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译者序
在日本古典文学里,文学之道向来不乏凄艳。如果从未沾染死亡的阴影,或者摆脱死别的追踪,那么它就是残缺破败、平淡无波的。唯有毁灭与深渊能够“拯救”这种残缺平淡。和歌吟诵平安歌仙小野小町与深草少将的诀别;歌舞伎表演唱奏战国名将的英雄末路;小说记载幕末维新志士的镇魂歌;到近现代,无人淡忘“明治紫武部”樋口一叶暗樱般的悲恋与早逝,作家芥川龙之介、川端康成仪式感浓厚的自杀,以及之后三岛由纪夫近乎惨烈的切腹……太宰治不是他们中第一个选择为“信仰”自毁的。他赴死至少五次,第五次终于“成功”。
本书收录的十四篇作品,先后创作于1941年到1944年。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的战况不断恶化,日本国民的情绪与意识也经历了从主观激愤到冷静批判的过程。在这些作品中,我们能隐约看到其时日本民间的世相百态,看到身为作家的太宰治在人生重重困境中对文学的清醒认知与坚持,看到他像小说《斜阳》(1947年)里的男主角直治一样,终其一生致力于融入民众,却以失败告终的无可奈何。相比《奔跑吧,梅勒斯》(1940年)的明快奔放,《津轻》(1944年)的缱绻眷恋,再对比《人间失格》(1948年)的晦暗喑哑,这些短篇似乎默默曝晒在夕阳下,反衬出临终一跃的壮烈,犹如黄昏色调的终焉之歌。这是一段特殊敏感的历史时期,关于战争,太宰治在作品中并未过多提及,不知道当原子弹在广岛、长崎炸响的瞬间,他是怎么想的,有没有绝望,继而永恒地松一口气?作者的初心及立场,本不可透过文字见其形。不可揣摩,不可捉摸,不可言说。
在本书整体温柔绵长的基调里,《散华》算是相对独特的一篇。因为它其实谈论的是死,是理想乡坍塌后,一个人能为自身搭建的最后最彻底的“皈依”——
您好吗?
从遥远的天空中问候您。
我平安抵达了赴任地点。
请为伟大的文学而死。
……
太宰治似乎格外偏爱“为伟大的文学而死”这一提议,在他困惑于“何处是放生命处”的时候,它如同一星火焰,将他带至浮世的出口,照亮阴暗余生。至此,他总算为“明日”做好某种安排,不过是借《散华》,借这首诗,通知我们一声罢了。
倘若世界正在走向崩坏,无法变得更好,再悲伤也没有用处。我们需要做的无非是,若要告别,就转过身,不须挂念;既然活着,就好好地活,把每一日都视作人生最后一日,把每一天的义务都当作此一生的义务。生死当前,人世诸相皆为虚妄。一束奇妙而绝对危险的张力化为丝绦轻柔罩下。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又像病人踩在细雪纷飞的湖边,一切都是他沉沦前目睹的洁白幻境。真实是什么?真实是两颗原子弹把此前畅谈的“天道酬勤”变成笑话、废墟和无。“真实”穿越人世这座巨大的罗生门,继续扯起世间烟火和插科打诨的幕布,在幕布降落前,让人不得不汲汲营营,明知世间心酸多于欢愉,依然坚持某些“相信”,徒劳走过光阴。
有人说,《津轻》是太宰治自毁前,心中仅剩的风和日丽,而我以为,《小说灯笼》何尝不是如此?
我从《小说灯笼》的字里行间读出飘荡其中的灰色暗影。但抬头去看,他脸上只余清淡笑意。
感谢我的编辑为译稿的出版工作付出大量心血。感谢大家的择取与阅读。
廖雯雯
2018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