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蜀僖王的头骨
2017年11月17日上午,成都东郊飘洒细雨,无休无止。雾霾没有了,雨雾从正觉山密密的丛林间缓慢蒸腾,乳白,像一个地下的大梦。正觉山到青龙埂这一带,均为黏性很重的黄泥,杂树丛生,藤萝横斜,野趣盎然。显然,有些奥秘不便过于靠近。我和几位作家贸然往林间一走,趔趄连连,双脚立即沾满黄泥巴,一只鞋陡然重了三四斤。
含有佛教意味的正觉山是明代的老地名,今名大梁子。说是山,其实是一处山丘连绵的黄土岗。这在成都平原上,已经是山,而且是风水宝地。几个世纪以来,生活于此的村民不曾料到,在他们耕种的土地下,竟埋葬着明蜀藩王及其家族的王室陵墓群。
长久以来,成都东郊的这一片数千亩丘陵,在人们心中就是荒郊野岭,是打樵、渔猎、墓葬、放牧之地。我估计,张献忠退出成都后,大量居住在市区的野兽断了食物链,逐渐向城区四周山地回迁,正觉山应该是动物的栖居之所。山间劳作的老农回忆说,在20世纪50年代,大梁子上的松柏连绵成片,浓荫蔽日,时有野兽出没。后来开始大炼钢铁,林木就砍伐光了,剃成光头,山冈逐渐变成庄稼地。至于山冈之下的青龙湖,若干年来就是稻花飘香的水田,其间有荷塘、鱼塘互嵌分布。
浑圆而起伏有致的正觉山最高处海拔534米,为东面距离成都市区最近、最高的山丘,可视作锁钥。古人十分信奉的墓葬风水,正觉山正是所谓的“父母山”,系为靠山;而此山又以北高东西两翼渐低,呈环抱之势,与西南方向地势稍低的青龙埂相和合,在南偏东方向形成自然的“陵口”。
明蜀王陵长眠于此而无人知晓,在于“湖广填四川”的移民是他者,他们根本不知道这片丘陵的内涵。到了清末,按照《成都通览》的记述,“现今之成都人,原籍皆外省人”。
1979年春节前的一天,位于大梁子山麓的石灵中学扩建体育操场,工人往临时砌在学校西边土丘上的灰浆池里注水,发现怎么也注不满,难道有古怪?工人刨开池底,一个埋藏地下500多年的秘密,由此展现。
这是第三代明蜀王僖王朱友壎的地宫,和绝大多数王陵一样,僖王陵虽也曾招致盗墓贼光顾,但地宫保存完好。盗墓贼窃取的无非金银财宝之类,至于各种明器、陶俑和陶瓷器皿等,虽有扰乱和损毁,却大多留存。通过考古发掘,僖王陵共出土陶俑、陶马、陶家具、各类明器、圹志碑及水晶饰件等文物680件,为迄今多座蜀王陵出土文物之最。
《大明蜀僖王圹志》石碑立于进入地宫墓室甬道的正中,概括记述了这位“王讳友”年轻蜀王简短一生的踪迹——朱友壎系首代蜀王献王之孙、二代蜀王靖王之弟,纠正了《明史》所记名字的错误。明永乐二十二年(1424年),朱友壎被封为罗江郡王。一般而言,这样的郡王基本上不可能继承大统。但在“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谱系下,朱友壎意外地被推上了蜀王的宝座。蜀靖王朱友堉无子嗣,“父死子继”无从实现,只得“兄终弟及”。鉴于二弟朱友坿过早去世,王冠就这样落在了朱友壎头上。
朱友壎于明宣德七年(1432年)九月袭封蜀王,宣德九年(1434年)六月因患“风疾”辞世,享年26岁,在位时间一年零九个月。“风疾”就是风寒症。
在成都民间则流传有朱友壎的爱情传说。他复发风寒是因王妃赵氏早逝,思妃成疾所致。
赵氏的父亲是新繁县训导赵弼,赵弼是当时博学多识的鸿儒,尤精《周易》。赵氏出生在这样的书香世家,方与朱友壎结为夫妻。
赵氏永乐七年(1409年)出生,宣德二年(1427年)受朝诰命为罗江王妃,宣德三年(1428年)冬月二十九日薨,享年20岁。朱友壎当上蜀王,才追封赵氏为蜀王妃。朱友壎和赵氏相处时间短暂,但情深义重。朱友壎就像古蜀开明思念武都妃一般,辗转反侧,导致风寒复发而亡……蜀地衍生出关于他们的系列传说,如罗江王瞒姓、驿站试才、赵弼选婿、皇城选妃等。
正妃赵氏逝世后,朱友壎继妃王氏,历史上没有关于王氏的更多记载。
朱友壎在位一年多时间,组织修缮了蜀王府城墙,并向朝廷申请将蜀藩宗室禄米部分折为现钞发放等。
朱友壎去世后,大明王朝因其“淳厚端淑,言动率礼,未尝有过”,而按礼赐谥“僖”。“僖”的意思为“小心畏忌”。“壎”字,读作况袁切,为古礼器,因为正体字笔画为17,所以不宜简写为“埙”。
地宫几乎就是昔日蜀王宫的缩小版。参观了绚丽、肃穆的地宫,我们又到文物陈列室详细观看部分出土文物。修复的彩釉兵马俑、舞乐俑、车马、三彩琉璃用具,陈列在一个空荡荡的长方形玻璃橱柜里。惨白的日光灯之下,我看到一具孤独的头骨,管理人员回答我:“这具头骨出土于明蜀僖王陵的棺椁之中。经过专家确认,应该是僖王朱友壎的头骨。”
打开地宫大门,还发现有一个遗骸,倒卧在门边。估计这是一个盗墓者,宝物一件件吊上去,然后上面的同伙断然割断了绳索……他莫名其妙地成了僖王的陪葬者。
明蜀王陵博物馆提供的折页说明资料上写道:“你们看他天庭饱满,脸庞骨骼轮廓和谐,除上颌牙齿失落外,其余皆排列整齐。可以说,这是一位相貌英俊的蜀王,与史书记载他善良纯朴也是相吻合的。”
我不怀疑时值壮年的朱友壎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我疑惑的是,出土的680件文物,件件被誉为国宝,件件经专家精心修复,但朱友壎仅存的头骨,为何是一样的文物?为何要与文物一起展览呢?对于出土人骨的属性以及处理办法,在《文物法》中并无明确的规定。在《中国文物博物馆工作人员职业道德准则》中也无涉及人骨的伦理问题。
我无意跟一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讲文化。但为什么不可以让僖王入土为安,长眠地下呢?!比如在地宫附近,修筑一座蜀王墓景观,难道不行吗?
“入土为安”固然是最高的传统伦理,其实也是一厢情愿。上自帝王将相,下至黎民百姓,能有几人保住自己最后的宿地呢?
《龙泉驿区志》载,造型精美的“罗江王妃赵氏墓”距离僖王地宫东南近1公里,于1978年发现时已被盗,仅存圹志及陶石器皿100余件。我回望在玻璃橱窗里的僖王头骨,心里想的是,僖王无法与他的“罗江王妃”相会于九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