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6章 老棠的身世
碧云山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熄灭,火灭之后,李景瑢带人上山查看,山上的树都被烧的焦黑扭曲,像一只只干枯的手臂倒插在地上,七扭八拐的挺立在那,空气中的焦糊味也经久不散,还有一些灰烬漂浮在空中,弄得人鼻子里很不舒服。
宋澜便走便用袖子遮挡着鼻子。
经过官兵们的清点,山上的情况很快报了回来。
李景瑢手捧着清单道:“留在山上的尸体只有四十几具,与山贼的数量存在很大的差距”
宋澜道:“我观这山中的大部分的东西都还在,甚至连值钱的东西都没带走,看来当夜火起的很匆忙”,她环顾了一圈,咂咂舌道:“放火烧山还烧死这么多人,在我们那是要牢底坐穿的”
“可惜了我的画啊”,萧溪棠很不应景的叹息了一声。
“都已是这种触目惊心的情况了,居然还只想着你的画”
“人家心里真的这么想的,难道嘴上还要骗你说好惨啊好惨啊”
虽然萧溪棠说的是大实话,但宋澜还是没法接受,“算了,咱们之间啊,永远聊不到一起去”
萧溪棠扯起嘴角,偏过头去。
他们两个好似吵不完的冤家一样,李景瑢习以为常道:“你们怎么看这场火?”
宋澜道:“人为的”
“何以见得?”
“你们看这些树木燃烧过后的形态,有几处地方被火烧的很严重,若是自然起火,起火点应该在一个位置才对,或是因为秋日干燥,或是有人在山中用火不慎,但却不会分布的这么四散,还有那起火点的位置应该还布置了一些易燃的物品,据远处的目击者说,从看到山上冒出浓烟到火光冲天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且起火点选的位置是在远离河道的山西面,火起之后难以运水救火,凡此种种,不得不让人怀疑就是人为的”
“那是另有他人所为,还是苏探微自己所为?”,李景瑢抛出了个很好的问题。
“若是自己所为,应该带些家当走才是,这些值钱的东西都在这场火中毁灭殆尽,太不划算了,就算家底厚,也不能这么不心疼,还有他带着那么多的人丁逃跑,没有钱队伍过个三五天就散了,他如何再聚齐这帮人?”
李景瑢道:“可我总觉得这是苏探微故意为之的,起了这么大的火,山上只留下四十余具尸体,山寨里近千号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只能说是撤退的游刃有余”
萧溪棠用指尖摸了摸耳朵,“你们两个也无须争辩了,那便是即有外人人为又有他自己人为不就妥了,枫林里不是有一处密道吗,从那里逃跑不就好了吗?”
李景瑢和宋澜俱看了一眼萧溪棠,有密道的事,萧溪棠之前与李景瑢说的时候,因为要拉人去找宋澜,情况紧急,便没有事无巨细的把碧云山上的情况都说出来,所以这密道也是李景瑢第一次得知,而宋澜却是未想到此处,点了点头道:“第一次发现老棠除了说话不分场合之外还算有些用处”
“你这是在贬低我还是在赞赏我?”
宋澜笑道:“当然是你怎么高兴怎么认为了”,萧溪棠哼了她一声,她双手抱臂神色又变得凝重道:“不过这事情怎么想怎么怪异,带着这么多的山贼,他能隐藏到哪去,为何不来找我们?”
萧溪棠道:“人家和你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来找你?”
“我帮他扳倒了澄空寨的三大当家的,就算不是有恩于他,怎么说也是一个可以依靠的朋友吧”
萧溪棠嗤道:“你这人也太轻易便与人相交了,他可不见得把你当朋友,人家把你卖了,你可还帮他数钱呢,再说了,人家早就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又不是我们帮他解惑的,凭什么要欠你一个人情?”
“他不是还留下了一个庞晟身边的内奸给我吗?否则的话,我也不会现在还好端端的站在这里与你们说话”
萧溪棠指着自己的鼻子道:“那是你棠兄我,不辞辛劳不顾安危的替你送信,请动了这尊大佛”,他一指李景瑢,“要不然凭你一人,怎么可能安然无恙?”
宋澜不平道:“你忘了你们来时我已经把庞晟给绑了,根本不需要你们来救我”
“那只不过是你运气稍好些”
二人一开始争执便争执个没完,李景瑢抬手道:“我喜静,不喜有人在我耳边聒噪,二位无事的话,请吧”
宋澜道:“我也喜静,才不是与他一道的”
萧溪棠道:“我也喜静,才不愿与你啰嗦”
话虽这么说,二人却是一直跟在李景瑢的屁股后面,要多一致有多一致。
走了不一会儿,宋澜在一片废墟中看到了她此次跟李景瑢上山的目的,一口青石砖砌起的井,井口已经被火儿烤的焦黑缺口了。
李景瑢余光见她一直看向井的方向,“你跟我上山就是为了找这口井吧,你想像苏乔一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一语洞穿,宋澜回头看他,他这个人,洞察力到底有多敏锐?站在这个世界的角度,他刚刚所说之话断不会是一个古人所能说出的话,难不成他是一个外星人,会读心?
“什么,这口井居然会有让人消失的作用?”,萧溪棠诧异道,不过显然他并未相信,“真是天方夜谭,这么高的井跳下去只能摔的四仰八叉,人是能消失,是直接去见阎王爷了”
宋澜尴尬的笑道:“李大人怎么会有这么不可思议的想法,都快超脱真实的世界了”
“见怪不怪罢了”
他说的好似习以为常一般,宋澜佩服于他的淡然,道:“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找井是有我的目的,就像老棠找画也有他的目的,待时机到了我会告诉你们的”
算是让他们宽心后,宋澜让他们拉着根绳子拽着她,把她放至井中,井很深,是一口枯井,底下除了腐烂的落叶还有沉闷的空气,却没有一具尸骨,不过,即便有的话,怕是也不会现在还留在井中。
若苏乔真是跳入这口井之后便消失了的话,那这口井便是连接苏乔所在世界的通道,但宋澜却丝毫没有感受到那种被拽入时空的撕扯感,虽然早已有心理准备,但心里还是难免会失落。
她扽了扽垂下来的绳子,示意他们拉她上去,见上面半天没有反应,便在井底下喊道:“喂,快拉我上去啊,人呐?”
还是没有反应,时间越长,井底下越静的发慌,她越心觉不会是上面出了什么事情吧,可是她在底下怎么一点声音都没听到,正当她心焦的时候,只见上面探出一个头,李景瑢道:“刚刚是你在喊吗?”
她放下了心,没好气道:“不是我难道是鬼啊?”
他开始不紧不慢地让其他人拽着那根绳子,把宋澜拽上来了。
宋澜一上来便没好气儿的道:“我在下面喊了半天都不见上面有动静,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
李景瑢一点没有愧疚感,只道:“不过是想事情想的有点出神了”
阿和用手指指指自己,笑道:“还是我提醒的大人”
“还是阿和比你家大人有人气”
宋澜望了一圈儿不见萧溪棠的踪影,“老棠呢”
“他刚才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往藏宝室去了”
山上再没什么线索可找的了,一把火都付之一炬了,宋澜和李景瑢在山脚下等日头西下的时候才见萧溪棠垂头丧气的从山上下来。
宋澜本就没抱着希望,问道:“怎么了?是那些画都付之一炬了吗?”
他摇摇头道:“保存的很好,珠宝古玩、金石玉器都放在石库内,冬暖夏凉,通风良好,既不会被火烧,也不会受潮,整个山上唯一没被毁掉的就是那座石库了,只不过没有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宋澜同病相怜道:“那还是一点收获也没有”
萧溪棠道:“也不完全是,看到这山,还有这烧焦的树木,我突然想起我要找的那幅画应该是一幅秋游图”
“真是奇葩,看到这被火烧焦的景色居然回勾起的是秋游图的画面”
“这场面太过震撼,刺激到我了不行吗?”
“行行行,不过你也别着急,黄知州不是还留下一些家当吗,难道那些里面也没有你要找的画吗?”
“我连片纸都找过了,没有我要找的画,当然,也没有你们要找的那个名单”
“会不会是你小时候记得不准确?那幅画其实已经出现了,但是你却错过了”
“断不可能,我说过了,虽然我不记得是哪幅画了,但只要那画出现在我眼前,我便一定能想起来”
宋澜耸耸肩,既然他如此确定,便也只好随他了,只不过别人真是一点忙都帮不上。
“走吧”,李景瑢听他们之间再无进展,便径直下山了。
宋澜跟上道:“怎么,不查了?”
“本来也只是试试看能不能再找出些线索来,但看来我们没有那个运气,这两天官家的旨意便应该下来了,一月之内便会有传旨官到达汀州,到时等着接旨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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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汀县喜莱客栈内,二楼一房间内,有一个年过四旬,背有些佝偻,面貌清癯的男人背对着烛光道:“少爷,您为什么要给那个宋澜做从属,这有失您的身份”
那个被称作少爷的人转身看他,他的脸在光影里渐渐显现,是萧溪棠,“少爷?这个称呼已经久到我快要不记得曾经有人喊过我少爷了”
男人的头垂下道:“少爷再怎么说也是肖国公之后,万不可轻视自己”
肖国公,开国功勋之后,爵位世袭罔替,在兴朝历朝都是宠渥优命,却在二十二年前被安上了通敌卖国的罪名,免死金牌收回,肖家满门皆沦为刀下鬼,只有一个人幸免于难,便是他。
当年还只有五岁的他,亲眼目睹那些人带着冷冰冰阴森森的刀剑来到他们家的时候,送来的是抄家的旨意,做的却是屠戮之事,手无寸铁的男女老少,一个个倒在冰冷的血泊中。
父亲本以为,年轻的官家是受了奸人之言挑拨才信了他所谓的通敌卖国之罪,待能见到官家,还有机会与官家解释清楚,可是当看到了当夜的情景,才明白官家根本没有给他机会让他辩白,是下了狠心要灭掉他们一家。
肖国公回想自己雍容富贵的一生,生来虽继承爵位,但却没有恃宠生娇、盛气凌人,也不曾妄生野心,与人结党营私祸乱朝政,真不知是得罪了哪方心狠手辣之人才断了肖家一门的荣宠性命。
只是自从遭遇祸事之后,肖国公心里一直有一个令他瞬间遍体生寒的想法,难道真是因为那个人,哎,山河欲动啊,只可惜即便他明白了,也有心无力了,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保下他唯一的血脉。
肖国公一把拉过五岁的他,在酽酽夜色之中,躲避着刀光剑影一路将他带到府内后院花园里的一处假山前,已经有血流慢慢顺着鹅卵石路淌了过来,空气中漂浮着的血腥味令人作呕,他很想吐,可是心内的恐惧压下了胃里的翻江倒海,身体变得冰凉。
肖国公一把扳住他发抖的身子,“像个男子汉的样子,站在这里等我”
随后,肖国公去到附近的小厨房里拿了酒和油回来了,眼神里有着他看不懂的坚定和......不舍,“听着孩子,我只说一遍,记住今天我肖家之死是因为什么,父亲虽希望你日后能够抛却仇恨,做个如平常人家一样的孩子,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是此事事关江山社稷,这身污名我肖家不能背,有朝一日,你长大了,有了足够的实力,一定要将真相大白于天下,那样你才不愧为肖家的后人......”
肖国公贴近他的耳朵,将当日惨祸的缘由都说与他听,他眼中闪烁着恐惧与战栗,还有极度的绝望......
为何这般大事要交到他一个五岁的孩子身上,他担不起,他哭喊道:“父亲跟我一起走吧”
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孙管家道:“是啊,您带少爷走吧,您现在要做的事我替您做便是了”
肖国公摇摇头,“我若不死,他们就算是翻遍兴朝境内每一寸土地也会找到我,至少一个五岁的孩子,他们不会那么在意,好了,喊杀声越来越近了,快带少爷走吧”
骤然,府上火光冲天,外面的庭院里已经有火烧起,有火焰在他的眸子里跳动,映在他的瞳孔中明明灭灭的,喊杀声、呼救声、尖叫声,他统统充耳不闻,只是心里有隐隐的预感,这一别便是永别,泪水夺眶而出,“父亲,咱们一起走吧,求你不要只留下我一人,要么一起死要么一起走,但不要一个人活啊”
肖国公啪的打了他一巴掌,他捂着肿起老高的脸,止住了哭声,“小混蛋,男子汉大丈夫在这里叽叽歪歪的,人固有一死,没有人能够陪你一辈子,咱们的缘分到了,只不过是早分别一点,可你的路还很长”
肖国公开启假山,将他推了进去,让管家也赶忙进去,在五岁的他绝望的眼睛中,外面红的发黑的世界渐渐变淡,那红光太亮了,灼人眼睛,父亲留在他眼中最后的画面渐渐定格,然后消失不见,世界变成了黑色的,他昏了过去。
他看到了父亲拿的是酒和油,虽然昏了过去,但周身感到了热,他才知道为什么父亲从不让他靠近假山,原来这里是一处密道,一把火烧掉了入口,父亲也倒在了入口,追兵进不来,给了他逃生的时间。
密道之下有一处暗流,那天他顺水漂了很久,出了密道又顺着附近的河流漂了好久,他不知道自己在河上漂了多久,孙管家是何时与他分开的,他只依稀记得,自己清醒的时候趴在一个河滩上,污浊的浑水不时上涌,呛到他的鼻腔里,难受的紧,睁开朦胧的眼看见的便是了悟和尚那张赘肉满满的脸,他蹲下身,笑嘻嘻的道:“小施主,怎么脏兮兮的呀,来来来,跟胖和尚我回寺里洗洗”
他张了张嘴,不知怎的叫出了几个字,“师......师父”
胖和尚丝毫不知道他只是因为神志不清而口中嗫嚅,反而老脸不红的诶了一声,“徒儿乖,看你师父叫的这么勤快,为师怎能不收呢?”
那个老不害羞的,就这么骗到了他唯一的徒弟,直到三个月后孙管家找来的时候,胖和尚死抱着他,打死也不肯让他还俗,就这样,孙管家便在当地村西头住下,两年后还娶了个妻子,偶尔去寺庙烧香的时候看看他,与他远远的做着邻居,尽他管家的本分。
只不过,他再从寺庙中醒来的时候,眼中的红色减退,世界一如往常,可他却不记得了,父亲在漫天烈火中满目悲怆的惨烈下跟他说了些什么,他们一家到底是为何才遭此惨祸,他都不记得了,一如他只知道要找一副画,画中便藏着答案,只是他想不起来那画的名字了。
他左手撑在桌子上,右手扶住太阳穴的位置,“可恶,想不起来了,到底是什么原因?”
孙管家急忙唤他,“想不起来便不想了,今日不是已经想起了一些吗?”
“是啊”,碧云山上的密道,火后的荒山枯枝,翠居别院中血流成河的景象,无不在唤醒他尘封久远的记忆,直到他断断续续的回忆起当夜的一些事情。
“可是这样太慢了,我何日才能为我枉死的家人报仇,替他们雪冤”
萧溪棠拂开孙管家扶住他的手,示意他道:“以后少爷这个称呼不可再提起,我从何而来也不可再提起,小心隔墙有耳,我就是钟灵寺的和尚,再不是旁人”
“知道了”,孙管家微垂着头,神色有些凄凉。
萧溪棠看他的样子有些不忍心,毕竟自从家逢巨变,他顺河飘到钟灵寺之后,是孙管家不辞辛劳排除万难找到的他,多年来一直守在他身边,已经尽了奴仆之情,当真不忍再对他下重言,他缓和了下语气,道:“以后若是不知如何称呼,叫我唐公子便好”
孙管家抬头眼睛一亮道:“好,只是公子为什么一定要跟着宋澜做侍奉他人的活计”
“我只是在赌,这是一个奇人,跟着她一定能够找到我想要的东西,不过运气这东西太空虚了,而若是她身边的李景瑢也开始对我感兴趣了,那才是有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