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归纳怀疑:你怎么知道明天的太阳还会升起?
可惜,哲学家们发现,无论科学再怎么发展,都不能提供绝对的确定性。上述客观论证中的条件A或许能够成立,我们对此却永远无法确定。
为说明这点,让我们重新回顾一下回答了“看到你就感到快乐”的困难。这个答案第一眼看上去没什么问题。感到快乐就是喜欢,有什么不对呢?可我们随之想到了吃比萨的快乐、玩手机的快乐,并发现:快乐未必就是真爱。因此,也就只得抛弃“看到你就感到快乐”的答案。
这种转变的缘由,是我们“观察范围”的有限性。
最初,我们只观察到了恋爱的快乐,没想到玩手机的快乐。而当我们发现了刷手机的巨大快乐,也就切断了“看到你就感到快乐”和恋爱的关联。类似地,“感到快乐并脸红心跳”也受制于观察范围的局限。如果只考察谈恋爱和玩手机,的确会以为快乐加脸红心跳足以捕捉爱的本质。可是除了见到恋人时会快乐得脸红心跳,去健身房锻炼后也会快乐得脸红心跳。难道健身房能和恋人的地位比肩?同样的理由可以推翻“见到一个人时多巴胺分泌旺盛就是喜欢”的科学理论。毕竟,跑步流汗也促进多巴胺分泌,甚至会让人脸红心跳得更剧烈呢。
观察的有限性是条件A的一个致命问题。
条件A中的特征F与真爱之间的关系是必然的。而必然关系在本质上都是“无限的”—无论过去未来,只要特征F出现就一定要伴随真爱。条件A因而蕴含着一个“全称命题”(universal proposition):“所有的特征F,都伴随着恋人的喜欢。”所以,要想确认条件A,就必须观察“所有”那些关于F的情形。只有阅遍了全部满足特征F的人,并发现他们都身处爱河之中,我们才能百分之百地声称“如果某人具有F,则喜欢对方”必定为真。
但显然,我们根本不可能考察所有关于F的情形。人生苦短,很多人一辈子也没有几次脸红心跳的难忘体验,更不能用设备扫描所有人的大脑。就算知识可以在图书馆、光盘和云端数据库里不断积累,也终究是有限的。在任何一个历史时刻,人类观察过的现象都有着无法避免的边界。至少,未来还没有发生。就算我们扫描了迄今为止存在过的所有人的大脑,确认他们当中满足F的人都深陷爱情,也不能保证明天会不会有一个孤单多年的大脑显示出F的特征。
历史上,有限观察与全称命题之间的这种落差由英国近代哲学家休谟(David Hume)首先提出。休谟的问题被称为“归纳怀疑”(inductive skepticism)。归纳怀疑的中心思想是:通过有限经验归纳得出的全称命题永远可能是错的,人类的理性没法排除这些错误的可能性。
休谟在《人类理解研究》(An 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中举的例子十分质朴:无论人类历史见证多少次太阳的东升西落,也无法直接推出太阳明天还会升起。在人类能够观察到的范围之内,并不包含“太阳明天还会升起”这个命题。在生活中,大概的确有很多像图1-1里的人那样,曾经担心过第二天太阳是否真的会升起呢。
图1-1 归纳怀疑的困惑
读到这儿,很多人会对休谟的想法困惑不已。难道我们还不知道太阳明天会升起?要是连这个都不知道,还何苦奋力拼搏呢?不如嗨起来,去海边晒太阳,再疯狂购物,把积蓄都花光?当然,休谟从没有鼓励大家放弃人生。休谟的论点仅仅是:通过已有的观察,我们无法直接推导出明天太阳继续升起的结论。“太阳明天不升起”这个否定命题,和我们观察过的经验内容之间没有任何逻辑矛盾。
归纳推理(inductive reasoning)的确是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们看见N次太阳升起,就推论下一次太阳还会升起。看见N只苹果落地,就以为下一只苹果也会落地。休谟承认:归纳对于生活实践非常重要。只不过,归纳没有多少理性基础。不管我们从理性内部进行逻辑反思,还是在外部世界中反复寻觅,都找不到归纳推理正确性的“证据”。在休谟看来,归纳法使用仅仅是源于人类的生活习惯。根本没什么道理可讲。
归纳怀疑的破坏力究竟有多大呢?可不止太阳是否升起这么简单。
如果我们只是不确定明天的太阳是否会升起,世界观还不至于瓦解。毕竟,科幻影片已经为我们描绘过一些太阳不再升起的灾难场景—太阳忽然坍塌、地球停止自传,等等。这些场景尽管凄惨,却并非不可能。严格来说,我们的确不知道明天是不是世界末日。就算末日到来,也只是经历了一场人类的挽歌。人类曾自以为“知道”的一切仍将是真的—最起码,我们知道银河系还在,宇宙还在,掌管着万物运行的物理规律也依然成立。物理老师当年在课堂上辛辛苦苦写过的公式,也都是正确的。
休谟会善意地提醒我们:这个想法太天真,完全低估了归纳怀疑的威力。
归纳怀疑的攻击范围绝不限于太阳升起这种具体的经验现象。任何对归纳法的使用都会受其影响,就连物理知识也不例外。比如,我们如何知道万有引力的存在呢?还不是因为一次次观察苹果落地,一次次看到涂满了黄油的面包从手边滑落地板?所有的物理规律都是从经验观察中总结出来的。通过反复试验,物理学家“总结”出许多规律,并用它们预测未来。
可我们又如何确定地知道这些物理规律的正确性呢?如何知道下一只苹果在成熟后不会直接飞向天空?在休谟看来,我们其实并不知道。物理学家观察过的现象是有限的。无论多么努力地重复物理试验也无法穷尽所有的可能情形。无论人类摘过多少苹果,都不能排除下一只苹果飞向天空的可能性。而一旦苹果毫无缘由地飞了起来,关于引力的物理学也将被改写。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并不能确定地知道当前的物理学是必然正确的。
当然,物理学家绝不会放过飞翔的苹果。他们会寻找苹果飞升的原因,并提出新的理论来解释这一切。
但是根据归纳怀疑,物理学家这么做毫无“理由”。任何科学研究都假定了世界上存在“规律”,假定世界的运行是“稳定”的,假定未来和过去之间不会产生明显的断裂。可世界的这种规律性本身正是归纳怀疑的攻击对象。凭什么假定存在必然的规律呢?就算宇宙迄今为止呈现出完美的规律性,也不能保证永远如此。在逻辑上,宇宙完全有可能在某一个时刻之后陷入彻底的混乱。不再有常量,也不再有力的作用。宇宙的坍塌不需要任何原因。坍塌,有可能只是因为世界上不再有“因果”而已。
恋爱客观论证中的条件A直接被归纳怀疑判了死刑。如果连物理学都招架不住归纳怀疑的攻击,关于恋爱的科学更没胜算。
通过健身房的例子,我们已经轻而易举地排除了“感到快乐”“脸红心跳”“多巴胺分泌旺盛”这些特征。运动会让人快乐得脸红心跳分泌多巴胺,却不是真爱。就算科学家发现了某个脑神经特征F精确地对应真爱,屡试不爽,也不能保证下一个出现特征F的人会不会只是在玩手机。“如果某人呈现F,则他身陷爱情”这个理论有可能正确。只不过,我们永远没法确定。
既然条件A不确定,客观论证也就不确定。如果一个人拿着自己的脑图对恋人说,“你看,我知道自己是喜欢你的,因为脑部扫描图符合典型的恋爱特征。”精灵古怪的恋人可能会沿着休谟的思路怀疑,“这种特征说明不了什么,科学家一共才观察过几个人?再说了,观察得多,就证明这个特征一定是喜欢吗?”恋人的反问很像是刁难。可如果我们尊重归纳怀疑的基本想法,就不得不承认:根据我们有限的观察,的确找不出任何特征和喜欢之间的任何必然关联。
听到恋人的质询,有些人可能会气急败坏,觉得休谟一定是疯了。如果不知道世界存在规律,我们又何必吃饭睡觉,何必在熬夜追剧后很不情愿地调好闹钟呢?我们之所以做这些,不正是因为预设了“世界是稳定的、有规律的”,预设了“不吃会饿”“不睡会困”“不上班会穷”吗?然而,这些反问恰恰掉入了休谟的陷阱。我们“预设”了世界稳定有规律,“预设”了不吃会饿不睡会困。我们甚至有现实的理由这么做。只不过,我们找不到任何“证据”支持这些观点而已。用休谟的话说,这些预设仅仅是心理习惯而已。
休谟究竟是否正确?我们应该接受归纳怀疑的结论吗?
哲学家对此的回答不一。有人支持,也有人反对。但无论怎样,我们看到“怎么确定地知道自己喜欢对方”这个简简单单的问题背后,藏着怎样的千古哲学难题。如果想用客观论证回答恋人的提问,也就必须首先把条件A从归纳怀疑的泥潭中解救出来。可惜,头脑正热的恋人又怎么能在短时间内想得清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