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疑影重重
(一)
东方慢车从莫斯科站重新出发,一天半后开到了哈萨克斯坦。
这次小蝉和冯川从学校请假出来,是有条件的:必须跟进课程!所以在列车上,他们一有空就用电脑收看皮中各自所在班级的课程直播或录播,一堂课都没落下。随着列车一路东行,时差越来越小,看直播就更方便了,还可以实时回答课堂提问呢。
至于维克多,他正在放春假,所以并不存在缺课的问题——哇,法国的假期好多啊,除了圣诞假期,居然还有春夏秋冬四个假!
这天,冯川的英语老师让他和班上同学一起参加小测验,见冯川戴着耳机做听力,小蝉和维克多怕打扰他,便走出卧舱,坐在车窗边腰鼓形状的凳子上,边看风景边聊天——窗外的景色真美,远处积雪的山峰,近处平坦的草地,偶尔冒出一汪湖泊。
“这里,还有慢车没有经过的另外几个斯坦,都属于古代中国所称呼的西域。”小蝉感叹道,“想想看,一片大湖的周边,一片丰美的草地上,就可能聚集起一个部落,建立起一个国家,乌孙、康居、大月氏、匈奴、鲜卑、柔然、突厥、契丹、蒙古……多少人曾在这里往来穿梭。两千多年前的张骞也从这里经过,说不定还在那片湖里喝过水呢!”
“这位张骞先生,是中国古代的探险家吗?”维克多问。
小蝉告诉他,张骞是一位使者:“那时候,北方的匈奴不断前来骚扰,汉武帝——也就是当时中国的皇帝——很想把他们打跑。但匈奴凶悍,汉武帝心里没底,所以想到一个和大月氏联手对付匈奴的主意。这大月氏,曾经就住在河西走廊——河西走廊的位置,冯川在羊皮纸地图上指给你看过——被匈奴打得落花流水,不仅国王的脑袋被砍下来刷上漆当酒杯,整族的人都被迫迁徙到如今的乌兹别克斯坦一带。‘大月氏如此痛恨匈奴,一定很乐意和我们联手!’汉武帝这样想,决定派一位使者去找大月氏,和他们取得联系。张骞主动报了名。”
“张骞先生找到大月氏了吗?双方联手了吗?”维克多问。
“嗐,别提了!你想啊,匈奴打败大月氏,占据了他们在河西走廊的家园,那张骞要去西域寻找大月氏,不就得经过匈奴的地盘吗?匈奴怎么可能让大汉的使者通过自家地盘去找人联手打自己呢?”小蝉说。
“可是,这种情况在出发前不就是已知的吗?”
“的确如此。可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也要尝试,正所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面对这场几乎必死的使命,张骞的内心该是多么慷慨悲壮。”小蝉看向窗外,仿佛在寻找两千多年前的那个身影。
“我猜一定有奇迹发生——匈奴人没有发现张骞,他成功地溜过去了?”维克多说。
“匈奴人哪有这么傻!张骞一到匈奴的地盘就被发现,还被抓起来啦!要说有奇迹,可能是匈奴并没有杀了他——估计他们是想让大漠的风沙磨平张骞的棱角,就像烹饪书里的某些食材一样,放一边备用。匈奴人把张骞一关就是十年,十年后,他们都快把张骞忘了,张骞却丝毫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他终于寻了个空子,一溜烟儿逃走了!”
“忍辱负重这个词说的就是他了。”维克多评论道。
“就这样,张骞得以继续往前走,穿过好几个‘斯坦’,终于找到了大月氏。可是大月氏在新的土地上舒舒服服生活了这么多年,早已淡忘仇恨,不愿意再跋山涉水和老仇人打仗了,怎么劝都没用。使者张骞只能黯然回头。原路返回的途中,他又被匈奴抓住了,好在这时匈奴内部比较混乱,他只等了一年多就成功逃脱,终于回到都城长安,当初跟随他出发的一百多个随从,到这时只剩下一人。”小蝉把故事说完了。
“听起来有几分莎士比亚悲剧英雄的意味。”维克多说。
“怎么说呢,如果单从说服大月氏联手抗敌的角度,使命是失败的——但你看,那是两千多年前啊,别说火车了,连自行车都没有,穿越如此遥远、崎岖的高山大漠,太不容易了!张骞的确是探险家,可以和一千多年后大航海时代的勇士们相媲美。他看到了希腊化的钱币和建筑,看到了鸵鸟和汗血宝马,尝到了葡萄酒,带回了石榴、胡桃、苜蓿的种子……他每走一小步,中国人的视野就开阔了一大片——世界原来这么大!两千年前的中国史学家用‘凿空’二字来形容张骞的远行,就像一堵厚厚的墙,哐哐哐,被凿穿了。”小蝉说。
“从此汉朝的皇帝站在长安城头,目光就可以越过高山峻岭,看到万里之外亚历山大大帝曾经浴血奋战过的地方。”维克多说。
这句话说得如此豪迈,两个人都小小地激动了一下。
小蝉站起来,悄悄拉开卧舱门看了一眼,看到冯川仍然在奋笔疾书,于是坐回到腰鼓上,说:“他还在考试,我们不妨再看一眼地图吧。”
(二)
之前在巴黎维克多家里,小蝉和冯川已经看过羊皮纸地图的原件,它比照片所能呈现出的更美、更有力量。他俩亲眼看到了维克多在邮件里描述的小洞和“蜈蚣纹”—前者是工匠们处理羊皮时不慎造成的小瑕疵,后者则是羊皮纸撕裂后用细线缝合造成的。当时冯川对照着现代的标准地图,给维克多讲解了图上山川沙漠的位置。
现在,维克多又从衣服的众多口袋中把地图抽出来了,它被卷成一个纸卷,包封皮形成的折痕已经平复了许多。小蝉指着边角的几行字问维克多:“还有其他你认识的文字吗?”
维克多告诉过他们,“中国之路”四个字,他在打开地图的一瞬间就认出来了——好吧,其实只认识前两个,因为他有位名叫雅克的表兄,现正在英国留学,这位雅克不知出于什么神奇的原因,从高中开始就孜孜不倦自学中文,已经学到看古文都不吃力的程度。维克多在雅克的书架上看到过许多脊背上印有这两个字的书籍,不知不觉记住了,再和照片背后的法语一组合,就更加没有疑问了。
现在既然小蝉这么问,维克多便又凑过去仔细看了看,然后抬起头,语气有点迟疑:“第四行我觉得是意大利语,你知道意大利语和法语长得很像,但它的拼法又有点怪,这个词应该是‘奇迹’……还有第一行,看起来也很眼熟,可能是和法语有渊源的拉丁语,我猜是‘赛里斯之路’。”
“赛里斯是什么意思?”小蝉问。
“如果没记错,应当是中国的古称。”维克多说。
“哦,所以‘赛里斯之路’就是‘中国之路’。”小蝉点点头,接着问,“这些也是拉丁语吗?字体和‘赛里斯之路’很接近。”
地图上有不少金色字符,从照片上看不太清楚,拿到原件才发现,首先是一道长长的、由细小金色箭头组成的线条,想必是路径,难怪维克多会产生顺着箭头走的想法;此外还有文字、图案若干,比如这里的群峰之间夹杂着几行字,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沙漏。小蝉所指的便是那些金色的文字。
维克多说:“应该也是……抱歉,我只选修过一个学期的拉丁文。”
小蝉说:“其实,拿到你发来的照片,冯川已经试着用软件辨认过——就是那种扫描识别文字的软件。可是一来它们都是七扭八歪的手写体,二来它们可能真的已经不是‘活文字’,超越了软件的脑容量,结果一行都没有认出来。所以不用感到抱歉,你已经比软件强多了。”
维克多摸摸棉花糖般的头发,腼腆地笑了。
“不过,”小蝉话锋一转,“既然是拉丁语,就好办多了。我和冯川恰巧认识一位这个领域的专家——好吧,她或许还没有达到专家的级别,但她所在的历史俱乐部的老师和学长们一定可以帮到她!”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维克多惊呼,“是不是《一片青花瓷》里的艾米?说实话我就是看了那篇笔记之后才对‘奇域’信赖有加的,它充分证明了你们破解国际大案的能力!”
小蝉“谦虚”地说:“是呀是呀,跨国案件我们也不怕。”
“所以把文字拍下来发给艾米就好了!”
“拍一遍,我再依样画葫芦抄一遍,让艾米看得更清楚。”
说干就干,小蝉掏出纸笔开始抄写,刚写两个字,又抬头问:“所有的这些,会是你的曾曾祖父克里斯记在古老的羊皮纸上的吗?”
“我认为不是。听奶奶说,克里斯从来不是一个学识渊博的人,他只上过小学。还有……”维克多顿了一下,“根据我不一定准确的判断,羊皮纸上的颜料也很古老,你看这里,颗粒粗大,像是没有磨匀的矿物颜料,只除了……”
“除了什么?”
“除了‘中国之路’四个字,所用墨水十分细致,可见年代晚得多,而且很奇怪,这四个字和照片背后的字,像是用同一种墨水写的——当然,书写载体不同,有误判的可能。那么,‘中国之路’四个字有没有可能是克里斯写的呢?大概率也不是,因为奶奶发誓说克里斯不懂中文。”
“好吧,全是死胡同。”小蝉哭笑不得,她打算上个厕所,回来专心誊抄文字。
可就在她抬头准备起身的一瞬间,她看到了两个卧舱开外的车厢尽头,那只伸出老长、握着手机的手,手机分明对准她和维克多的方向!
小蝉“噌”的一下站起来,疾步追了过去……
后来的事大家已经知道了,小蝉没追上,唤来了列车员马里奥。“就在刚才,我感觉有人在偷拍我们!”小蝉激动地报告。
“偷拍?不可能!我以碧琪公主的名义向二位担保,本列车绝对没有安排任何形式的拍摄,明的暗的都没有,那是突破底线的!”马里奥挥舞双臂大声说。
这回他的眼神很认真。
马里奥离开后,小蝉不禁嘀咕了一句:“如果不是偷拍,为什么要跑?”
正疑惑呢,卧舱门哗啦一声拉开了,冯川探出身来,灰头土脸的。
“考完了?”小蝉问。
冯川点头。
“发生了一件小小的怪事。”小蝉边说边往卧舱走。
等三人在卧舱坐好,小蝉把方才情形一五一十描述给冯川听。
“你看到他的长相了吗?”冯川问。
“是个小个子,穿橙色连帽衫,帽子扣在头上,我只看到迅速逃窜的橙色背影。”小蝉说。
“衣服随时可以换的。”维克多说。
“还有就是,”小蝉压低声音,“他伸出来的那只手,从手背到小臂都文上了花纹,时间太短,没看清文的是什么,感觉是好多双眼睛!”
“眼睛……”维克多若有所思。
“这倒是个很明显的特征,下次在公共场合遇到别的乘客,可以留意他们的手。”冯川说着,已经在心里快速思索了起来:东方慢车一共七节车厢,其中六节车厢每节有五个卧舱,每个卧舱有四个蚕茧铺位(和他们的一样),剩下的那节车厢叫“沙龙”,是乘客们的聚会场所。这样一来,即使每个卧舱都满员(事实上并没有),全车一共也才 120位乘客,手臂上文花纹的小个子就在这 120个人当中。
小蝉点点头,想了想又说:“或许只是误会,毕竟之前有太多的恶作剧,我都变得疑神疑鬼了。”
“很有可能。”冯川看了眼电脑说,“你该连线物理课了。”
(三)
当天晚上,三位少年品尝了哈萨克斯坦美食——羊肉面片和羊肉焖饭,不过不是像往常一样在卧舱里吃,而是在“沙龙”里。
没想到沙龙这么热闹!乘客中最常见的是一同旅行的老夫妻,他们时间充裕,更倾向于选择邮轮一般舒适的东方慢车。小蝉、冯川和其中一对特别和蔼的北京老夫妻玩了两轮桌游。年轻乘客大多集中在吧台前,想必对他们来说这是重要的社交场合,比如距离小蝉最近的那位年轻女士,虽然长相普通、身材瘦削,却衣着得体、落落大方,一直在跟身旁乘客聊天,说的也是法语。
篮球运动员般高大的服务员先生手捧一罐香气四溢的马奶酒,载歌载舞地从吧台后边出来,往每个人的杯子里倒一点。到三位少年面前时,他摇头说:“哦不,你们不能喝!等我给你们拿冰糖羊奶!”
左顾右盼,没有发现手臂文图案的小个子。
不过小蝉已经觉得不重要了。“一定是误会!在这慢悠悠的旅程中,所有人都亲如一家人!”她这样想着,又吞了一大口羊奶。
结果是羊奶喝多了,她半夜不得不起来上厕所。
小蝉迷迷糊糊从蚕茧里出来,眼睛都不睁,摸索着打开卧舱门。
刚踏进过道,突然,一阵阴风袭来,凄神寒骨,瞬间把小蝉吹醒!她睁眼一瞧,正瞧见过道微弱的灯光里,一个穿灰袍子的身影不慌不忙向自己走来。如果这是位刚上完厕所往回走的乘客,那他的睡衣未免太隆重了,不仅下摆拖到地面,还有一个超大的帽兜几乎遮住整张脸。
他已经走到小蝉面前,停下,扭头注视着小蝉。小蝉觉得自己认出了这双眼睛,这不是满场分发马奶酒的服务员吗?难道他还负责夜间巡视和打更?
这念头转瞬即逝,因为服务员先生的目光如此冰冷,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小蝉觉得连思维都被冻住了,一股“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凄凉感沿着脊柱往上爬,生性乐观的小蝉仿佛第一次理解什么叫“万念俱灰”!
服务员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小蝉的四肢能动了,脑子也能转了。毕竟是身经百战的夏掌柜,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追过去,伸手拉住服务员:“谁在装神弄鬼?这一定是个幻影!”
可是并不是,连虚拟现实大神宏迈克都做不出这么逼真的幻影,这是个有血有肉的生物!
小蝉崩溃了,她踉跄着退回卧舱,关上卧舱门,又不愿惊醒两位小伙伴,只能独自坐在蚕茧里,一直坐到天亮,心里反复念叨着一个名字:摄魂怪……
“摄魂怪?”维克多反问。
“真的真的!还记得吗?摄魂怪第一次出场,就是在火车上!”小蝉着急地说——太阳一出来,她就恢复了活力。
“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是摄魂怪,但从你的叙述判断,这又是一个恶作剧,是服务员先生乔装打扮吓唬人。”冯川镇定地说。
“不,不一样!那个眼神实在冰冷!我怀疑摄魂怪钻进了服务员先生的躯壳!”小蝉说。
“你真的疑神疑鬼了。”冯川说。
话虽这么说,当太阳再次落山,热闹归于沉寂,每节车厢再次响起沉睡时悠长的呼吸声时,冯川却没睡,他插着耳机,连看了两节课程录播,又在网上下了两盘棋,这才摘下耳机,钻出蚕茧。
小蝉和维克多熟睡着。
冯川打开卧舱门,静静地站了几秒。
不出所料,一个颀长的灰色人影从走廊尽头飘来,戴着帽兜。
当对方靠近时,冯川沉声问:“你是谁?你在我们舱的门上安装了感应装置对不对?”
灰影并不答话,就在冯川伸手抓向他帽兜的一瞬间,他,不,是她,扭头看向冯川。
冯川一愣,他认出了这双眼睛,这是在沙龙里与自己和小蝉玩桌游的北京老奶奶啊……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可冯川来不及思考了,他突然感到一阵浓重的悲哀,像在顷刻间回到十岁那年……临危不惧的冯川从没有这样不战而败、溃不成军过!他只想找个小树洞蜷缩起来。
待灰衣人走远,冯川跌跌撞撞退回卧舱,撞出好大一声响。
“冯川?”小蝉醒了,打开灯。
“这回不是服务员,是来自北京的老奶奶!”冯川气急败坏地说。
维克多也醒了。
“密室,这是个密室。”小蝉喃喃地说。
冯川明白她的意思。行进中的火车是一个完美的密室,尤其是像东方慢车这样全封闭、少停靠的。昨天是服务员,今天是北京老奶奶,再加上什么都不承认的列车员,一种被包围的恐惧涌上心头,冯川和小蝉同时想起:在《东方快车谋杀案》里,十二位乘客互相配合,都是凶手……
“我们得尽快离开这辆诡异的火车。”五分钟后,镇定下来的冯川果断地说。
“再快也得等车靠站了。”维克多说。
“不,可以立刻就走。”冯川说,他仰头看了一眼,“卧舱顶部有紧急逃生出口——看,就是那块板,可拆卸的。我和小蝉有飞行器,可以从逃生出口飞出去。”
维克多的脸“唰”的一下白了:“这……太危险了!”
“别怕,从未经过任何训练的艾米一上手就飞得很稳。”小蝉说。
“不,不……还有一天就到乌鲁木齐了,拜托了!”维克多几乎是哀求地说。
“啊,不要难过,维克多!没关系,我们按照原计划在乌鲁木齐下车!你说得对,再多一天而已。”小蝉一迭声安慰他,又看向冯川,“都赶紧休息吧,养精蓄锐。”
冯川没说话,他顺着小梯子登上上铺的蚕茧,关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