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杨定国的存在令陈匀娴再一次地体谅了姐姐。
这种感觉真是好,什么感觉呢,像是从天而降一台南瓜马车,你踩着一双千载难逢的漂亮鞋子行了上去,从此再也没有忧虑。体谅杨定国从事着劳心的工作,他们的约会行程很固定:体面的晚餐,看电影,若时间还足够,就上阳明山或猫空看夜景。有时高处的空气湿凉,杨定国会把自己的西装外套褪下,陈匀娴娇小的身子笼罩在他的味道之中。皂香混合着烟味,属于成人的味道,陈匀娴不由得微微晕眩,且眼前的灯火与车流令人恍惚。跟杨定国在一起的日子,总是很愉快,两人年纪上的差距,收入上的悬殊,更让杨定国坚持,没有给陈匀娴分担的道理。
一次,在淡水巷弄的一间礼品店,一只高高挂起的砖红色后背包吸引了陈匀娴的目光,她伸手轻抚,感受其质地,同时评估着,这个大小拿来装教科书跟笔记本正好。她请店员为她取下,店员调整好肩带的长度,才交给了她。站到镜子前面,陈匀娴简直不能更喜欢自己所看到的画面。她屡屡变换角度,越这么做,越发现这只后背包根本是为她所设计。趁着店员忙着招呼新来的客人,她翻出了标签,上头的四位数字令她黯然神伤,她急急卸下了背包,催促着杨定国离开。
两人一踏出礼品店,杨定国不解地问:“为什么不买?我看你很喜欢。”
“对,那款很有设计感,也不容易撞包,可是,三千多……超过我的预算。”
“原来是价钱的问题,”杨定国恍然大悟,“这很好处理,我买给你吧。”
“不,不要,”陈匀娴抓住杨定国的手,阻止了杨定国要回头的举动,“不要这样,你已经出了我们每一次出门的吃饭跟电影票钱了。我不想再增加你的负担。”
“你怎么会这样想?我不觉得有什么负担。”杨定国停下脚步,好整以暇地注视着陈匀娴,“对我来说,三千元买一个包包,很合理。你知道宜家最近背去上课的包包多少吗?那个深蓝色、磁吸扣的斜背包,一万多,我妈争不过她,就用生日礼物的名义买给她了。”
闻言,陈匀娴改变了心意,她没再多说一句。杨定国似乎很满意陈匀娴的反应,他搭着陈匀娴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匀娴,宜家跟我说过了,你一个月的生活费就那样。你跟我出门,就不要再管钱的事,让我处理就好了。我希望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就像宜家那样,不需要管钱怎么花,够不够花,专注享受当下的人生,这样是最好的。”
陈匀娴注视着杨定国进入店内的背影,思绪纷杂不堪。她自问,杨宜家的人生,岂非我所深深羡慕?如今我这般靠近,为什么还要装模作样,显得我并不是那么渴盼这一切?
陈匀娴决定变更自己的观念,从今而后,她不仅要,还得要得更多。
她不要成为因这城市而感到顿挫的人,相反,她要成为提供这城市养分的对象。她要像杨宜家,幸福得一无所知。她无从确定,自己对于杨定国是否称得上爱。她偶尔会挑剔,这段感情少了些激昂和躁动,转念一想,这份细水长流的棉劲,不也很好吗?
大三那年,陈匀娴瞒着双亲,跟陈亮颖见了面。事实上,陈亮颖约了好多次,陈匀娴不肯,她心底还有一条深水,是越不过去的。当她抵达罗东火车站,在约定的饮料店等候,看到陈亮颖摇下车窗,朝自己奋力挥手时,双脚仿佛生了根,分秒之间,她有了抗拒。
直到身后的路人狠狠地撞到了她的肩膀,还埋怨地吐了一句“小姐你也站旁边一点”,她才大梦初醒似的,弯腰提起行李,走向那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宝蓝色奔驰。
陈亮颖给陈匀娴准备了一个很好的房间,一扔下行李,倒在床上,陈匀娴可以感觉到自己的骨架得到了完整的支撑,床垫想必所费不赀。陈亮颖坐在床边,看着自己的妹妹,若有感悟地说:“你看,我现在很不错吧?我知道,爸妈还在生我的气……可是,你看看这里,老实回答我,如果你是我,你甘愿吗?结婚后,我才知道,过去自己什么都没有……”
陈匀娴闭上双眼,好避掉跟姐姐四目相接的痛苦:“你怎么可以这样说,爸妈听了会很伤心。”
“难道不是吗?”陈亮颖的语气倏地急促了起来,“你想想我们小时候,人家有的,我们都没有。只是讨一些小东西,就被骂不知赚钱辛苦。想出去玩,爸也要生气,说我们都跑出去,谁来顾店?难道钱会自己进来吗?”
陈匀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搓着枕头套的边絮,消化着姐姐的情绪。
“我以前也觉得,爸说得很对。要不是遇到我老公,他一听到我长大的环境,说我真的很可怜。我问他,那你是怎么长大的,他说他在小学的时候,已经去过日本的迪士尼了。当然,他家也不是没有钱的问题,可是我公公婆婆说,可以苦父母,不能苦小孩。”
“爸妈也不是想要让我们苦,只是家里就是那样,他们就是没有姐夫家有钱。”
“所以,妹,”陈亮颖握住陈匀娴的手腕,强迫陈匀娴把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当你跟我说,你现在交往的对象家里很不错,我真的很替你开心。这样很好,希望你保持下去,听我说,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陈亮颖把陈匀娴的手拉过去,放在自己的肚腹上,“我怀孕快满两个月了,”陈匀娴还没有充分意会到这句话的意思,陈亮颖赶忙说了下去,“等到满三个月,我会自己跟爸妈说,你先帮我保密。妹,我先跟你说,是希望你也能为我感到开心。”
陈亮颖的眼中浮现一丝悲喜交加,“我知道爸妈还在怪我,但我只能说,我不后悔。尤其现在,我要有自己的小孩了。我真心觉得好险我没留在家里。如果我还在家里帮忙,可以像现在一样,什么都不做吗?妹,你可能也还在生我的气,那也没关系,我只希望,等到你比现在更大一点,你会懂我在说什么。”
陈匀娴把手放在额头上,用力地压了压,好止住上涌的泪液。姐姐的话让她有些难过,只是她不太清楚,是因为她觉得姐姐的话,并不公允;还是说,完全相反,她只是无法承受姐姐说的每一个部分,都相当正确。她需要一些时间,好厘清是哪个部分刺伤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