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起双手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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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普罗米修斯和人

仲秋时节,叶黄枝枯,白蒙蒙一片的双喜镇郊区林坡在几年前都还只是处垃圾焚烧站,此时都要沾染上几分文人墨客手下口中的意境。斑鸠在酸杮树上叫跳着引来数只同伴栖枝,晨风过拂时零星落下叶子,并掀起林间些许窸窣声,更有种犹抱琵琶的韵味。

几个从外地城市里下来采风的摄影驴友架着大相机趴在路边,叽里呱啦地以外地口音说着些听得懂的中文混杂些听不懂的外文,对着林坡指指点点,只说这雾气多美,这地势多佳,这个镇有多得天独厚,灵气逼人,未来是个养生度假的良地。

朦胧产生美,在哪里都适用,就没人在意大雾散去后,那儿也只还是个废弃的垃圾圾焚烧站。

菜农杨汉踩着自己的三轮儿卖力地在郊区泥道上向前踩,对这些大城市里来的人不理解,只觉得有些好笑,踩着三轮儿从他们面前经过,高抬起头哼起小调。

他爱早起走小道,不爱走国道,因为这样能避开说他超载的交警,也是生活在这里几十年的习惯。乡郊小道虽然历经几修但还是那条道,足够熟悉亲切,国道却是从前没有的,近年才劈山伐石建起来,上路要讲规矩他不喜欢,这个镇上除了有汽车的那些人也没谁喜欢。

“老乡,你看那儿是不是有个人。”有个摄影的人叫住杨汉,指着雾蒙蒙的地方给他看。

“嫩个远,能看到个啥。”杨汉回头反问,有些厌烦。

在摄影驴友的邀请下杨汉第一次摸到了长镜相机,将眼睛凑近从那个小孔向外窥探,果然见到雾气中的树下有人躺倒在那儿。

杨汉与几个摄影驴友一起越过排水沟踩着枯草进入迷雾,在水气与草木的腐朽萎败特有的秋气里见到一个男人的下半身。杨汉一眼认出那是镇上的老混子陈普,这人向来就爱两口猫尿,喝完就蹿腾着什么荒唐事都能干,以为又他喝醉了后随处找地儿躺尸,就朝他脚底踹了一下想把他叫醒。

踹了了两下没动杨汉觉得不对,再朝雾里多走两步朝上看,然后吓得立即后仰翻倒,跌摔时连带将一个驴友也带翻。另一个驴友好奇上前伏身向下穿过迷雾看去,见到那人脖颈以一种锐角歪曲斜侧着,双目圆睁,紫白的唇微张,面部的每处毛孔都透露出惊恐,仰望着头顶的迷雾像是在等待一场什么降临。

“你们看……”有人颤颤巍巍地提醒。

众人低头向下,见到双脚踩过的泥土都呈现乌红,抬起脚,鞋底是泥与血。

两个小时后,朱洁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双喜镇外的林坡,她只是不想弄脏鞋子,所以想才把车子朝里多开一段儿,却没想将车陷在泥地里,赶到现场时不仅满腿满脚的泥还迟到,总之后悔不已。

今天是朱洁到汾城市公安局刑事侦查支队后第一例刑事案件出警,她即对遇害人家属有同情,又抑止不住有些兴奋,按在办公室写了那么久文书工作,终于因为一位前辈肠胃炎而轮到她出来。

副队对她的迟到不是很喜欢,瞥了一眼,不过看她也够狼狈就没当面说什么,只让她跟着其他师兄一起向外上山勘察现场,同时还提醒一句注意不要二次污染现场,因为在他们赶来前这片山头已经被围观的群众毁坏过一轮,满山满坡的都是行走踩踏痕迹,再别糟蹋仅剩下的可能线索。

朱洁连连应着话转身朝周边走,听到一点叮当声响后又下意识回头,她就有这个特点,听力犹为好,在学校时就有小顺风耳的外号。

那是一个普通的妇女,身高约一米六左右,偏瘦,穿着常见的暗红色抓绒棉服,黑色长裤,脚上一双运动鞋沾有些刺果与杂泥。妇女同大多数围观群众一样站在警戒线外面,正弯腰捡起一串钥匙拂了掉上面的枯草,似乎是察觉到朱洁在看自己,她的手指灵活地将钥匙纳入手掌揣进口袋,还冲朱洁咧嘴笑着主动说话。

“哟,女娃也能当警察,真是好出息,你家父母肯定倍儿有面子吧。”

“还好。”朱洁礼貌地笑了笑,心想这还真是个纯朴热情的大姐。

“妈,我找了你半天,回吧。”一个声音在雾气里传来,朱洁本能地寻声望去,但却因为雾气过浓而看不清那人模样,只有一双白色的回力板鞋踩在草间能看得清楚,鞋上沾了些泥但不狼狈,垂在身侧的手很干净,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整齐。

“唉,来了。”妇人应声,双手插进口袋里转入雾气中跟着那个离开。

对于那双白色鞋子的主人,朱洁出于想运用从前辈那儿学来的心理侧写技能,迅速做了一番学以致用的模拟演习。脚码约四十二,年纪约二十五至三十之间,应该受过高等教育,即便是在斜坡上站着也将双脚放在平线位置,应该有些强迫症,偏好习惯规律的生活方式,不务农,从手部细节也能辅证。

“警官,我跟你说,刚才那个杨素娥你该问,她可和陈普可是熟得很。”一个围观的镇民半开玩笑地冲朱洁神秘兮兮说到,打断朱洁的一点走神。

“是亲戚关系吗?”朱洁疑惑反问。

四周众人轰然大笑,朱洁则不明白众人在笑什么,更是疑惑。

“朱洁,干什么呢,让你出任务是来闲聊的吗。”副队沉着脸歪头示意,朱洁赶紧不再傻乎乎好奇,匆匆跟上一位师兄朝山上去勘察。

“我没闲聊,打听消息也不是工作。”朱洁小声嘀咕。

“知足吧,因为看你年轻又是女孩儿,把你当队里的吉祥物宠着呢。换别人,早一顿骂。”师兄拍了拍朱洁的肩,先一步朝前山坡上走。

杨素娥跟着大儿子杜斌从林坡下来后用力在地上踏了几下甩掉鞋上的湿泥,再弓腰摘掉裤脚的袖子上粘粘的刺果,刺果连带扯下一些抓绒,她揉了揉随手丢到一边。

杜斌站在一边扶了扶鼻梁上的无框眼镜,他今天要去育英中学入职,尽管已经因为母亲去围观热闹而要迟到,但他还是很耐心地等待自己母亲做这些,并不催促。

“妈,上车吧。”在杨素娥处理好身上的刺果后,杜斌拉开车门示意杨素娥上车。

车门拉开见到里面坐着一位少年,留着不用打理的寸头,穿汾城一中校服。他瞥看了杨素娥一眼后把书包拿起放到腿上朝里挪了挪位置没有说话,低头继续看手里捧的高考模拟题库。这是杨素娥与第二任丈夫所生的儿子赵智,因为明年夏天就要高考,他现在正全力备考中。

再朝内看,后排还有个女孩儿,年纪尚小,留着妹妹头,平躺在位置上睡得正香。印着迪士尼公主造型的书包被歪斜地丢地板上,掉出来的作业本半翻开着露出红错号,她还借错就错地画了朵蝴蝶结上去,显然她对学习这件事不太有兴致。这是杨素娥与现任丈夫所生的女儿陈玫,才十一岁,还在小学。

先送小妹陈玫到小学门口,杨素娥把她摇醒后套上书包时她一脸的不情愿,还是杨素娥半拉半抱地将她弄下车送进学校大门,她才跟着人群不情不愿地进去。对杨素娥在后面交待晚上放学就直接回家的事陈玫稀里糊涂地应了一句,显然每天临别都有那么一句,像是吃饭喝水的日常习惯一样,她根本没放在心上,甚至觉得有些厌烦。

第二处送杨素娥到镇上的杂货市场,这里是双喜镇附近各村镇购买各种米粮油的中心地,杜斌嘱咐杨素娥回去的时候打辆车,别自己带着东西走得辛苦,杨素娥应着话挥手但她也有自己的打算。

最后一处是送赵智到汾城一中,临到学校附近时杜斌边放缓车速边提醒赵智放学可以等他来顺道接载,毕竟一中部与他所去授课的育英中学只是隔了一条街。

“不了,我去同学家一起补习。就这儿停吧,免得你掉头。”

赵智冷淡地拒绝了杜斌顺道接他的想法,甚至不想杜斌过度靠近自己的学校,拉开车门左右看了一眼见没熟人便迅速下车,用力合上面包车门匆匆走入晨雾朝学校去。

杜斌看着自己二弟消失在晨雾中,抬手扶了扶鼻梁上的无框眼镜,瞥过手机上的时间知道自己已经迟到,不过他并不着急。点开微信看到名为安娜的微信好友有十余条未读消息,他直接标记为已读,然后朝育英中学开过去。

育英中学如今的教务主任冯昭德是个戴黑框眼的中年人,在操场上负手游走等待着,即便是杜斌迟到也没有半点不悦,见他穿越雾气走来就立即热情接迎上去打招呼握手。

“您还是老样子,眼镜都没换款式。”杜斌笑说。

“戴习惯了就不会换啦。你也戴上了眼镜,咱们就有些像哦,就是你这无框看着显年轻。”

“没边界,才方便看得更多。”杜斌像是玩笑般接话。

“来来来,这边走,教学楼都还是老样子……”

冯昭德带杜斌进入教学楼,请他在会议室坐下后又去请校长亲自出面,校长人未到声先到,笑容可掬地进门也对杜斌的到来表示欢迎,上前便紧握住杜斌的手轻拍其的手背。

“杜老师,我看过你的资料,依你的资历完全能在大城市的名校任教,放弃优渥的条件回来援建家乡真是难得有心,真是有心了。欢迎欢迎。”

“校长客气了,这是我的母校,当初也仰仗您和主任的照顾我才能顺利完成学业。回来任教回报母校与社会是我当初就定下的打算。”杜斌坐在对面笑得温和,儒雅而随和的样子仅是看着就颇令人愉悦。

“好好好,咱们学校是来了位好老师呀。冯主任你把办公桌都安排好,缺什么的就给补,要是杜老师有宿舍需求咱们也安排上,东边不是有间空着的房间吗,给收拾出来把墙都刷刷。”校长眉开眼笑地张罗部署,又再度与杜斌握手再说了欢迎,然后才以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去趟市里而作别,匆匆下楼离开。

“校长今天要去市里开会,特意留下等你入职时见一面现在才走。咱们可是都巴望着你来呢,杜老师,以后学校可就多仰仗你了。”冯昭德双手交叠在身前仰抬起下巴说话,言语依稀有几份奉承之意。

一切如此热情且顺利,杜斌看在眼中听在耳间,可他心中明白这些热情并非单纯仅为自己的履历,其中更多的是因为自己前女友安娜家的金科公司是汾城正在极力吸引进驻的企业,这所育英中学也是金科每年定点对口援捐的学校。

“客气了。”杜斌弯曲食指习惯性扶动眼镜,微笑冲主任颔首,谦虚而礼貌。

教导主任冯昭德给杜斌分班,本意是将成绩更好的一班分给他,但杜斌则主动选择相较之下成绩与学生听话程度更差的二班。主任不理解他有便宜不捡的选择,不过也依旧笑呵呵地同意,还多奉上几句年轻有为知难而上的好听话后将花名册交给他。

杜斌翻开名册从班上二十一个学生的姓名间一一扫过,汾城处大多数人都姓陈的城市,十之八九的学生也姓陈,唯有几个外姓人格外引人注意。他的目光在某个名字上稍作停留,然后微笑抬头向主任道谢,带着名册去开启新的工作,正式认识那些学生。

另一边,朱洁跟着队里的师兄们在郊区林坡里勘察整个上午,才将发现陈普尸体的半个山头基本走遍。除了在警方抵达前已经被镇民踩得狼藉的现场,山上杂草丛生极易遮挡视线,又因这里曾是垃圾站而遍地各类残骸,让警方的勘察陷入困境,很难从各种琐碎细节中分辨哪些是与案件相关。

待到下午时现场已经做完取证,尸体被带回去由法医再做详细尸检,上山的小队在留下一队人拉线继续再搜索后朱洁则随行副队一行人先回局里整理案情。

“死者陈普,75岁,汾城双喜镇人,妻子早亡,有一儿二女。两个女儿都已嫁人,大女儿陈大花远嫁外地鲜少回来,最近一次回来还是一年前,据走访询问得知大女儿与陈普的关系不好,上次回来只待了半天,邻居听见大女儿与陈普爆发过一次激烈争吵,陈普举着刀将大女儿赶出家之后就再没见她出现在双喜镇。

二女儿陈二花嫁到城里住在待改建的群楼,和丈夫一起在火车站附近开面食铺。陈二花偶尔会回家探望,但陈普与这个二女儿关系也不怎么好。根据镇民所讲,是因为陈普向来嗜酒又爱赌,有钱就去买酒或打牌,所以二女儿一般回家只带东西不给钱,陈普就很不满意这点。上个月陈普曾到面食铺冲陈二花理论,争吵中说到钱的事情,期间陈普与陈二花曾发生肢体冲突,陈普把店铺内的桌子掀翻后离开,从那后就没有人再见到二女儿回过双喜镇。

我们已经分别联系亲属,陈大花表示会尽快回来汾城,陈二花则因为正好在事发前一天全家旅游去了外省,目前也还在赶回来的路上。”

“现场情况如下:发现尸体一具,身高176公分,体重77公斤。除致命伤外无明显其他外伤,肩部有处淤青伤为重力施压所致,约一周前产生,从形态上看应该是被人以手按捏住肩膀。尸体发现时未出现尸斑,根据尸温和尸体僵化程度,综合当天气温天气因素等综合判断,死于十二小时以内。从致命伤口推断凶器应该是一只圆形长状钝器,类似于这种。”说着,讲案的师兄骆宾竖起食指作形容,然后再指着屏幕继续讲:“致命伤是刺穿颈部动脉,然后将钝器抽离造成大动脉失血,这个过程非常快,死者的咽喉也会迅速充血,不能呼救,窒息与失血会使其迅速失去生命体征。”

“案发地为双喜镇外的林坡,这里从十几年前开始就是一处私人开设的垃圾焚烧站,露天且非环保,直到十年前因垃圾堆倾倒导致一名镇民意外身亡才被取缔查处,垃圾焚烧站的老板跑路,双喜镇当时的镇长因失职被撤职开除党籍,负责林业等一系列人员也都给了相应处分。”

“凶器不在现场,且目前未被搜寻到。死者身侧发现烟头半根,口袋内有绿山牌香烟一盒,香烟余十四支,烟盒上面所采集指纹显示为死者所有。现场附近有许多行走痕迹,现场痕迹被破坏严重,暂时无有效发现。死者鞋底无血迹,身下土壤被血浸透,通过测算可知这些土壤内部的血量与死者的失血量达98%吻合度,身体后背血液浸染轮廓清晰无移动痕迹,基本可以确定发现尸体的位置就是第一死亡现场。在死者的衣物上提取到一根头发不属于死者,未在数据信息库中发现匹配人员,对头发的所属人正在做进一步比对确认。其他更多案件资料需要等法医出具更详细的解剖报告后再汇总,但是……也遇到点麻烦。”

“什么麻烦?”

“按正常流程,尸体身份有确认的情况下是要家属签尸检同意书的,现在死者的三位直系亲属都不在。两位女儿最快明天会到一位,如果同意的话应该就能很快推进。”

“那死者的儿子呢。”朱洁插嘴追问,旁边的副队就瞥了一眼后顺手拿起桌上的水杯,朱洁赶紧低头记笔记不再多话。

“死者儿子陈大业不知道在哪儿。我们去死者家中调查时听邻居讲已经有很多天没有见过他出现,陈大业跑是跑跨省运输的长途司机,多是去西北和内蒙一带,信号很不稳定,我们正在联系他。”

在听完汇报后,副队放下杯子将身子坐起些做会议总结指示,说:“临近年关发生命案,上面很重视。双喜镇的改建规划已经提上明年的城建规划,过了会的,忽然在改建规划地上发生此类案件肯定不是什么正面影响。案发那片垃圾地带是双喜镇改建的首要处理任务之一,政府方面原定下周启动对残遗垃圾的清理工作,现在因为有案件发生就暂停推进,等待警方案件进展。刚才有领导已经提示过,这事儿都加紧上心,汾城难得有个机会能赶上援建开发项目,不要在这个时候出什么事情耽搁。大元,继续联系家属,同步跟进法医那边的尸检报告,一旦取得家属签字后立即进行检测。老刘,现场取证梳理,必要的时候联系省里的资源给技术协助。骆宾去走访摸清死者社会关系,排查杀人动机。各自领自己的任务行动起来,随时汇报进展,散会。”

“收到。”

小队里的几人应声后陆续收拾笔记起身离开,朱洁则左右张望了后意识到自己好像没一件具体指示,就挡到副队面前追问。

“副队,那我呢,我干什么去?别让我再整理文件了吧,给个机会。”

副队本不想理可朱洁就挡在面前不让,固执地非要任务,最后副队只得侧眼看向正收拾背包的一个警员,说:“骆宾,这是朱洁,和你一样从西南警校出来的,算你师妹,带上她去学学。”

闻声,那位正收拾背包的警员抬头,黑发,约一米八几,许是因为刚刚从沿海地带休长假回来的缘故所以肌肤偏麦色,还有些晒痕,不过好在对方有双颇为明亮的眼睛,倒不显面色暗沉,反而有几分英气。

“小师妹,跟我走。”那名叫骆宾的警员冲朱洁笑着招手。

“师兄,咱们先去哪儿?”朱洁赶紧跟过去。

“先去户籍那边调资料,民政那儿也要一份,把死者的基本信息核实一遍然后走访关系,一件件来,保证你充实得很。”

另一边,双喜镇的综合市场内杨素娥正在挑拣一些豌豆角。她一边翻腾着摘摘挑挑,一边随手剥了一只塞进嘴里咀嚼,铺面老板对她这样的作派不甚喜欢,就提醒她不要一直在筐子里翻掏,这是大棚里种出来的反季菜,金贵得很,经她这样弄是不合理的。

“这么贵,我可不得挑挑?这反季菜营养价值不高,也就吃个味儿,要不是我儿子回来想偿个鲜,才不买咧。”杨素娥不以为意地说着,继续挑摘之余又剥开一只送进嘴里。

在摊主不甚愉悦的眼神里杨素娥挑好一袋豌豆角上称,算好价格后边扫码付钱边自顾地将零头给少掉,从称上拿过豆角袋时换了笑脸儿,说:“我也做生意卖肉食,你抹个零便宜些,回头来我摊上时我给你割好肉。”

摊主顾及着这些豆角已挑了半晌也过了称,心里虽然很不高兴,但也不想再与杨素娥多计较纠结就挥挥手作罢,自顾返回摊边的麻将桌上落座,杨素娥就心满意足地提起东西离开。

牌友们看摊主一脸晦气不悦就笑着提醒她摸牌,说:“那可是双喜镇的大名人,你不知道呀,这人就这样,烂泥里都能扣出二两花。别气,摸牌摸牌,等你呢。”

“哦,杨素娥就她呀。我听说她相好的死了,好多警察都过去双喜镇那头围着呢,她还有心思来买菜。”

“那可不。不过人家相好的又不止一个,兴许人家根本不在意……”

“要说这人也真有几把刷子。嫁了三轮儿,还有一堆相好,也是奇了怪。”

“你羡慕呀,她那些相好给你,你都瞧不上。”

“唉哟,自摸……”

牌桌上麻将碰撞噼里啪啦,摸牌的人说着八卦闲话嘻嘻哈哈。杨素娥提着几袋东西向前走了几米后发现少了一袋用来炖肉的茴香,就提着一堆东西返回,正好将那些人的闲话全听在耳内。

牌桌上的人看到杨素娥去而复返,当即心虚就不约而同地沉默下去洗牌搭牌,杨素娥则报以一笑,没有任何的言语争论辩驳,而是伸手勉力多抓一把豌豆角塞进袋中,然后提起落下的东西再度离开。

“唉,她……”

摊主立即要说话追出去理论,桌上的牌友都赶紧伸手又拉又劝让她算了。加上摊主自己背后说人闲话的心虚,最终此事不了了之,眼看着杨素娥高抬头颅提着大包小包走出市场。

杨素娥没有如杜斌所交待挪样打一辆车,而是去路边等待公车,两块钱可以坐到离家最近的路口处再走一段小路回家,她可以节约一笔打车费。

当然,如果在路上遇到同镇的人那就另外一种情况,她连这两块钱也能省下。比如她远远看到菜农杨汉在街边收摊上车,小三轮儿的后面已经空下,她就笑着上前去打招呼寒暄上,并不经太多口舌就能搭上顺风车。

杨汉踩着三轮儿搭上杨素娥,在回去的路上说起早上发现的陈普就绘声绘色地讲起可怕模样。在发现尸体后杨汉很震惊,不过稍一考虑就觉得去卖菜才是正事,不能多在那里耽误浪费时间,于是由着那帮摄影师们报警等待,他自己继续踩车离开。用他自己的原话来讲,躺在那儿的不是自己那就还得要照例上城开摊,活着就得上工,这是他认为的基本生存法则。

“你儿子回来了就买这么多菜,真是舍得呢。”杨汉边踩着车边说。

“那可不,几年在外面上学吃苦,回来就得吃点好的。”

“你这儿子有出息,以后你有好日子过了。听说,找的对象都还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呢。”

“是吧,我倒没在意,只要对我儿子好就行。”杨素娥说着没在意,可脸上还是忍不住的骄傲。

“大家伙儿都说你大儿子杜斌有出息呢,这回来援教也就是走个过场,撑死待个一两年就回大城市,到时候要去当官儿的吧。你到时候,可不得跟着去享福。”

“唉呀,哪里的话,都说得好听而已。”杨素娥摆手拒绝否认,可面上的笑容更是藏匿不住。在她的心里也是想的如此,杜斌回来援助家乡只是是为了给履历添光,否则她也不会同意,毕竟去了大城市有好未来,哪里还有再回到这个贫瘠地小地方的理由呢。

一人卖力踩着车,一人盘腿曲坐在后面的小车厢里,闲聊间三轮车驶过乡村小道。经过村外的林坡时看到那里的警车已经离开,围观的人已经散去,唯有警戒线还拉在那儿,依稀能见到山上有人影。

“杨嫂子,你昨晚有没有见过陈普,有没有上过林坡……”杨汉低声声音,语气暧昧地打听。

杨素娥一听立即一横眼波,抬手重拍打杨汉的后背一下,说:“这话你可不能乱说。我大晚上的去林坡干嘛,我昨晚都在家里杀鸡拔毛,想着炖汤给孩子,可没空出门。”

“没出去就好,没去就好。”杨汉叨念着笑了笑。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进镇后三轮车绕行到一条坡道上,坡道自下向前倾斜,房屋沿坡道两边分布。房屋都颇有年代的自建两层房,墙体与窗户都已经消失原来的颜色,被风雨侵噬后都只有灰黑色,斑驳脱皮的各色旧窗台上有的放着些笼子养家禽有的晾晒着衣物,更多的是堆放杂物,显然这里的人们对生活有着更直接的诉求并而无闲情雅趣可以浪费,唯有坡道尽头那户人家二楼小窗上摆放着些绿植。楼下无人豢养的野猫野狗在街头游荡,有位老人靠在街边的椅子上晒着太阳睡觉,旁边的墙角处有两个孩子蹲在玩耍,不约而同的跑开后就传来鞭炮炸裂的一声响也并没有将老人吵醒,只是动了动腿后继续闭眼睡觉。

在吃力的踩动几圈后杨汉的三轮车在靠街的一户房子前停下,自建的两层小楼并不大,门口是就着坡道地势建成的台阶平台,靠墙摆着洗衣机与一些水管之类的杂物,一切看起来阵旧而闭塞,不过在抬头时能看到整条坡道上唯一的绿色。

杨素娥不是个不知感谢的人,跳下车提起自己的东西摆到门外后让杨汉稍等一下,自己换鞋进屋后再出来时拿了只大腕上面扣着小碗,用塑料袋子系紧后悬挂到杨汉的车把上,称这里面是爆焯好的鸡杂,回去热一下当下酒菜正合适。

杨汉收下食物挂在车把上乐呵呵地离开,杨素娥提起门外的东西进屋,刚一转身就听到有人唤她询问是不是杨素娥。杨素娥在阶前双手提着东西负重回头,看到个两年轻警察走自坡道下向上走近,与杨汉的三轮车一正一反地擦肩而过,其中的姑娘早上她在林坡上见过的那位女警。

杨素娥当即明白对方的来意,稍是一滞,随即笑着打招呼,说:“哟,姑娘是你呀,又见面了。来,进来坐,我给你们泡茶。”

“不用那么麻烦,我们只是来问几个问题。”朱洁来意是问话,没料到对方这样热情,一下子反正有些慌乱的赶紧摆手。

“来者是客,来来来,坐坐。”杨素娥麻利地将手中的东西提进屋丢到桌上,边示意两人进屋坐下边去屋里倒水泡茶。

在来找杨素娥之前,骆宾和朱洁已经在陈普家宅附近走访过一遍,从就近几户邻居那里能问到的就是陈普昨天在午后起床出门先去镇头与人打过几把牌,因为一直输就怀疑对家在做牌,与人争吵过两句。然后转去镇南的小卖部赊了一瓶白酒一包烟,最后见他的人就是小卖部老板,看到他朝镇子背后的山上。

双喜镇后的山头地势高,一直到傍晚日落都能晒到太阳,是镇里人日常闲来无事喜欢去溜弯的地方,陈普喜爱躺在山头上晒太阳喝酒所以当时也就没人留意。根据路线推测陈普就是从小卖部离开上山后就没有再下山,夜间在北面的林坡遇害。但因为汾城这个地方本来就还没有普及监控,更别说双喜镇这种城郊小镇和荒山林坡,这给案件的侦破都设了层层验证难度。

“小卖部的老板说你昨天有与陈普在小卖部遇到,之后有起过争执,是这样吗?”朱洁询问杨素娥。

“哦,是有,他在我的摊上赊账一直没结,还去打算赌钱,我正好去买酱油遇上他就问了他几句。他推脱说等陈大业回来就结清,可上次也这么说,都拖了几轮儿了,我不信他的鬼话就争了两句。警察同志,这乡里乡亲的拌嘴,不违法吧。”杨素娥将泡好的茶水放到两人面前,像是很小心的询问。

“不,当然不违法。”朱洁当即回应,旁边的骆宾则默不声地环视屋里的情况。

“唉呀。他这忽然死了,我昨天又跟他吵过架。警察同志您总不会怀疑我为了点肉钱去害人性命吧。其实他拢共也就欠了七十几块钱的东西,真不还也没多大事儿,现在人没了我也没打算再要了,早知道有这事儿我肯定不会跟他讨账的,早就算了……”

杨素娥似乎是个非常话多的人,不由朱洁去问就自顾地如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说个不停,以至于朱洁一时间都插不上嘴。眼看着朱洁问话的主动权完全被杨素娥抢走,到底还是年轻了些,旁边的骆宾就咳了两声打断杨素娥,拿出严肃的态度由自己来问。

“这些事情不用向我们讲,不用扯远,我们说回正题。朱洁,做好记录。”

“唉,好。”朱洁这才赶紧点头,确认一遍录音录像,铺好走访问询的文件做记录。

“这还得录下来?”杨素娥看着摄像机问。

“这是走访问案的基本流程,你说的每句话都需要负法律责任,所以要想好再说。”骆宾冷静提醒。

接下来的问话杨素娥说话要小心了些,但所表达的主题没有变,自己在昨天除了在小卖部冲陈普要账之外就没有再与他见过面。从小卖部买完酱油后她就返回家中烧水杀鸡,因为一直在屋外拔毛和收拾,路过的邻居都可以作证。晚上则在家里煲烫炖肉,期间有曾去南边小街上买点小东西,街上的邻居也有见过她,这与早先走访中邻居们的说法一致。

“你与陈普,是什么关系?”在听完杨素娥的自述后骆宾询问。

“这话说的。自然是乡亲呀,这还有什么关系。”杨素娥摊手。

“你们之间,有无男女关系?”

“警察同志话可不能这样说,这话得有证据的。”杨素娥立即站起身,显得十分气愤不满。

“这是询问,你诚实回答实际情况即可。请坐下吧。”骆宾并不受杨素娥的激动的影响,示意她坐下。

“没有。当然没有。都是些嘴长的人瞎传。警察同志我跟你讲,你得好好管管那些爱传瞎话谣言的人。”杨素娥拉动椅子发出刺耳响声后重重地重新坐下,将双手交叠揣握放在腹部。

“我回来了。”

在骆宾想要再问下去前门口处传来些响动伴随脚步声,有人从门外入内。众人都侧头看过去见是个少年,摸约十几岁,体型清瘦,身上穿着汾城一中的校服此时沾满污泥。额头与眼角处有些许血渍伴着外力袭击后的肿胀乌红,全身上下唯有手上提着书包是干净平整的。这人正是杨素娥的二儿子,赵智。

杨素娥看到进屋的人就愣了,站起身上前仔细打量,拉动少年的手臂前后转看确认无其他明显伤处时才稍松下一口气,随后又是更浓重的怒气显露出来,怒问:“赵智,你这咋了,怎么弄成这样?”

“他们来干什么?”赵智没理会母亲杨素娥,倒是再意地看向屋内的朱洁与骆宾。

“警察同志来问几件事情。你还没回答我呢,你这怎么回事?又和人打架了?唉你这孩子怎么就说不听呢,一天天的,眼看着高考就近了心思不放在学习上,怎么又和人打起架了。行了,我先不说你,你回屋去,待会儿外人走了我再问你。”杨素娥拉动赵智,推他朝一楼南向的卧室进去,并反手将门给关上。

“警察同志不好意思让你们见笑了,小孩子高考学习压力大,话不多,人又直,说话没恶意的,你们继续问。不过我能答上来的真的都说了,我心直嘴快藏不住事儿,要是知道什么肯定跟你们讲。”

听到这话,就明白杨素娥是不会再提供什么有效信息,骆宾就示意朱洁将问询记录文件拿出来给杨素娥签字确认。可杨素娥对着笔就摇头摆手说自己没上过学,不会写字,最后只按了指印作罢。

从杨素娥家离开前朱洁看到客厅内正中的墙上有一只夹着许多照片的大镜框,便多留意了两眼。镜框里除了一张杨素娥年轻时的照片放在中间,四周就是她几个孩子在学校各个时期的照片,并没有出现任何她丈夫的身影。

门口处的鞋架上摆着几双鞋子,最上面的是两双成人鞋,其中一双女式运动鞋很新且干净,只有鞋底与边沿有穿过的泥痕,另一双男式回力经典款清洗过后没有再穿。二层摆着几双小码女鞋应该是陈玫的,最底层地上散丢着沾满泥污的运动鞋是赵智刚才换下的。从鞋架可以推断出这家里就是杨素娥与三个年龄差距较大的孩子,那双格外干净的回力板鞋放在架子最上角尤为显眼,为了印证自己的推断,朱洁悄然侧眼下视特意朝鞋子看了一眼,四十三码,与自己早先的推断相差一码,到底还是判断有失误。

“慢走呀!”杨素娥站在门槛内招呼两人出门,略伸长脖子目送。

待朱洁二人下坡后杨素娥掩上门,脸上热情的神色消退后转变为一种忧心,稍作停缓后返回桌边看那两杯茶,骆宾没碰过茶杯但朱洁喝了半杯茶,她拿起朱洁喝过的杯子在手中缓缓转动,看到杯沿处奶粉色润唇膏的浅印若有所思。

另一边,从杨素娥家出后朱洁背着包跟与骆宾同行,骆宾就摇了摇头指教她,说:“上去就给你喂糖衣炮弹,你张嘴就接,话没说上一句就被别人牵着跑。给你设的语言陷阱你是一踩一个准,都不说你这问话的技巧如何,对人的警惕性也太低了些。你呀,也就得亏跟着我出来,换副队带班不把你骂惨了。”

“学校的理论跟实际还是有差,真是大意了。唉,不过她一个大字不识的妇女心这么细,还会玩心理战术,还真是不简单。”

“倒不一定是心理战术,是生活经验的本能运用。想要掩饰就声先夺人,主动引导。”

“这个杨素娥不说实话,想隐瞒什么?”

“这话问的太泛了。不过她倒是有很好的不在场证明,这条街上的住户邻居上有五人证明她昨天她一直在家,夜间九点左右她有出门一趟去南边街上的小菜贩那儿买一些老姜,并和老板闲聊过几句回家炖汤的事,之后返回家里再没有出门,直到左边那户邻居最后一次隔着窗户在凌晨左右见过她。”

“可陈普的死亡时间初步推测是昨夜十点至凌晨两点之间,这也不能完全排队她的嫌疑。毕竟我们问过的几个对象都指认她与陈普有男女关系。除死者家属以外,就是她与死者走得最近。”

“这是两码事。你听仔细了,我说的是依照邻居们提供的信息,她昨天的行程排除那是截止到凌晨不具备出现在镇外林坡的时间。所以说她昨天的行程没撒谎,可凌晨之后我没有确定。”

“所以她还是有嫌疑。”

“杨素娥虽然并不能完全拥有不在场证明,但结合其身材矮小,体型瘦弱的情况,要以武力挟持一位成年男性并精准杀死对方这也很难办到。等法医那边做尸检结果,如果体内没有检测测药物或是高浓度酒精含量足够致命其失去行动力,那初步推断杨素娥并不具备独立造成此类伤害的基础条件。”

“唉……那就还是又绕回来了。”朱洁皱眉。

“案件侦破不是走直路,能一条线就到终点。更像是走盘旋弯曲的山道,会反复迂回觉得似是回到了原点,但每一步都不会白费,即便是回到同一点实际也会高出些维度位置。你不会预料到哪个细节在后面可能会成为关键,不放过任何细节是对每个涉案人员的基本尊重,也是我们的职责所在。所以说耐心点,做我们这行最要时刻记得的就是不要被主观意向误导。”骆宾斜看朱洁予以眼色。

“师兄……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朱洁点头说着好的听话,拉开停在路边的车正欲要坐上去,旁边驶过的一辆车又先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那是一辆极为普通的银灰色面包车,三排座,车窗只留一线缝隙,车内的人似乎是听见路边两人的交谈而侧眼看向两人。朱洁由这一眼可以看到清面开车的是个年轻男性,黑发,瑞凤眼,具体面貌不详。

面包车没有停留地从朱洁和骆宾旁边经过后最终停到杨素娥家门口,因为角度问题朱洁依旧看不到那人的模样,只看到两个背影进入杨素娥家,一个妹妹头的小女孩儿走在前面,一个年轻人提着书包随后。

不时,杨素娥家客厅内的灯亮起,从窗户内透出光落到门前的坡道上,尽管天色还没有太暗。

杜斌回家进门后将小妹陈玫的书包挂到墙上,再帮她脱掉外套,换居家鞋,带她去洗手间指导她用香皂洗手后递上毛巾。陈玫并不喜欢这个流程,全程不耐烦地扁着嘴,擦手时随便敷衍了两下就将毛巾随手丢在架子上。对此杜斌颇有耐心地重新拿起毛巾替陈玫将手擦净水渍,再将毛巾折成两折后整齐挂好,边角与线条一丝不乱。

杨素娥在厨房忙碌晚餐,出声让杜斌看外面煲着的汤是否可以起火,又让陈玫去喊赵智出来洗手准备吃饭。陈玫去赵智的房间外却发现那门推不动,就站在原地扯着嗓子冲厨房的杨素娥喊话。

“妈,二哥又把门锁了。”

听到这话杨素娥关停灶上的煤气,将炒到一半的菜停下后边在围裙上拭着手边来到赵智的门口,握着门把试拧了两下发现无果,就开始敲门。

“赵智你开门,说过多少回家里不许锁门。在学校打架,回来还闹脾气,你反了天了。”

“赵智,开门,听见没有!”

杜斌看着杨素娥不假思索地对赵智下命令,旁边的小妹陈玫则习以为常地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机看起动画片,便知道自己不在家这几年里这个家里的气氛大概都是这样。

“妈,你去忙。我来跟二弟聊聊。”杜斌走近杨素娥劝到。

“唉。行,你跟他说说。这孩子到了这个年纪就是叛逆,还是你那时候省心。”杨素娥随口交待了一句,又返回厨房炒菜。

杜斌以小幅度的声音与力道敲了两次门,在门外说明自己想和赵智聊聊,让他开一下门。屋内的赵智等了片刻,虽然不想与对杨素娥沟通,但对杜斌这个大哥有不一样的看法,就将门打开。

进入房间内,杜斌首先看到地上堆着一套满是污渍的校服,上面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酸臭味。而赵智则在这样的深秋季节仅穿了一条短裤和一件短袖坐在窗前的书桌前写作业,从草稿纸上的字迹来看他已经写了好一阵儿,显然杨素娥在外面着急叫门时他不为所动,只是在写作业,并无其他。

“怎么不想跟妈说话呢。”杜斌走近询问。

“没什么好说的,浪费精力。”赵智冷淡回应。

“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自己摔的。”赵智算着题目头也不抬地冷淡回应。

虽然赵智回避实情,但从衣服上的痕迹与他脸上的伤,杜斌一眼看穿这是赵智与人动手打架所致。

赵智与杜斌为同母异父的关系,杜斌是杨素娥与第一任丈夫杜建立所生,而赵智则是杨素娥与第二任丈夫赵度宏再婚又育后所生,两年相差近十岁。因为在杨素娥生下赵智后赵度宏就总不在家中,杨素娥又要忙于各种家中琐事维持生计,所以赵智的童年时期基本就是由杜斌照顾陪伴,曾经他们的关系非常亲密,很长一段时间里赵智对杜斌有着独一无二的崇拜与信服。

这种照抚陪伴直到杜斌高中毕业后去外地求学离开才中止,之后的几年里杜斌远在千里之外,为节省回家的费用亦为花费更多的精力与时间在工作上,他仅回来过两次,这次回来后杜斌能直观地察觉这几年赵智的变化。在杜斌的印象里小时候的赵智是个开朗的孩子,爱笑爱跳,与人相处也融洽,不是个会将情绪付诸于暴力的人。如今他变得沉默,一心扑在学习上不与人多交流沟通,沉静而漠然,甚至在某些时候能看到他的阴郁,不论是对谁他都像是个冷眼旁观者,浑身上下透露着一种冷漠疏离,杜斌已几乎无法再将他与昔日看着长大的二弟画上等号。

杜斌在桌边的床侧坐下,带着微笑歪斜身体看赵智的侧脸说:“回来几个月一直没和你好好聊聊,是大哥的疏忽。妈的个性就是那样,说话做事都又直又急,你不要计较。以后有什么事你可以和我说,我是大哥理应该照顾你,你还能像从前那样相信我,凡事我会帮你的。”

赵智对杜斌的话并没有太多在意,继续动着手中写着作业的笔不曾抬头,片刻后发出一则冷淡反问,说:“大哥,你为什么回来呢。”

“这话怎么说起呢。这里是家,回家是最寻常的事了。”杜斌笑说。

“如果我是你,就永远不会回来。”赵智从作业间抬头侧眸看向杜斌,冷漠又平静,然后再重新回过头去写作业。

赵智拒绝对话,杜斌不好再强求,起身去捡起地上脏乱的校服,看到上面除污迹外还有血迹,就又转身回到桌边让赵智给自己看看受伤的地方。赵智原本拒绝,但杜斌还是伸手拉开一些他脖颈处的衣服,看到有明显的淤红印迹,从分布的指痕形状可以知道这应该是被人施以重力掐住造成的。

再看结合赵智手臂与腕上的淤红痕迹,杜斌几乎可以推断出当时的情况,赵智被被多人一起围攻,有数人按住他的手脚不能动弹,有人欺身在他面前在他不能还手的情况掐住他的脖子令其呼吸受扼。赵智为了生存的本能就在泥地里挣扎才弄得一身污渍与伤痕,最后还是依靠那些欺负他的人不敢真的做出违法过分的事而主动撒手放过他,他才能重新站起来。

赵智是个很聪明的人,会以一敌多地与人冲突动手肯定是对方先有意挑衅,至于挑衅的理由杜斌轻易能想得出来。母亲杨素娥三嫁三育的事在这个小城里有各种版本,喧嚣于众人茶余饭的的桌椅间,流转于蜚短流长的口舌内,但不论是哪种版本,对于这个算不得开化的小地方来讲总归不是什么好听话。女性应择一夫从嫁而终,至死不渝才是高尚,是在这片土地上已经根深蒂固的东西,杨素娥是异类。

异类的孩子自然也被视作是异类,杜斌深深明白这是种什么体验,所以更能理解赵智的感受。一切的本质上不是相互的打架,而是场单方面的被羞辱与欺负,赵智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别人说什么,你不用理会。你记得我从小就告诉过你,嘴长在别人身上,脑袋则在我们自己。使我们愤怒是他们的目的,我们不能捂住别人的嘴但能控制自己不被激怒,不被别人左右我们的思想与决定。”

“哥,大道理现在我也会讲,可是你觉得我还是当初那个跟在你后面的小孩子吗。你不在的这几年我长大了,明白了人言可畏,众口烁金,还明白另一件你从没有教过我的事情。”赵智终于抬头,从桌上的镜子里迎视背后杜斌的眼睛,再一字一顿地说出两个字。

“羞耻。”

羞耻两个字隔着一道并不厚实的老旧木制门传出,落在门外正欲敲门催促里面两人出来吃饭的杨素娥耳中。她的目光稍有闪烁,弯曲在门前的手与指都僵停在那儿,动了动,最后垂下来,退离开那道门转入厨房。

陈玫盘腿靠在沙发上看着动画片,见到母亲杨素娥这样的举动后就从沙发上起身,趁着客厅内无人悄悄摸到桌边从盘中偷了一块鸡肉塞进嘴里,然后靠近赵智的卧室贴近耳朵。陈玫什么都没听见就转到厨房门口扒着门框朝内看,见到杨素娥正以一块抹布反复擦拭同一片灶台,人有些愣愣失神。

直到发现陈玫在门口观望自己,杨素娥才回过神,扭头询问陈玫怎么了。

“妈,我要一个新书包。”

“为什么呢,不是上个月才给你新买的吗。”杨素娥立即提高些音量。

“不喜欢了。陈婷婷她们都背了新款的,我也要。”

“不行,不买,你这小小年纪还攀比上了。”

“那我不去学校了。”

“唉,你这孩子你从哪儿学的这些,还跟我谈条件。你不上学,行,那你跟着我去摆摊卖菜。”

“她们说的对,你就不是好人,坏人。哼。”陈玫冷哼一声离开门框回到沙发边坐下,并为了撒气而掀起沙发上的垫子,故意连着着鞋子一并将脚摆到沙发上。

“谁跟你说这些话的。”杨素娥从厨房追出来追问陈玫。

“所有人都这样说。都说你是坏女人,那个老头的死肯定和你有关系。二哥就是因为不让他们这样说才和人打架,我看到了。”陈玫靠在沙发上说着斜过眼睛,按动手里的遥控器。

“那是他们胡说。我是你妈,你不能听这些胡话带回家里来。”杨素娥绕过沙发,将陈玫手里的遥控器夺过来放到桌上。

“又不是我先说的。”陈玫不服气地回敬撇嘴。

“再说,就去墙角站着。”

最终,杨素娥以一个母亲的绝对身份权威中止了陈玫的“勒索”与闲话议论,让陈玫暂时闭嘴后将脚放下沙发,与此同时赵智卧室的门也打开,杜斌拿着那套脏污的校服出门到屋外。

杜斌将衣服丢进摆在屋檐下的洗衣机内后唤杨素娥出来,当着她的面操作演示,倒上洗衣粉后拧开水管,打开电源后按动程序任其自动清洗。这台洗衣机是杜斌当初工作后就出钱买回家的,本意是让杨素娥能从手洗衣服的操劳中解脱出来,但直到最近杜斌回家才知道这洗衣机她一直没怎么用过,因为不识字她弄不清楚上面按键的意义,就一直摆在家里像个摆设。

“妈,你辛苦了很多年,我现在工作稳定,以后你就不用再去出摊儿了吧。在家里照顾二弟和小妹的学业,你觉得呢。”杜斌边操作着洗衣机边同杨素娥提议。

“没事,都习惯了,闲在家里也不是个办法。你以后还要成家呢,我现在还能做的时候就多做点,没事儿。”杨素娥笑着摆摆手。

杨素娥态度坚持,杜斌也就不强劝,微笑点头后转身推开门让杨素娥先进门返回客厅。杨素娥举步打算进屋,忽然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再扭头冲杜斌说起一件事。

早先年时赵智英文偏课有些严重,经常漏掉课堂重点跟不上老师的速度,杜斌就曾订了某个品牌的录音笔给赵智方便他能把课程录下来重听。从半年前不知道是录音笔坏了还是丢了,再没见赵智用过,考虑到赵智现在内向少言的个性东西丢了也不会主动要求买,就让杜斌再主动买一支给他。

“好,我会订一支寄到我的学校。”

“不用买新款,就早年的那种旧款就好,太新的东西操作麻烦。”杨素娥特别叮嘱。

“好。”电子产品一般是越新款越好,但杨素娥特意要求旧款有点奇怪,但杜斌也没多想就应下。

当晚是为庆祝杜斌新入职育英中学新工作的家庭晚餐,杨素娥从昨天就开始筹备各色菜式,桌上鸡鸭鱼齐全。杨素娥还拿了两只杯子主动斟酒与杜斌碰了两轮儿,全程笑得开心,为这个大儿子的出息即骄傲又似是松下一口气。

言语中,杨素娥还提点赵智不要再在学校惹是生非,要多向杜斌看齐,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有份好工作以后就能出人头地。赵智低头吃饭不应话杨素娥也没有受其影响,开开心心地依次给三个孩子添菜,敦促挑食的陈玫不要浪费粮食,将她碗里不想吃的鸡腿夹过来自己吃掉后,又自顾地又喝几杯。

夜深人静后几个孩子都陆续睡去,杨素娥收拾碗桌碗后坐到餐桌边,借着头顶客厅灯光望向墙上的照片相框,发现玻璃面上趴伏着一只死虫,就走过去用手拂掉。

她盯着自己年轻时的模样打量了两秒,又走回桌边坐下取过酒瓶与空杯倒上白酒一饮而尽,握着空杯微微歪头,继续盯着年轻时的自己露出些笑意。那照片是她十六岁时拍的,当时刚刚生下杜斌不久,拍照的地方在育英中学不远的小照样馆里。那里多是给学生们拍照片,进出的都是年轻学生,她还记得拍这张照片的当天正好有一批学生去拍毕业证件证,吵吵嚷嚷,拥挤推搡,小小的照相馆里都快要容不下……

时间回到二十九年前的那个午后,1992年的初夏时节杨素娥年仅十六岁,梳双辫,穿着当时最流行的的确良衬衫,脚上是手工纳底做的布鞋,她有着符合年纪的模样,看起来懵懂单纯如朝时枙子,怯懦地望着人群而攒紧衬衫下摆。但实际上,当时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

那时杨素娥一起生活的是她的第一任丈夫杜建立,汾城下属地方福源村人。他们会去照相馆是作为她生下一个儿子的奖励,在婆婆的提议鼓励下让杜建立带杨素娥进城拍一张结婚照,算是正式给她一个媳妇的名分。当时的她根本不熟悉汾城,随杜建立回来到汾城时肚子已经显怀,住进杜家后就安心养胎足不出户,这是她第一次随丈夫前来城中赶集,第一次见识这里的人与事。

因为在街头遇到熟人恭贺杜建立新婚又有儿子,杜建立就按着本地人情习俗请对方抽烟,站在街边闲聊攀谈起来,杨素娥就乖巧安静地在照相馆门外站着。

她原本站在门口处等待,直到被一群学生涌来推搡着懵懂地跟他们一起进到照相馆里。杨素娥混迹在其中听着学生们叽叽喳喳地说琐事,原本想要挤出去的心又淡淡隐下。她没上过学,一直想知道上学的女孩子是什么样子的,如今就站在她们之中看着她们鲜活青春的脸庞,听她们的声音,知晓那些自己从未接触的校园琐事,好像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也同她们没有差别,是同类呢。特别是当在被照相师傅以“同学”称呼她时,杨素娥不由笑了,怯懦地脸红即羞愧又满足。

因为想在这种环境里多停留片刻,被当作是来拍学生照的女同学组织排队时,杨素娥也没有立即否认拒绝,以至于临到她时就仓促是被安排摆好姿势坐下,随着灯光闪烁那张照片便被拍了下来。

后来杜建立有些不情愿,毕竟多一张照片就要多付一份钱,他原本只是想拍张双人结婚照片,拉错人拍照也是照相照师傅的失误。不过念在杨素娥刚给杜家生了儿子的份儿上,这点不情愿被折中处理,与照相馆的师傅商议的结果是不付钱,只需要同意将杨素娥的照片当作样片挂一张在照相馆里无偿使用即可,然后约好时间让他们定期来取照片。

“以后居家过日子可节俭着点,这张照片居然要八块钱,能买几斤大白面。也就是我心疼媳妇,换别人家哪舍得花这闲钱,你跟了我是你的好福气,别再一天天想东想西。”杜建立出时特意叮嘱,又有些自得。

杜建立是个小气坏的丈夫吗?杨素娥倒并不这么认为,甚至在她的意识里一直为掌握了自己的婚姻自由而有些骄傲。毕竟在父亲原定计划里她应该在十五岁时嫁给一处深山老村的坡脚混子,那场婚姻可以换来一头牛和一些钱供以自己家翻修新房。是她一直哭闹不止,还举着平时割草的刀要死要活,母亲实在于心不忍就乘父亲睡下后塞给她的十元钱让她趁夜夜离开。她害怕被找回就连夜冒雨走了十几里夜路到镇子坐上一辆车进城,在城中的车站看到路边挂出南方工厂招工的纸板后找到中介,由中介帮她办了假身份证充装成年人,辗转把她送上一辆南方工厂的招工车,才有后来的一切。

杨素娥与杜建立在南方相识,她被发现怀孕后杜建立就带她回到家乡汾城备孕生产,拍照那天她到这里刚刚十个月。那是自己选择的人生路,虽然期间有诸多不不如意的地方,但杨素娥总庆幸自己当初的出走成功,后来她将自己结婚成家的消息托人带回家乡后没有祝福,唯有责怪与咒骂,她也从不后悔。

她认为自己与大多数相同处境的女孩儿不同,她掌握了自己的命运,是那些有学问与见识的人所说的那种东西,叫独立与自由。

杜建立在杨素娥生下杜斌后留在家中待了半年,为了杨素娥在那儿生活的方便杜建立把家里的旧房翻修一遍,加固了院墙,还挖了一口池子在屋边用水泥仔细地糊了池底和池壁便于蓄水,这样杨素娥就不用远行到村边去洗衣服。邻居媳妇们都说杜建立是个好丈夫,一个外来媳妇能嫁到这样的夫家是杨素娥的有福气,男人们则也笑说杜建立真闲心,有空鼓捣着掏池子,想来是在南方赚了许多钱才回来的。

杜建立重新返回南方务工才走没几天,她发现那口池子里被人丢了几只死老鼠,她才第一次知道也许并不是所有人欢迎她。那个池塘被丢脏东西的次数多了她心里也很膈应,就不怎么再去用,而是跟着邻居妇人们一起去河里洗衣服。时间久了才隐约听人说起,那些死老鼠是村里一个年纪过百的老太太扔的,她是村里的长寿老人,任是谁见了都要给几分尊敬,她也习惯将所有人当作后辈调教。朝池里丢死老鼠的理由是他不喜欢懒惰的年轻媳妇,认为做媳妇的吃苦耐劳是才是有妇德,偷懒讨巧是恶习的开端,她们老一辈就是这么来的,凭什么年轻媳妇能享福偷懒。

隔年那位老太太因病去逝,棺材从杨素娥家门前过,杨素娥按着当地习俗备了酒水送行,半点没失礼。再不会有人针对她了,不过她也还是保持着远去挑水和洗衣的习惯尽量与本地人融入,提醒自己不破坏当地原有的规则,不要过于出挑若眼,温顺地当个大多数。

回忆在福源村的生活,杨素娥都会告诉其他人她觉得所有人很欢迎自己,夫家对自己很好,她在那感受到新的一切皆是值得。如同那句有情饮水饱一样的道理,在那处气候算不得宜人,环境也算不得清朗的北方村落,她依旧觉得所见所感鲜艳极了,人人和善,处处顺遂,家贫却乐道。

当时杜建立家中有位老母亲,还有位十一二岁的小姑,一家人住在一栋平房中,院中养鸡,侧墙边开辟出一圈地方用来养猪,夏季时的味道十分难闻。杨素娥在曾盘算着把猪圈迁到外面去再圈起个养鸡的笼子,可直到杜建立出事回来她都没做成这两件工程……

“二十二年前,也就是1999年,杨素娥第一任丈夫杜建立在南方因工受伤,一手被迫截肢,随后杜建立返乡居家,根据调取的资料可以看到从那年的夏季他开始申请残补。也通过问询调查可得知杜建立在返回福源村居家后找过工作但都不太顺利,之后杨素娥一人担起全家生存问题,除了丈夫和儿子还要照顾第一任婆婆以及一位小姑。根据从福源村委那边打听到的消息,杨素娥当时在乡里很有贤惠的美名,从来没有听说过她有什么生活不检点的做派。”翌日清早,在骆宾的示意下朱洁站在白板前主导解析他们一起走访收集到的信息,在经过熬夜梳理后以点线方式在板上绘出关系脉络。

“直到2003年,其第一任丈夫杜建立因酒后失足坠入村里的水井亡故。一年后,也就是2004年再嫁给第二任丈夫赵度宏,赵度宏是汾城的城市户口,曾在城里的旺发面粉厂上班,一年后杨素娥与其育有一子赵智。在第二段婚姻后第五年,也就是2009年其第二任丈夫赵度宏提出离婚,并从面粉厂离职打算出去打拼,将当时住的工厂配房留给杨素娥后离开汾城再未回来。两年后,也就是2011年,杨素娥未婚先孕后迅速第三次嫁人,对方就是其现任丈夫,祖籍在汾城双喜镇的陈宽平。陈宽平于年初随同镇人员一起南下务工至今未有归家,据镇民走访消息得知,在陈宽平离家的期间杨素娥与多名男性有密切往来,死者陈普为其中一人。通过调查还得知,杨素娥嫁给第二任丈夫赵宏度、第三任丈夫陈宽平,都是由陈普保的媒。”

“所以说,这个死者陈普与杨素娥是旧相识了。”旁边的老刘询问。

“是。陈普原籍是福源村人,已经过世的妻子袓籍是双喜镇,他是1999年才从福源村迁搬至双喜镇。在杨素娥第一任丈夫离世后陈普替杨素娥再找过两次婆家,两人一直关系往来密切,杨素娥又与其他几名男性往来密切,所以我初步分析这起案件的动机极有可能是感情纠纷,需要排查杨素娥的社会关系与案件间的关联。”朱洁将几份走访中问到的男性名字以线画出。

“你分析的理由是什么?”副队抱着大茶杯反问。

“死者陈普生前并不富裕,死亡后身上找到部分现金,可见凶手并非为谋财。走访中我们得知他无业,社会关系简单,和子女关系也极差,杨素娥是平时往来最多的人,加之从目前所获取的信息得知杨素娥的复杂人际关系,我认为杨素娥是突破方向。”

听朱洁这么说副队没直接点评而是喝了口水,旁边的骆宾就轻咳一声后起身接话打圆场。

“朱洁的意思是,基于目前死者的社会关系网中除了直系亲属,就是这位杨素娥与死者的往来最多,而死者的三位直系亲属都暂时没有返回汾城。我们先行排查可能性方向,或许能找到突破。”

“法医那边呢?”副队侧头询问。

“血验显示陈普体内酒精含量为85每毫克,倒推时间与代谢周期,在其死亡期内约在95—100每毫克,是醉酒状态但具备自由行动能力,也就是其遇害时应该是清醒的,其他的具体报告要等家属同意做更更深入尸检后才能出来。死者指甲干净,皮肤上未发现其他人的生物痕迹,法检技术科同步在申请省里协助做凶器追侵入径复原模拟,大概要后天能出具体结论报告。就目前初步检查可得知凶器自斜上至下扎入,一次性直刺。需要将凶器插入动脉并穿透喉部,从所需要的力度与速度来判断,凶手身高约至少一百七十公分以上,体重超过一百五十斤,手部力量精准,或许有从事力量与精准度兼顾的职业经验。”老刘答话。

“这是什么样的职业经验?”朱洁好奇询问。

“这不一定,某种工人或者技术性职业等都有可能,希望具体尸检报告能有发现,如果能发现来自凶手的线索或许能锁定范围。”老刘解答。

“陈大业我们已经联系上,对方目前在藏区跑车送货最快两天能赶回,不过对方要十天后才回来。”大元等老刘说完不用副队问到,就主动接话。

“为什么两天能回来,还要十天?”朱洁不解。

“两天是直接放弃送货,去坐最近的机场赶飞机。陈大业要求报销损失,我们哪儿能报销。那他就要把货送到目的地再自己开车回来,前后预估要十天。”

“从藏区开回汾城半开半休息,排除疲劳驾驶,七天也能到吧。”

“哦,他说去都去了就顺便中途到朋友家吃个席留一天,都提前约好了。还说,反正已经通知了他大姐和二姐,后事总会有人处理的,他怎么样都可以。”大元后仰身子摊了摊手。

朱洁一时无语且不敢置信,有人在自己父亲身亡后还舍不得一张机票与一笔生意,更还有闲心去路上吃朋友家的宴席。

“朱洁你从大城市来,见习惯了阖家欢乐的幸福场面。在小村镇里家庭和婚姻很多都是出于现实生存需求才组成的,没有感情基础的生育和生活,家人之间的感情也不深厚,更在意的都是自身。在这种地方人们都会更现实些,或者直白来讲都精致利己些,就陈普基本情况来看这一家不是什么父慈子孝的模范家庭,关系差也不意外。你就这么想吧,咱们也不能强制要人家赶回来。”大元又补充。

“好了,这又不是十万个为什么,还给科普上了。各自继续推进手上的工作,有发现随时汇报。朱洁你整理资料把纪录做出来,案件的事如果有难度就还是先从文件工作做好。骆宾你那边带队的事必要时让二队的人力协助,局长有指示全力侦破这个案件。”副队发话,将大茶杯放到桌上宵过朱洁一眼。

朱洁暗自龇牙有些尴尬地低头,骆宾则在旁边笑而不语地微微摇头,恰逢一通电话在旁边办公桌上响起他就使了个眼色,朱洁赶紧会意地主动过去接起结束前面的僵局。

才说到陈普这一家不是父慈子孝,大厅的这通电话打进来让朱洁知道这一家更不是父慈女孝。陈普的二女儿陈二花经警方通知来到警局,一上来就很是不悦,嘴里报怨着说自己全家人好不容易举家去趟洛阳旅游,却被警局一通电话通知就连夜拖着行李赶回来,这会儿连口水都没喝上。

“老头子又怎么了,赊账不还?还是和人打架了?镇上派出所老叫我们去也就算了,这次还闹到市里来,难道还跟城里人闹起来了吗。”二女儿陈二花十分不悦地追问。

朱洁一听这话就想大约是通知的干警没有在电话里讲明实情,对方还不知道自己父亲已经死亡。她有些局促地看向旁边的骆宾,骆宾则没打算接嘴,她就是拿出专业的素养以尽量冷静得体的态度将陈普死亡的消息告知陈二花。

听到自己父亲的死讯原本不愤的陈二花瞬间安静下来,愣了数秒后才又重复一遍死讯内容向朱洁确认,朱洁点头确认后将夹着陈普死亡信息的文件推至她的面前,请她确认死者身份信息。陈二花盯着死亡信息文件保持原来的坐姿未动,半晌无语,直到片刻后才问有没有找到凶手,又问陈大业遗体在哪,再问陈大花有没有知道。

“我们已经通知你的大姐和三弟。”

“凶手是谁?”

“我们正在追查。”朱洁回答。

“请问,你的父亲是否有与人结仇,或者与谁在近期有纠纷?”骆宾直接切入主题。

陈二花似深入思索,之后像是恍然想到什么,抬头说:“有一个人,杨汉。他和我们家争一块菜地已经两年了,之前就和我爹打过架,还朝我们家的鸡圈里投过老鼠药,那老头独住在镇外的路边孤僻的很,坏得很,肯定是他。”

听到这个全新的消息朱洁很是意外,翻看手里的文件确认后提出疑问,说:“投毒的事情我没有在你们镇派出所见到调解的相关信息登记,是没报警吗。”

“对,没让警察处理。当时我们抓了现行让他赔了五百块钱,否则就要报警,他害怕就赔了钱。肯定是事后心里有怨气,隔了两年下这狠手。天啊,我爹一条命也就才值五百块钱吗。”

“五百块钱而已,事情也过去一年,这应该不足以构成杀人的动机,你不要太主观。”

“不是我主观。杨汉他一个人住在国道边的平原菜地地上,那片平原连着林坡,他要是偷摸上山再回来就根本不会有人看到。而且杨汉跟杨素娥早几年两人同进同出的,杨素娥又一直跟我爹走得近,肯定就忌妒了呗。”

陈二花忽然嚎啕大哭起来,朱洁下意识后缩身子远离桌子停下问话,旁边的骆宾则显得很冷静,翻看手里的资料之余打量陈二花表示会对杨汉进行排查,让她继续说还有什么。

“杨汉和我爹有仇,就那么赶巧地被他一清早遇上发现,肯定是他,就是他贼喊捉贼,肯定是他!我爹好惨,被人扎了脖子丢在垃圾堆里,杨汉他不是人呀……”

陈二花的情绪失控,骆宾两次请她冷静都没有效果后这场问询也就此中止,由其他女警上来进行心理疏导安抚,他则打了个眼色示意一脸同情的朱洁跟自己走。

“有人提前告诉过她凶器和案发地的详细情况吗?”

“没有,这不是她来了才知道陈普已经死亡吗。”

“你呀,又被人骗跑了,都还会替人看包的那种人。”骆宾摇头。

“哦,我懂了。对,我就说刚才哪里不对。她上来说自己连夜回来,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听到消息像半天才反应过来。乍一看很像是震惊后的应激反应可仔细来看这根本不合情理,人在惊讶后的情绪反应应该是在零点五至一秒间的,是很细微的反应她足足拖了三至五秒,这就有演的成分在里面了。”

“都是电视剧害人。”骆宾笑着摇摇头,看朱洁手里夹的文件有一份要掉就顺手帮她拿过。

“我记得老师讲过,影视作品为了体现人物情绪会特写情绪变化拉长时间像是慢放。可实际人的情绪神经反应是迅速的,不会那么慢,刚才陈二花会那么慢的体现出来是因为她想让我们觉得这是她的情绪。她应该是在来之前就听到了陈普的死讯,还知道了其他的信息。”

“虽然局里有意低调侦破处理,不想舆论与媒体在未破案前过多报道,可这个案子一发生各种平台和新闻上全都转了个遍。就算通知的警员没告诉她,她哪里不能获取信息呢,真要当是打架斗殴拖钱欠款的小事情,她应该也不会连夜赶回来。”

“那她为什么要撒谎。承认自己早就知道父亲遇害,有什么问题吗。”

骆宾想了想,然后说:“你去双喜镇接着走访陈普的社会关系,再重点去问问杨汉看有什么发现,保持联系。”

“师兄你不和我一起行动吗?”一听要自己独自去走访排察,朱洁不自觉地有点担心。

“案子时间紧,两边走会快些,我去趟福源村走访陈普迁户籍到双喜镇之前的事。我相信你能办好事情,去吧。”

“唉,好。”朱洁虽然对自己不是很有信心,但骆宾这样讲了加上自己也明白不能总靠着大树下面好乘凉地跟在别人旁边,就点点头应下。

“坏消息。”大元人旁边跟近,冲两人打眼色示意看过去。

朱洁顺着大元的眼神儿看过去,见到陈二花正在呼天抢地是冲一位警员指责,从她的言语中可以得知她是拒绝签署尸检同意书,以老人家要留有全尸的观念为主要理由嚷嚷着要带走遗体。

“还以为来了家属能好办,快些推进法检那边的工作呢,没想到反而更麻烦了。”大元摇头无奈。

下午,朱洁从市区开车去双喜镇,进入镇区内后她按着导航朝前,路过镇上的菜市场杂货摊子时却堵在原地动不了。前面似乎是发生了车辆擦撞事件,所有的三轮车和私家车都堵在一起前不能进后不能退,要等着交警过来调解后才能通行。

坐在车上干等了片刻后,朱浩的目光在扫动时忽然见到个有些熟悉的身影,杨素娥。

杨素娥在菜市场的一处摊口边站着,一个高个妇人正叉腰站在她面前,从两人面红耳赤的样子来看是正在发生口角。那个妇人的旁边还站着一个身材较胖的矮妇人,烫一头红色头发,看起来很是扎眼特别,可人却又不甚强势地低着头,几次还想要拉劝旁边的妇人,可那高个妇人却不依不饶的冲杨素娥指着鼻子说些难听话,再看旁边还有另外一个年纪更大些的妇人也在帮腔。

本来妇人之间口角争吵朱洁是不应该过问去多理会的,但前面的车还堵得厉害出不去,又眼看着那几个妇人开始拿起摊子上的东西朝地上摔,就要演变成斗殴事件,朱洁就立即推开车门下去朗声喝止。

“有话好好说,动起手来就不只是个人之间的情绪矛盾了,你们也不想小事情闹进警察局吧。”

“哟,是朱警官呀,这么巧。你来得正好,这人来我摊子上撒泼,你快管管。”杨素兰赶紧笑脸相迎。

“你还恶人先告状。警察同志,这个杨素娥勾引别人丈夫,这放从前可是要抓起来去劳改的吧。慧兰你出来说句话,你们家陈功德平时对这杨素兰只里扒外的,家里的钱呀,厂里的肉呀,哪样不是偷着给她好处。现下人都不回家了,肯定跟她脱不了关系。”妇人指着杨素兰就要上手,好在朱洁赶紧挡下。

“你是……”朱浩好奇地看这个涨脸红的妇人。

“我们是她姐,她是陈功德的媳妇,合法有证儿的正经媳妇。”妇人指着旁边的红头发胖妇人说到,特意加重了有证儿这几个字强调是合法夫妻,目光冷冷地剜了杨素娥一眼。

说到陈功德朱洁觉得这名字好像有些耳熟,想了想后记起在走访问询的过程中有听人提及过这个人,靠开养殖厂赚钱的一位商人。据传闻讲也是杨素娥往来男性中的一员,原本查过这个人员的信息后就有联系去他的家里走访一趟,但得到的消息是对方出差不在家,没想到在这里倒是先遇上家属。

“陈功德回家了吗?”朱浩问。

“要是回家就算了。陈功德好久没回家,家里的钱还被人拿了,刚刚一看卡里的钱又少了十万块。我这个妹妹性子懦弱好欺负,有苦都朝心里咽,可我咽不下这口气,这事儿肯定跟杨素娥有关系。”

“你胡扯什么,我都哪里晓得陈功德在哪。我不是在这里肉做生意就是回家了,每天忙得狠,哪里知道你们家的破事,你们夫妻过不和就来惨我什么,扯不扯。”杨素娥反驳。

“你卖肉,卖得什么肉?你支这个破摊子做生意还不就是仗着平时从陈功德那里低价进肉来卖,我已经跟厂里的小工打了招呼,从今天起谁再敢低价出你一块肉就给我滚。要是陈功德真敢跟我妹离了找你,那肉厂里的一只活物都别想要,全药死了也别想。”

“说那么多干嘛,打她一顿先。”说话间,另一个帮腔的妇人又要伸手去拉扯杨素娥。

朱浩赶紧伸手挡下一人,另一人则绕过杨洁就要去扯杨素娥的头发,朱洁赶紧反手去将那人的手腕拉住,同时提高声音再次警告她现在地法制社会,不要凭私人情绪解决事情,如果再不停手就以寻衅滋事带她们回局里,这才让几人停下来。

两个妇人到底还是不想把事情闹大,又丢了几句狠话后骂骂咧咧地离开,陈功德的妻子走在最后面依旧低眉顺眼没什么态度,前面两个人趾高气昂地又开始教训起她没脾气才管不住男人之类的话。

热闹看尽后菜市摊上围观的散开各自做自己的生意或各自买自己的菜,杨素娥从地上拎起被丢下的肉用水冲净再摆到摊上,同时笑着向朱洁道谢。朱浩点了点头,看已经没事儿就转身离开,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时朱洁踩到地上的果皮滑了一下,恰好有个穿白衬衫配针织外套的男子与她擦肩而过便顺手搭了一下她的手肘助其站稳。

“谢谢。”朱洁边站稳边道谢。

“不客气。”那人顺口应了一句,然后头也未曾侧过就继续朝前走。

朱洁坐上车看到前面的路已经渐渐让开,就缓慢地沿着道路朝前开,无意间看到后视镜里杨素娥摊子上的情况,见看到那个穿针织衫的男子背影站在那儿同杨素娥,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应该是和杨素娥的大儿子杜斌有擦肩而过,只不过他此时背对着自己依旧看不清其长相。

随着后方车子的喇叭响声,朱洁收回目光加速前行,沿路前往双喜镇内部。

朱洁与双喜镇派出所安排协助的干警通电话后约在镇中心的祠堂处见面,她在车里等待了许久一直没见到人来,便隔着车窗打量旁边的陈氏祠堂,之后好奇地下车走近观察。最先见到的就是高大门楣上挂着的陈家祠堂匾额,结合祠堂门口处镶嵌的功德记撰石牌记录可知这所祠堂在千禧年重修,原来的祠堂在特殊时期被摧毁只余下地基,是有人捐功德大修这个祠堂让其复原,但是在具体谁捐的这一碑文上并没有具体写明,只写到主持重修的人员是陈氏嫡长宗媳仇氏。

陈氏宗祠颇有本地文化特色,飞檐绘壁,鲜艳又不失装重,脊梁上驻有仙鹤与一系列的神兽,雕栏画柱,屋顶上以蓝红绿白粉五色交织绘画着各种仙境场面,中墙上是人间境界,最靠近地面的边墙一圈则绘着地狱恶鬼系列的十八层酆都场景,以此对应天、人、鬼三界,可见这个姓氏的老前辈们非常信奉善有报的道理。

入内可以看到祠堂中央摆放着贡案,上面挂着一幅身着汉服的画像,左右挂字联,下方依次摆着香鼎,果盘,烛台等等。绕过贡台进入后可以看到一处天井内院,摆着防火的大缸与几盆绿植,再入内则见到靠墙的案台高错错落着今次摆放象征陈氏一脉各种先贤牌位。纵观一遍后可见,这是个非常标准的两进两出式旧式祠堂,虽曾没落过但一直被人精心再支撑维护。

“九爷爷不在,出去了。”正在观看间,一个举着风车的孩子从旁边凑出头望着朱洁说到。

“九爷爷?”朱洁疑惑反问。

“她住在这里,妈妈说她是我们这里最重要的人。”

“哦。原来是有守祠堂的人。”朱洁明白过来。

“朱警官你在里面吗。”门外传来呼喊声。

“在的。”朱洁听出中派出所的干警来了就赶应声离开祠堂。

朱洁与镇派出所干警一起去住在镇外平原菜地上的杨汉家,在路上时向朱洁说起杨汉与陈普在两年前纠纷事件。一如陈二花所言,因为陈普与杨汉家在镇外平原地上有块农耕地是交界,当年分地时以中间划沟为线立石为碑界。因为陈普家的地常年荒废无人种植,杨汉家的地则因为做着卖蔬菜的生意而长年耕作,久而久之中间的划沟就不再明显。陈普认为杨汉偷偷把沟划移了一米种了自己的地,而杨汉则不承认,非要认定当时的碑界时就是立在那儿的。

两年前因为这件事两人吵过几轮还在田头打过架,因为同在一镇,朝上几代全是沾亲带故的宗亲,所以也没人报警,找了镇上的老人九爷爷出来评理。九爷爷找人量尺寸后证实是杨汉占了人家的地还私挪碑界石,把石头挪回原来的地方后种在陈普家地里的菜就归了他,又骂了陈普一通他自己不种的地浪费也不让别人种,总归这事是按着宗亲习惯各打五十大板作罢。

后来杨汉大约是因为负气不甘加上陈普几次言语挑衅,就朝陈普家院子的鸡笼里投老鼠药被抓到过一回。这天正好是陈二花夫妻两人回门探亲,看到鸡死了一地后倒是闹到派出所去,不过最后还是九爷爷出面讲和,让杨汉出五百块钱给陈普,这事儿就算彻底作罢。

朱洁和镇上派出所民警一起找到杨汉所居住的郊区田地边时,看到杨汉正弯腰割包心菜。见到是警察过来杨汉就疑惑起身张望,手里握着弯刀喊话向民警询问有什么事。派出所民警和镇上的人都颇为熟悉,边招呼着让杨汉将刀放下,边自己自己主动到他住着的房子前拉了两把椅子出来,张罗着朱洁坐下的同时让杨汉配合回答朱洁的问题。

“要问啥字?”杨汉边放下弯刀边问。

“刑侦支队的同事问啥你就答啥就是了,坐坐坐。”派出所民警张罗着示意杨汉坐下,自己又再去拿了只小板凳给自己。

朱洁架好录像录音后就先确认杨汉的身份,然后请她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杨汉一听到提起陈普与他的旧纠纷就立即有些着急,连连拍着大腿,说:“我没投老鼠药,那药是陈普那老家伙自己投的,他就是为讹我五百块钱。都两年过去我早都认了这份亏,怎么还来问我。”

“你没投药,那为什么会甘心赔钱,不报警呢?”

“我那不是嫌麻烦吗。他那些鸡才养几个月,瘦不拉几的根本不值几个钱,我要是报警肯定我赢,可九爷爷在那里讲和我总不能不给面子。我买老鼠药是为了放在菜地边角上防晚上咬菜心的老鼠,就是陈普他有心讹诈我,转手把药收集起来洒自己家鸡圈里。我是经不住烦,嫌麻烦就认栽给了五百块拉倒。现在我儿子女儿都成家立业在城里不愁吃穿,一直说要接我去城里住,留在这儿种地卖菜是闲不下来,又不是差那五百块钱的事儿,哪里还值得两年后我再跟他寻仇呢。况且,就在上个月陈普特意来找过我,把钱还给了我,还说知道是冤枉了我,对不住我。”

“他把钱还你了?”

“是呀。他说事情过了就算了,还说相信不是我干的事。我就想着都是乡里乡亲的,这事以后就不再提了。我们把话说开后就用那五百块钱去城里喝了两回酒呢。”

“11月26日,也就是陈普死亡的那天,你在哪儿?”

“我白天去市场送菜顺便又去看了个朋友,下午五点回来的,之后在地里拔辣椒杆儿。辣椒过季了,我得翻土除草再备给别的菜下苗,晚上自己在家待着看完电视就睡了。”

“夜间没有外出吗?”

“大寒天的去哪儿。哦,出去有过一趟,半夜的时候看菜地的狗忽然吠了一阵儿,我以为遇上谁过路偷菜就亮灯起来看了一圈,啥也没有。就是一阵风把我靠在棚子边的豆角架给吹倒,噼里啪啦倒了一片。不过反正豆角也过季,那些架子本来也打算晒开后就烧掉,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就没搭理回去继续睡了。喏,那架子还倒着呢。”陈普顺手一指旁边的菜地,果然看到那里倒着一片豆角藤蔓与竹杆架子,相互缠绕地凌乱放在一起。

朱洁起身走近豆角地刚踩下一脚鞋子就陷进去,半只鞋子落进泥里。杨汉就在旁边提醒种豆角的这片地边有处引渠小溪,土地很湿,让她还是别过去免得弄脏鞋子。听到这话,爱干净的陈洁就收回脚站在田埂上打量两三米开外的那堆竹杆,那些还缠绕着豆角藤蔓的竹杆全朝一个方向倒下,倒地很符合一阵大风吹倒物品时的特点。

“这是要等晒干后烧掉吗,怎么不取下来再利用。”朱浩问。

“这竹杆又不值钱,那边河滩上长了大把,随便砍。费力把藤蔓取下来再用反而麻烦。警察同志你是城里长大的,没干过农活吧。”

“老陈,别扯远了。”派出所民警一听杨汉这话就赶紧使眼色,提醒她不要和市里来的同志开玩笑。

“这里只有你种地吗?”朱洁环顾四周后询问。

“这里已经确定要土地征改,好像说要改建成森林公园和什么旅游生态园。连着那片林坡一起明年就要动工,我这是不忍看地荒着就种最后一季,别人家早不种了。”杨汉叉着腰环视自己的菜地说到,然后又感叹起来说:“从前这一大片都是种菜的,家家户户种菜为生,咱们双喜镇的菜从前最远能卖到海边去。后来有了大棚蔬菜生意就越做越差,现在城里人都吃习惯大棚菜,我们这种看天气四季种应时菜的更不讨人稀罕,又费事儿双没钱赚,就没人愿意种了。”

“这片平原地后面的路通往哪儿?”朱洁望向平地尽头的山坡。

“林坡,一片林坡,连着镇子后面的旧垃圾站。”

“那就是说,也能到北坡去?”

“能,不过山上没直路,从这里穿过去要绕着林坡要走个把小时呢。”杨汉答应着,说完又察觉不对,立即摆手表示说:“警察同志你不会以为是我去了北坡吧,我没有,我那天真没出去。唉,对了,还好我为了防人偷东西偷菜托人装了个监控就对着我住的屋边菜地,能看到的,我真的一整晚都在家里。”

杨汉说着就起身进屋不太娴熟地操作起一个监控设备后台,实在不会的时候就摸出手机拔打出一通电话向那一头的人请教流程。虽然电话那头的人有耐心指导,可奈何杨汉还是不会操作,最后还是朱洁示意他不用麻烦,暂时将整个监控的内存都取走。

“你与杨素娥很熟悉吗?”出门时,朱洁看到杨汉家餐桌上的两只碗交叠在一起用袋子装好,就想起在杨素娥家问访时见过一样花色的大小碗,也是一样的方式上下扣着。

“算是熟的。早年一起合伙做过蔬菜生意,做得不怎么样,没赚上钱还赔了不少就散了伙儿。她当时挺恼火这事儿的,不过也没说老死不相往来,都是乡里乡亲的,见面还是会打个招呼的。”

“哦。”朱洁接过内存盘随口应了一声,仿若无事,心里则另有其他思考。

从杨汉家离开后,朱洁与派出所干警从杨汉家后面的田埂上走向林坡的方向,一直走到山下看到满坡的树和刺槐藤蔓,在坡上走了一阵儿没发现什么异常,这才从山上下来穿过平原菜地返回国道。

回到停车的路边,朱洁刚要上车却发现车胎居然爆了,她蹲身察看情况,可奈何她不是专业人士也看不出什么细节,直到旁边有个年轻人热心地与派出所干警打招呼叫他一声三叔。

年轻人主动看了车胎情况后指出自己家的车铺就在前面,能去取工具帮她补胎,让朱洁去前面的铺子里坐会等一等。朱洁在年轻人热情的引路下去不远处的修车铺暂等,见那里除了给过路的车辆修补加水还提供住宿,也有一个简单的小卖铺,看起来赚的都是过路人的钱。

店里里有两个孩子在玩耍,一个白发稀疏的老年人握着拐杖站在棚下,派出所干警看到老人有些意外,随后笑着打招呼。

“九爷爷,你怎么在这儿。”

“出来走走。”老人答话后朱洁当即惊讶。

虽然面前这位老人已经足够年长,以至于从佝偻消瘦的身影中不能很突出地甄辨出性别,但是从开口说话的声音中却还是能听出是女性,可这里的人又都以九爷爷这样一个男性称谓来称呼她,似乎是这里特有的某种习惯。

而事后经朱洁询问也证实了这一点,这位九爷爷是位女性,她年轻时的丈夫是这个镇上陈姓一脉的嫡传一系,丈夫早逝后她终身未婚未孕,一直生活在这个镇上到如今九十几岁。因为在早年间曾积极组织全镇的同宗后辈生产和建设所以颇有威望,早年还主持重修了陈氏祠堂,为镇上的本家同宗做出不少事,年纪大了之后就从九爷爷的称呼改成九爷爷,全镇上面都很敬重她。

“这是市里来的警察同志吧,都说来了个女警察,我以为是假的,原来是真的,好厉害的闺女。”老人上下打量朱洁。

“老人家好。”朱洁被打量得不太舒服,但还是秉承着尊老爱幼的原则打招呼问好。

对应上性别疑问后,朱洁想到刚早先在祠堂门口处的石碑上的文字,猜想到这样九爷爷应该就是主持重修的那个仇氏。为了确定心中疑惑问,更为了分开老人打量自己的注意力,朱洁便说:“陈氏祠堂就是您主持修复的吗,非常精致。”

“是。这是我为老陈家能做的最大一件事了,我在这儿一天就要维护一天老陈家的脸面一天,为镇上的后辈们维持体面,哪天我不在了,到地下也对老陈家问心无愧。”听到祠堂相关的事九爷爷脸上露出些骄傲的神色,然后又感叹说:“我们小地方人少是非也少,陈普这一下子忽然出事闹得人心惶惶的,大家都提着胆子在议论。陈家的儿子还不在家,女儿们又都嫁出去了,家里没有主事说话的人,我就想作为长辈问问警察同志啥时候能让陈普回来入土为安呀。”

“他是非正常死亡,需要走正规的流程,现在还不能有准确时间回复。”

“就不能算了吗,他也一把年纪去了也就去了,总不能死了还不让安生下来。”

“老人家,法律有标准的流程和规定,这个不是咱们个人能说了算的。也是为了给他讨回公道,还他一个死亡真相,找到真凶。”

“古话说得好,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有时候生生死死都是因果报应,说不定是上辈子欠了人的,这辈子是拿命还债呢。不能就算了么,非要论个对错究竟吗,说不定就是菩萨在天看着的意思呢。”

“老人家,现在是法制社会,咱不兴这套玄学理论,不行的。”朱洁尴尬地拒绝。

“哦,行,那你们忙,我就不打搅你们了。”朱浩说得清楚明白,九爷爷也不再多说什么,撑着拐杖起身后慢悠悠地沿路离开。

当天下午朱洁的车子在镇上修了一个多小时才重新上路,作别派出所干警后朱洁边开着边边与骆宾通过语音电话,告诉他称自己拿到份录像,现在回局里去请信息研判室的同事作调采。而骆宾则才刚刚到达福源村,称今晚可能住在那边,明天才能回去。

经此一说,朱洁这才知道福源村是汾城下属最偏远的一处老村,去那里没有高速,全是清一色的山路,来回一趟最快要六小时,自己今天被安排来双喜镇是捡了个轻松的工作。

刚与骆宾在电话里沟通完案情关掉通话,朱洁忽然听得车子后面嘭的一声巨响,车子便猛然一晃后开始打滑,她赶紧踩尽刹车,但作用力的惯性还是使她与车子不受控地在公路上偏离直线。

在已经偏西的太阳光下朱洁的车玻璃上划过一道折射影光,车子弯转横滑朝着道路边沿过去,朱洁尽一力尝试让车子收住速度但还是不断前行,好在路边有一排树木阻拦,随着自树枝上哗啦啦掉落一阵枯叶,车子总归是有惊无险地阻停住。

在一切停稳后朱洁抬头朝前稍稍看一眼,不由惊得心脏收紧,惊出半身冷汗,但凡这里没有这排树,自己的车再向前滑出一米她就要连车带人冲下公路。朱洁开车多年从未遇到这样的事,一时抓握着方向盘大口喘气,阳光透过侧面的车玻璃照进来落在脸上和身上,她还是感觉到一种没有由来的寒毛直竖,太惊险了,她的脑袋似乎在瞬间陷入各种混乱片段的闪回拥挤中,又像是一片空白如同失智。

向前抬望过去,这道路前后没有尽头,四周空无人烟,无人可以救助。路边一侧高耸的林坡像是环遮起这处山城的无限长臂三面环山地将双喜镇拥抱在期间,所以虽然这里还没有到日落时分,但太阳光已经渐渐被其挡在外面。据说规划局里将双喜镇打算改造成旅游重点项目,也是看中这里的地势与格局,像一口井,够隐蔽与清静,是如今城市大众向往的一种生活状态。

没有由来的朱浩开始感觉害怕,她想起曾经也被困在一条这样的路上,一条笔直通往山路隧道的公路上,隧道入口在远处像是张着嘴的恶兽等待吞噬她,那时父亲告诉她在车里等着自己,他下去看看前面的情况稍后就会回来。然后父亲就消失在了黑暗中再没有出现过,等了很久之后的朱洁才开始害怕,年幼的她无助地蜷缩在车内哭喊着爸爸又谨遵叮嘱不敢下车,直到之后再见到时已经只是一只印有照片的骨灰盒被警队领导亲自捧到她和妈妈的面前……

陷入回忆,朱洁握紧手中的方向盘越握越紧,每一口呼吸,每一拍心跳,都像是在这个车体内回响。她不可抑止的心跳加快,头脑混乱,潜意识里感觉到有一种危险在靠近,那种感觉就如多年前一样。

忽然,身侧的玻璃上传来一声闷扣轻响,那声音极小又细,可朱洁却像是被人从酣睡中忽然叫醒般惊觉心悸,她仓皇地侧过头以为会见到可怕的东西,却不料是一个人。

能照进双喜镇的最后一抹夕阳透过林坡顶端映射下来,就落在车窗玻璃外。那人逆着余晖光华面对朱洁,带些刺目与不真实的润色光环,使朱洁不得得眯起眼睛才看清来人真实面貌。首先看清的便是一双瑞凤眼尤为有特点,无边框的眼镜,面容模样说不出特别之处,但组合在一起绝不难看。

那人微笑启唇说话,眉梢眼角的笑意配着唇线上扬,一派温和儒雅,像是在这副面容上添了神来之笔,教人不自觉地松下戒备,并对这幅长相有种亲切的信任感。

“你的车爆胎了,需要搭你一程吗?”那人微笑询问。

朱洁并不用过多去推导,就直接认出这是当初在浓雾林坡现场看到的那双鞋子的主人,也是在嘈杂菜市口与自己擦肩而过的背影,杨素娥的大儿子杜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