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窃贼专家
〔德国〕格林兄弟
有一天,一个年老的农夫和他的妻子在工作之后坐在一间简陋的房子前休息。忽然,一辆华丽的马车由四匹黑马拉着驶过来,一个衣服富丽的男人走下马车来。农夫站起来,走到这大人物面前,问他有什么需要,他能替他做什么事。这陌生人把手伸向老人,说道:“我没有其他的要求,只想尝一尝乡下的菜的滋味看;请你照你们日常的烧法替我烧些马铃薯,我将很高兴地坐在你们的食桌前吃它们。”农夫笑着说道:“您是一位伯爵或者侯爵,或者竟是一位公爵;贵人往往有这样的想法,我将遵照您的愿望做。”农夫的妻子便走进厨房,开始洗马铃薯,把它们做成马铃薯球,像乡下人所吃的一样。当她忙着做这工作的时候,农夫对那陌生人说:“请和我一同到我的园子里去看看吧。我在那里还有些工作。”他已经在那里掘好了几个洞,现在将把树木种在那些洞里。陌生人问道:“你没有孩子帮助你工作么?”“没有,”农夫回答,“我确曾有过一个儿子,但是他久已出门去了。他是一个没出息的人;聪明而乖巧,但是什么都不肯学习,只懂得种种奸计。他终于从我这里逃走,以后就没有消息了。”
老人取一株小树来种在一个洞里,在它旁边立一根柱子,用锄头扒些泥土在洞里,用脚把泥踏紧了,然后用一根草绳把根的上部、下部和中部紧紧地缚在柱子上了。“但是请你告诉我,”陌生人说,“你为什么不把那边角落里的几乎弯倒在地上的那株歪曲的、有节疤的树也像这些树一样地缚在柱子上,使它长得正直呢?”老人笑着说道:“先生,你说这话是依照你的见解的,这显然可以看见你对于园艺是不熟悉的。那边的一株树已经老了,长得恶形了,现在没有人能够使它正直起来了。树木必须在幼小的时候培养得好。”“你的儿子也是这样的,”陌生人说,“倘使你在他幼小的时候把他培养得好,他就不会逃走;现在他一定也已经长得老而恶形了。”“他走出去的确已经很长久了,”老人说,“他一定已经变了样子了。”“倘使他到你这里来,你还认识他么?”陌生人问。“脸不大会认得了,”农夫说,“但是他身上有一个记号,他的肩膀上有一颗胎生的痣,形状像一粒豆。”他说了这话之后,那陌生人就脱下他的外衣,露出他的肩膀来,把那颗痣给农夫看。“哎哟!”老人叫道,“你确是我的儿子!”他的心里便激荡着对于儿子的爱。“但是,”他又说,“你已经变成了贵人,生活富足而奢华了,你怎么能做我的儿子呢?你怎么会做到这地步的呢?”“啊,父亲,”儿子回答道,“小树没有被缚在柱子上,因此它生得歪曲了。现在它已经太老了,不会再正直起来了。我怎么会做到这地步的呢?我已经变成了一个窃贼。但是你不要怕,我是一个窃贼专家。锁和闩对我毫无用处,我想要得到什么东西,这东西便是我所有的。你不要以为我是像普通窃贼一般偷东西的,我只取富人的过剩的东西。我不害穷人,我非但不取他们的东西,还把东西送给他们。即使是不需要费劳力和计谋便可取得的东西,只要是穷人的东西,我就不碰一碰。”“唉,我的儿,”父亲说,“这还是不能使我高兴的,窃贼终究是窃贼;我告诉你,这行业的结果是很不好的。”他带他到他的母亲那里,她听说这是她的儿子,便欢喜得哭起来;但是当农夫告诉她,他已经变成一个窃贼专家的时候,两条眼泪就从她的脸上流下来了。最后她说:“虽然他已经变成窃贼,他总是我的儿子,我的眼睛终于又看见了他了。”
他们在食桌旁边坐下来;他又和他的父母亲在一起,吃他很久不曾吃过的粗劣的食物了。父亲说:“倘使我们的主人——住在那城堡里的伯爵——知道了你是谁和你操什么行业,他不会像从前他带你到洗礼盆前面时那样把你抱在臂膀上摇,而要教你挂在一根绞架索上荡来荡去呢。”“放心,父亲,他不能伤害我的,因为我熟悉我的行业。我今天就自己到他那里去。”天将晚的时候,这窃贼老手坐在他的马车上了,开到城堡里去。伯爵很有礼貌地迎接他,因为他以为他是一个贵人。但是当这陌生人说明了他自己的身份的时候,伯爵的脸发青了,有好些时一声不响。最后他说:“你是我的‘教子’,因这原故,我不审判你而宽恕你,我将从宽处理你。你既然自夸为窃贼专家,我将考验你的技术;但是倘使你经不起这考验,你必须同造绳索者的女儿结婚,(译者注:这是被绞死的意思。‘造绳索者的女儿’就是绳索,‘结婚’就是和绳索结合。)而乌鸦的叫声将是你结婚的音乐。”“伯爵大人,”窃贼专家回答,“请你想出三件事来,无论怎样困难都可以;倘使我不能完成这三件工作,随便你怎样处置我好了。”伯爵想了几分钟,然后说道:“好,第一件事是:你必须把我自己乘用的马从马厩里偷出来;第二件事是:你必须在我和我的妻子睡着的时候不使我们知道而偷出我们身体底下的褥单来,还要偷出我妻子的结婚指环来;第三件事是:你必须从礼拜堂里偷出那牧师和那教堂执事来。留心听到我的话,因为你的生命关联在这上面。”
窃贼专家走到最近的城市里;他在那里向一个年老的农妇买了她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了。然后他把自己的脸染成棕色,又在脸上描些皱纹,因此没有人认识他了。于是他装了一小桶匈牙利老酒,而在酒里面混入一种很强的催眠药水。他把这小桶放在篮子里,把篮子背在背上,慢慢地、蹒跚地走到伯爵的城堡里去。他走到那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在庭院里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像一个患气喘病的老婆婆一样咳嗽起来,又搓他的手,仿佛怕冷的样子。马厩的门前有几个兵士躺在火旁边;其中一个兵士看到了这老婆婆,向她叫道:“到这里来,老妈妈,在我们旁边烤烤火吧。你反正没有床铺可睡,必须找一个地方过夜的。”老婆婆便蹒跚地走向他们,请求他们帮她把背上的篮子卸下来,然后她傍着他们坐在火边了。“你的小桶里装着什么。老婆子?”一个兵士问。“是一些酒,”她回答。“我是做生意的,如果你们出钱,说话说得好听一点,那么我很愿意让你们喝一杯。”“那么让我们喝吧,”那兵士说。他喝了一杯之后,说道:“因为酒很好,我想再喝一杯,”便又倒了一杯;其余的人都照他的样子做了。“喂,朋友们,”其中一个人向马厩里的人叫喊,“这里有一个老姑娘,她所有的酒和她的人一样老;你们来喝一杯吧,这可以温暖你们的肚子,比我们的火好得多呢。”老婆婆便带了她的桶走进马厩里去。那些管马厩的兵士一个坐在那装鞍的马上,另一个用手握住马缰绳,第三个握住马的尾巴。她倒酒给他们,他们要多少就倒多少,直到酒桶倒干为止。不久,马缰绳就从一个人的手中掉下,那人便倒下来,打起鼾来;另一人放弃了马的尾巴,躺下来,打鼾打得更响。坐在鞍子上的人依旧坐着,但是他的头弯下来,几乎碰到了马的颈项;他睡着了,嘴巴里像铁匠的风箱一般吹响。外面的兵士早已熟睡了,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仿佛死了一样。窃贼专家看见他已经成功了,便把一根绳子放在第一个人的手里,用来代替马缰绳;把一束稻草给了拿住马尾巴的人;但是对于坐在马上的人怎么办呢?他不想把他推下马去,因为他怕他醒过来而叫喊。他有一个好办法;他解松了鞍子上的马肚带,把挂在墙上的环上的两根绳子紧紧地缚住在鞍子上了,然后把骑在鞍上的人连鞍子一起吊到空中,而把绳子绕在柱子上,绕得很紧。他立刻解除了马的链条。但是倘使他骑了这马在庭院里的石造的人行道上走,城堡里的人将听见马蹄的声音的。因此他用破布把马的蹄包好,小心地拉它出去,然后跳在它背上,跑走了。
天亮了之后,窃贼专家骑了偷来的马跑进城堡去。伯爵刚起身,正在窗子里眺望。“您早,伯爵先生,”他向他叫,“这便是我顺利地从马厩里牵出来的马!请看,你的兵士们在那里睡得多么好!倘使你走到马厩里去,你可以看到你的卫兵们替自己布置得多么舒服呢。”伯爵不禁苦笑起来。于是他说:“这一次你成功了,但是第二件事情不会这么方便;我警告你:倘使你像窃贼一样来到我面前,我就要把你当作窃贼处置呢。”
那天晚上,当伯爵夫人上床去睡觉的时候,她把戴结婚指环的手紧紧地捏拢。伯爵说道:“所有的门都锁好又闩好了,我将通夜不睡,等候这窃贼;倘使他从窗子里进来,我将用枪打死他。”但是窃贼专家在黑暗中走到绞架那里,把挂在绞索上的可怜的犯人拖下一个来,把他背在背上,回到城堡里来。然后他对着伯爵的卧室的窗子架一部梯子,把尸首掮在肩上了,爬上梯子去。当他爬到很高,尸首的头出现在窗子里的时候,坐在床里看守的伯爵就用手枪向他射击;窃贼专家立刻让这可怜的犯人掉下去,自己爬下梯子,躲在角落里了。这晚上月光很好,所以窃贼专家很清楚地看见伯爵从窗子里出来,从梯子上走下来,把这死尸拖到花园里去,开始掘一个洞,准备埋葬它。“现在”,窃贼专家想道,“好时机来到了。”他敏捷地、悄悄地从角落里走出来,爬上梯子,一直来到了伯爵夫人的卧室里。“亲爱的太太,”他装出伯爵的声音说,“窃贼已经死了,但是他毕竟是我的教子,而且与其说他是一个流氓,毋宁说他是一个顽童。我不要家丑外扬,况且我又对不起他的父母。我将亲自在花园里埋葬他,天明以前葬好,使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所以请你把褥单给我,我将用褥单来包裹他,不要像埋狗一般地埋葬他。”伯爵夫人把褥单给了他。“我告诉你,”窃贼专家继续说,“我感觉我应该宽宏大量一点,你把那指环也给我吧——这不幸的人为了这指环而丧失了性命,所以应该让他把它带到坟墓里去。”她不愿反对伯爵的意思,因此虽然她心中不愿意,她把指环从手指上脱了下来,交给了他。窃贼专家拿了这两件东西,就走了;他平安地回到了家里,而伯爵在花园里还没有做完他的埋葬工作呢。
当下一天早上窃贼专家带了褥单和指环来交给伯爵的时候,伯爵的脸色真是尴尬啊!“你是魔术家么?”他说。“我亲手把你埋葬了,是谁把你从坟墓里拖出来,而使你恢复生命的?”“你所埋葬的并不是我,”窃贼专家说,“而是绞架上的犯人。”他就把一切经过情形老实告诉了他,于是伯爵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机敏智巧的窃贼。“但是你的事情还没有做完呢,”他接着说,“你还得做第三件事,倘使这第三件事做不成功,一切都没有用。”窃贼专家笑笑,没有回答他的话。
天黑了之后,他背上背了一只长的袋子,腋下夹了一个包裹,手里拿了一盏灯笼,走向村庄的礼拜堂去。他在袋子里放着几只蟹,包裹里放着几支短的蜡烛。他坐在礼拜堂的墓地上了,取出一只蟹来,在它的背上粘上了一支蜡烛。然后他把蜡烛点着了,把蟹放在地上,让它爬来爬去。他从袋子里取出第二只蟹来,同样地炮制,直到袋子里的蟹全部取出为止。于是他穿了一件黑色的长衣,这长衣形似僧侣所穿的连帽斗篷,他又在下巴上装上灰色的胡须。这样,别人就不能认识他了。他就拿了曾经装过蟹的袋子,走进礼拜堂里,跨到讲经台上。塔上的钟正好敲十二点;当时钟敲完了最后一下的时候,他用响亮而尖锐的声音叫道:“听啊,罪恶的人们,万物的末日到了!世界的末日到了!听啊!听啊!谁愿意和我一同上天堂,必须爬进这袋子里去。我是掌管天堂的大门的彼得。你们看,外面墓地里的死鬼在那里游来游去,收集他们的骨头呢。来吧,来吧,爬进这袋子里去吧!世界就要毁灭了!”这叫声在全村庄中发出回声。牧师和教堂执事住得和礼拜堂最近,最先听到这叫声;他们看见了在墓地上移行的许多火光,知道发生了特别的事情了,便走进礼拜堂来。他们听那说教,听了一会,教堂执事用肘推推牧师,说道:“我们利用这机会,在末日来到以前找一个到天堂去的捷径,事情不会做错的。”“老实说,”牧师回答,“这正是我所想到的,所以倘使你也有意,我们就一同走吧。”“好的,”执事说,“但是你是牧师,应该带路,我跟你走吧。”于是牧师先走,跨上讲经台;窃贼专家便张开了那只袋子。牧师先爬进去,执事跟着爬了进去。窃贼专家立刻把袋子紧紧地扎住,抓住袋子的中央,把它拖下讲经台的梯步去;当那两个傻子的头碰撞到梯步的时候,他叫道:“我们正在翻山过岭。”他用同样的方法拖他们过村庄去。当他们经过污水潭的时候,他叫道:“现在我们正在穿过湿的云头。”当最后他把他们拖上城堡的阶梯的时候,他叫道:“现在我到了天堂的阶梯上了,立刻就要进入天堂的外庭了。”当他把他们拖到了阶梯顶上的时候,他把袋子推进了鸽子房里,鸽子拍着翅膀飞来飞去,他说道:“啊,你们听,天使们多么欢乐,他们在拍动他们的翅膀呢?”于是他把鸽子房的门闩好,管自去了。
下一天早上,他走到伯爵那里,告诉他说:“第三件工作他已经完成了,礼拜堂里的牧师和执事已经带来了。”“你把他们放在什么地方呢?”伯爵问。“他们躺在阶梯上面的鸽子房里的袋子里,他们以为自己进入天堂了呢。”伯爵亲自去看,就证明了窃贼专家所说的话是真实的。他把牧师和执事从他们被拘囚的地方放出来之后,对窃贼专家说:“你确是窃贼大王,我们的打赌已被你赢了。这一次放你保全首领而脱身,但是你必须离开我的领地;倘使你再踏到这领地上来,你要准备上绞架。”窃贼大王便向父母亲告辞,又走进广大的世界里去;从此以后,没有人知道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