位,将其贬为庶民,可终究还是被强大的燕王朱棣反掉。朱棣依靠藩王势力当上了皇帝,从此改变了大明朝的命运。
朱棣执政后,他的首要大事也是削藩,因为他最清楚藩王的潜在危险。
经过几代皇帝的努力,到了嘉靖时期,藩王的势力已经大为减弱,威胁基本消除,再也没有藩王可以同皇权抗衡,也没有燕王朱棣那样的藩王存在。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张居正的奏文再次提醒嘉靖帝:宗藩问题不可小觑。因为就在自己的堂哥武宗朝时期,藩王造反就有两次,最大的是宁王朱宸濠的叛乱。
朱宸濠为宁王的第四代继承人,朱元璋五世孙,宁康王朱觐钧庶子。第一代宁王,因为军功卓著得到了大宁这片封地(今北京以北草原一带)。这是军事上一个重要的前哨基地,宁王被派往这里也是为了戍卫边关。1399—1402年的内战中,明成祖朱棣怀疑这位亲王对自己的忠诚,将其迁移到了北京,剥夺封地,将其原封地赐给了三个蒙古王,后又将宁王重新安置在江西省。天顺时期(1457—1464),第三任宁王因牵连进一桩谋反案,被朝廷剥夺了拥有卫队的权利,而且后来再也没有恢复。
弘治十年(1497),朱宸濠嗣王位成为第四任宁王。朱宸濠仗势欺人,无恶不作,随意杀戮地方官员,抢占民田。如果仅仅这些事情,他尚不足以毙命,更要命的是,他还觊觎皇位,恢复宁王已裁撤的护卫,蓄养亡命之徒,蓄谋造反。
正德二年(1507),他先后贿赂太监刘瑾、佞臣钱宁、伶人臧贤等人,希望靠奸诈之臣得到皇位。朱宸濠不是一个军人,相传他有几分文学才能,是个文艺爱好者,追求享乐。因此,他纵然有野心,但缺少策略,直到最后他依靠的仍是诡计和阴谋,军事力量甚微。
宫内太监、没落的举人都是他收买的对象,他的军队主要是南昌城内的守军。当他的阴谋被识破后,他便决定孤注一掷,起兵发难。当时,汀、赣巡抚兼佥都御史王守仁得知朱宸濠起兵叛乱,即与吉安知府伍文定等急檄各府州县,派兵前来会剿。1519年8月9日,王守仁率领部队前去镇压,计划首先攻占南昌。先头部队在1519年8月13日晚抵达南昌,次日发起猛攻。
之后王守仁在长江与宁王的主力交战。王守仁推断宁王将赶回去保卫南昌总部,但到那时宁王的部队将是虚弱而疲惫的,在激战中将处于不利地位。8月20日晨,宁王企图乘船逃跑,明朝军队赶上了他的船队。小船被烧着。宁王逃走,随即被俘,叛乱只持续了四十三天。
到了明世宗时期,宗室的骄恣有所减弱。世宗的两兄弟——徽王朱厚爝和辽王朱宪,与世宗一样迷信道教,整天与一群道士厮混,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无法对自己构成威胁。世宗封朱厚爝为太清辅元宣化真人,封朱宪为清微忠教真人。
但嘉靖是个疑心十分重的人,生怕有人起来造反。这时如能有人站出来重提这个问题,说明有人替他分忧。因此,张居正此举得到嘉靖的赞赏还是讲得通的,毕竟事关朱家王朝。意外的是,严嵩父子等一帮奸臣也一致大力支持削藩,这点就有些不可理解了。
严嵩是最爱打击异己的,凡是有才华之人,无论旧臣还是新人,无不受到他们的迫害。张居正初出茅庐便开始“抢风头”,如何逃过这一劫呢?这只能说是严氏父子居心叵测:鼓动嘉靖加大削藩力度,打压太子。当然了,当时的张居正是无从知晓严氏父子的阴谋的。
在世宗一朝,张居正作为一个七品翰林院编修上奏这样的奏章,这是他初次也是最后一次阴差阳错地牵动了各方的利益,引发重重矛盾。庆幸的是,他自己没得罪嘉靖帝,更没有得罪严嵩,暗流涌动终归又趋于平静。于是张居正对于仕途的热情变成失望。此后在嘉靖时代,他除了例行的奏章和必要应酬,不再有所作为。应当说的已经说了,可是也并未起到什么好的效果,张居正开始再次将主要精力用于朝章国故的探索,对于时政便不置一词。
这一次上书,指出当时政治的症结,充分表现出张居正的政治才能,也得到徐阶的高度赞赏。徐阶评价“居正为人,欣面秀眉目”“勇敢任事,豪杰自许,然沉深有城府,莫能测也”,称赞他是国家的栋梁之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