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再回头去讲那个生日派对吧。
说也奇怪,无论之后的人事如何演化到一个令人难以喘气的境地,陈匀娴还是深刻觉得,自己对于派对上的一切,仍保持着某程度上的喜爱。这真是难以解释的吊诡情结,斯德哥尔摩[1]吗?不,不那么像是受害者情结。也可能是吧?谁说了算呢?她吗?不管怎样,她还是想说,那个生日派对没有这么糟糕。至少,她情愿这样想:在那个时候,梁家绮是真心诚意想要跟她做朋友。
电梯门打开,一层二户,往左转是蔡府。门的旁边摆了一张樱桃木色的方形茶几,茶几上有一件瓷器,锦鲤在荷塘间逐戏,模样生动且富有灵韵。梁家绮推开雕饰浮夸的沉沉大门,走在前头的人发出齐声赞叹,陈匀娴甫踏进屋内,哇噢,一瞬间,她也懂了大伙的兴奋。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梁家绮宁愿让众人在大厅等待,也不要先放一小批人上来。换作是她,她也绝对舍不得错过此时此刻。
理所当然,你精雕细琢,千辛万苦,一定想亲耳听到众口一声,哇噢,那是一种群发性的反应,具有时效性,一旦错过,再也不可求,仿佛看电影,导演得在剧情推到最高点时,亲耳闻见那些屏息声或抽泣,这绝对好过电影落幕后,才听到观众慢条斯理地说,这部电影拍得很好。
充满空间感的客厅,沉甸甸的原木长桌,独树一格的视听柜。各式各样的气球,有些注入了氢气,直接飘升,抵着天花板,多数则以塑料杆撑着,在地上盛开。视听柜上有一行以金色气球拼成的Happy Birthday,桌上的白色托盘,放着五颜六色的现榨果汁和小巧脆弱得让人舍不得吃掉的杯子蛋糕。进来之前,陈匀娴已经做好了万足的准备,但在她的脚底踏上地面时,那种一尘不染的洁净感受,令她的心湖起了涟漪,职业妇女永远不可能拥有这么完美的地板,她敢打赌,在场所有人的脚底都比这地板更脏。他们当然得穿上拖鞋,好避免他们那不知道踩过什么的脏袜子,污染这里的地板。
有人开了口:“Kat,你不是说今年要走简单风吗?这样子叫简单?要我们怎么办啊。”
陈匀娴很好奇梁家绮的反应,她习惯了人们对她的赞美吗?
梁家绮客气地笑了笑,转头对一位身材略显矮小的女子训话。
“阿梅,小孩子的室内拖鞋少一双,我不是说了,要准备七双吗?”梁家绮说。
“可是太太,你一早不是说六双……”
“阿梅,你记错了,我说小孩子要七双,现在少一双了,快去准备!”
好像闯入一个未受邀请的空间,陈匀娴赶紧退出,寻找起儿子的身影。杨培宸痛恨穿拖鞋,他喜欢光着脚到处跑,她得去确认儿子是否有穿上拖鞋,以免被误会成没有家教的小孩。除了她,大部分的女人都熟门熟路。有人借了厕所,有些跟着梁家绮到了厨房的中岛,询问是否有帮得上忙的地方。而那位让大家干等二十分钟的女子,拉着女儿往沙发走去,甫坐稳,小女孩便喊渴。
“阿梅,饮料呢?我不是跟你说了,大家等了一下,会渴吗?”
“太太,我放在冰箱,还没有拿出来,我现在拿出来。”
“还要拿个冰桶装冰块。”梁家绮朝着阿梅的背影叮嘱。
阿梅拿来两杯果汁在那对迟到的母女面前放下。小女孩接起果汁,一口仰尽。
视线一角,客厅的边缘摆了一架平台式钢琴,钢琴的下方是织有八边形格纹的土色地毯。陈匀娴有点想问,这架钢琴是怎么进来这个家的。无论是哪一种答案,都会让她感到意外。
杨培宸不在客厅,也不在餐桌。
他究竟是往哪里跑了?
再往前走去,是约莫五米长、一米宽的走廊,两侧有房间,墙上放了裱框的画,陈匀娴一时半刻看不出个名堂。走廊的尽头是一面镜子,陈匀娴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又失落,又艳羡。这房子真是好长好长。她猜,也许比她跟杨定国的家大上一倍?还是不止?
她跟杨定国的电梯大楼,扣掉公设[2],室内二十四点九坪(约82.3平方米)。好处是楼高,十六楼,签约前,陈匀娴还想跟屋主做最后的挣扎,十万、二十万也好,可以做好多事情。那位即将回香港养老的老先生微眯着眼,把夫妻俩带到窗前,打开窗,凉意一下子拂在脸上,仿佛有人柔柔地托着你的脸,陈匀娴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老先生问:“这样的景色,难道不值得吗?”这句话没有说错,从他们所站的位置往下看,人影,车流,都不过指尖大。可以站在这样的位置,也算是一种社会阶层的隐喻了。再者,她也喜欢十六,这数字感觉很吉利。她刻意压抑住她心内的认同,往丈夫看了一眼,杨定国专注地看着窗外,眼中闪烁着孩童见到新奇食物的喜悦之情,陈匀娴复看了一下老先生的神情,一看,她确定,没办法再杀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