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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今晚派对开场这架势,霍勒斯·P.西斯金的赫赫声名显然只会有增无减。
光是他推出的那款“第谷(1)空翻三件套”,就已堪称年度最佳娱乐设备。等到向人们展示了在火星的大瑟提斯(2)高原上发现的催眠石后,他的非凡成就无疑又达到了一个新的巅峰。
虽然三件套和那块石头着实新奇,但没等派对结束,它们便已经不足为奇了。因为我十分确定,这世上没有哪件怪事能和亲眼见到一个人凭空消失相提并论。
顺带说一句,这可不是今晚的娱乐节目。
对了,说到西斯金的奢侈作风,我可以指出一点,他的“第谷空翻三件套”完美还原了月球重力。那座体型庞大、和周围奢华布置格格不入的重力抑制器平台,在这套豪华顶层公寓里占据了整整一个房间,它的各台发电机则乱糟糟地放在室外的屋顶花园里。
催眠石的展示会也搞得排场十足,西斯金煞有介事地请了两位医生到现场待命。我此时还在一边冷眼旁观,对待会儿要发生的怪事全然不知。
催眠石的一个琢面发出淡蓝色的光芒,洒在某位苗条的黑发少女的脸蛋上,她那双乌黑的大眼睛顿时泪如雨下。
这块晶莹奇石在转盘上极其缓慢地转动,射出的一道道光束多彩斑斓。它们在光线昏暗的屋子里横扫流转,如同巨轮的条条轮辐。突然,催眠石停止了转动,一道深红色的光束打在某人脸上。这个神情有些谨慎的人,是西斯金那群生意伙伴中的一位。
“不!”他立刻惊呼道,“我这辈子从没吸过烟!现在也不要!”
众人哄堂大笑,催眠石再度旋转起来。
或许是担心自己会成为那束光的下一个目标,我踩着柔软的丝绒地毯,从围观人群中退了出来,向对面的酒吧间走去。
来到吧台,我在自动点酒机上点了一杯苏格兰小行星(3),站在窗边,俯瞰着脚下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
“帮我点杯波旁,好吗,道格?”
是西斯金。在室内柔和的光线下,他的身材显得异常矮小。我看着他向我走来,惊叹于那副反差强烈的外表。他身高不到五英尺三,举手投足间却有种巨人的风范——从拥有的财富来看,他确实是个巨人。他头发浓密,两鬓只有少许灰白,脸上没什么皱纹,一对灰色眼眸转个不停,完全让人想不到他已经六十四岁了。
“好的,一杯波旁。”我一边在自动点酒机上操作,一边冷冷地确认道。
他斜身靠在吧台上,“你好像不怎么喜欢今晚的派对。”他的语气中有几分不满。
我未置一词。
他将一只穿着五码鞋的脚搁在吧凳的横档上。“今晚这场盛大的派对花了我不少钱,而这是专门为你办的。我想你多少该表示点谢意吧。”他半开玩笑地说。
他要的酒出现在取物口,我端起杯子递给他,“专门为我办的?”
“好吧,不完全是。”他笑了起来,“我承认,其中确实也有一些宣传的目的。”
“看出来了。今天来了很多报社和电视台的人。”
“你应该没意见吧?这对‘反应股份有限公司’的发展来说可是大有帮助。”
我从取物口端起给自己点的酒,一口气喝掉了一半,“没这个必要,‘反应’(4)靠自己就够了。”
西斯金露出一丝不快的神情——每当他觉得有人在跟他唱反调,哪怕只是象征性地唱反调,他都会这样,“霍尔,我很欣赏你。有我的支持,你的前途可以说是一片光明——不管你是在‘反应’,还是去我集团旗下的其他企业。可是——”
“除了‘反应’,我对其他地方都没兴趣。”
“可是现在,”他坚定地说,“公司需要的只是你的专业技术。你当好你的技术主管,宣传方面让我的宣传专家去搞定。”
我们各自默默地喝着酒。
过了一会儿,他用他那双小手转起了酒杯,“当然了,我也明白,我没有给你‘反应’的股份,你可能对此有所不满。”
“我对股份没兴趣,我的薪酬已经很丰厚了。我的心思只在工作上。”
“听我说,你和汉农·富勒不一样。”西斯金张开手指,紧紧地抓住杯子,“当初他开发了这套设备和系统,然后来找我投资。后来我们就成立了这家公司——确切来说,是八个人成立的。根据协议,他持有百分之二十的股份。”
“这些我都知道,我做他的助手已经五年了。”我在自动点酒机上按下按钮,给自己续了一杯酒。
“那你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这边来生闷气?”
催眠石发出的光芒缓缓扫过酒吧间的天花板,泼洒在窗户上,盖过了窗外城市的溢彩流光。有个女人突然尖声哭喊起来,人群随之爆发出一阵哄笑,淹没了她的声音。
我撑着吧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盯着西斯金,“富勒一周前才去世,我却像个得志小人一样——在这儿庆祝自己坐上了他的位子。”
我转身想走,西斯金连忙说:“你本来就快坐上他的位子了呀。富勒当时马上就要被调职。技术主管的工作对他来说压力太大了。”
“我听说的可不是这么回事。富勒说过,他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阻止你用那部社会环境模拟器做政治方面的概率预测。”
催眠石的展示会结束了,嘈杂的人声开始涌入酒吧间。一群身着晚礼服的女人和她们的男伴朝这边走来,边走还边用手比画着什么。
一位走在人群前方的妙龄金发女子径直向我走来。我正想走开,她已不由分说地搂住我的胳膊,将其紧紧贴在她的织金连衣裙上。她留着童花头,眼睛里满是惊喜之情,被挑染成银色的发梢斜披在裸露的香肩上。
“霍尔先生,那块火星催眠石简直太神奇了,您说是吗?这其中也有您的功劳吗?我想一定有。”
我转头去看西斯金,他正要开溜。我随即认出,这名女子是他的私人秘书之一。我明白他们在打什么算盘了。现在她仍然在工作,只不过和秘书的工作无关。她是西斯金专门派来安抚我的。
“不,我想那都是你老板的主意。”
“噢。”她一边说,一边钦佩地目送西斯金离开,“多么才华横溢、多么富有想象力的一位小个子啊。哎呀,他简直就是个小可爱,您说是吗?一个短小精悍、惹人爱的小可爱!”
我局促地扭动身子想要离开,但西斯金显然教了她该怎么做。
“霍尔先生,您的研究领域是刺——刺激——?”
“仿真电子学(5)。”
“多么奇妙的学科啊!我知道,一旦您和西斯金先生把那部机器——我可以叫它‘机器’吗?——”
“那是一部社会环境模拟器。我们最近才给它排除了故障——已经是第三次了。现在我们把它称为‘幻世-3’。”
“——一旦您和西斯金先生把那部机器投入运行,我们就再也不需要那些缠人精啦。”
她口中的“缠人精”指的是注册舆情监测员,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民意调查员”。我一般不叫他们“缠人精”,毕竟人家也是自食其力,虽然这群无处不在的——呃,缠人精——确实每天都在缠着人们问东问西。
“我们绝没有让任何人失业的打算。”我解释道,“但是等自动化技术全面介入民意调查工作后,必然会使就业市场做出一些调整。”
她亲热地蹭着我的手臂,拽着我往窗户那边走去,“那您的打算是什么呢,霍尔先生?给我讲讲您的那部模拟器吧。还有,大家都叫我多萝西。”
“恐怕没有什么可讲的。”
“噢,您太谦虚了。我敢肯定,可讲的多着呢。”
要是她坚持按照西斯金的授意来跟我玩儿,我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用一种更高明的方式。
“好吧,福特小姐。你也知道,如今我们生活在一个复杂的社会,一个谁都不愿在事业上承担风险的社会,所以才会出现数不胜数的民调机构。在推出一款产品之前,我们想事先知道谁会去买,多久消费一次,他们愿意为之付多少钱;要改变人们的宗教信仰,用哪种方式效果最好;斯通州长赢得连任的机会有多大;目前市场上最需要的是什么;到了下个时尚季,贝茜阿姨是否会喜欢蓝色胜过粉色。”
“所以缠人精无处不在。”她插嘴道,还发出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我点了点头,“民调员太多了。当然,公众也很反感他们。但他们享有《舆情监测员法案》赋予他们的官方身份。”
“而西斯金先生打算结束这一切——西斯金先生和您?”
“多亏汉农·J.富勒,我们找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我们可以运用电子技术创造一个虚拟社会,并在其中安置大量的虚拟人——或者说信息反馈单位。通过操纵这个虚拟社会,刺激这些信息反馈单位,我们就可以对各种假设的情况进行民意预测。”
她灿烂的笑容里闪过一丝不解,但随即又笑开了花。“我懂了。”她说。但显然她没懂。那我就来个趁热打铁。
“这部模拟器其实就是个普通社会的电子数学模型。我们可以用它进行长期的民意预测,而且预测结果比你派一大群民调员——缠人精——满城去搜集民意要靠谱得多。”
她干笑道:“这是当然了。哎呀,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帮个忙好吗,道格?去帮我俩点两杯酒吧——啥都可以。”
出于对西斯金集团负有的某种义务(虽然我没必要负有这种义务),我可以去帮她点杯酒。可这会儿吧台周围已经人满为患了。就在我犹豫的时候,公司宣传部的一位年轻小伙儿迫不及待地来找多萝西搭讪了。
我如释重负地朝自助餐桌走去。不远处,西斯金正在滔滔不绝地大谈“反应股份有限公司”的模拟器即将创造的奇迹。他的左右站着两人:一位是某报的专栏作家,一位是某家电视台的代表。
他眉飞色舞地说:“实际上,我们将仿真电子学应用于实际的这项最新产物——当然,研发过程是秘密进行的——将对我们的社会产生深远影响。它将使‘反应股份有限公司’成为西斯金集团旗下最重要的企业,其他企业到时候都只能靠边站。”
那位电视台的代表提了个问题,西斯金想都没想就回答道:“仿真电子学与之相比的确才刚起步。但是用计算机进行概率预测有很大的局限性,它只能进行单线程的刺激-反应调查。而‘反应’的社会环境模拟器——我们称之为‘幻世-3’,可以通过分析人类的所有行为,对任何假设的民意调查给出预测结果。”
当然,西斯金不过是在鹦鹉学舌,复述富勒的话罢了。但这些话从他口中说出,只给人一种自卖自夸的感觉。富勒却不同,他对自己的模拟器深信不疑,仿佛将其当成了一种信仰,而不只是一台满是复杂线路的三层楼高的机器。
想起富勒,我备感孤独。而想到接任他技术主管一职后即将面临的挑战,我又产生了力不从心的感觉。对我来说,他不仅是一位干劲十足的上司,更是一位热心体贴的好友。好吧,他这个人的确有些怪,但那只是因为他志向远大。在西斯金眼中,“幻世-3”或许只是一种商业投资。然而在富勒眼中,“幻世-3”是一扇迷人的、充满希望的大门,是一扇即将开启、能让人类进入一个更加美好的新世界的大门。
他与西斯金集团合作只是为了获得资金支持,是一种权宜之举。他一直坚持在利用该模拟器获取巨额利润的同时,也必须用它来全面探索社会交流和人际关系学中难以深入研究的领域,以便世人建立一个更加稳定有序的社会。
我悄悄向门口走去,余光瞥见西斯金摆脱了那些记者。他快步从房间一头走过来,伸手挡住了“开门”键。
“你该不会要离我们而去吧?”
从表面上看,他指的是我要离开派对回家去了。但他真的只是这个意思吗?我突然意识到,我是公司不可或缺的一环。噢,没有我,“反应股份有限公司”当然也能大获成功。但假如西斯金想从这笔投资中大捞特捞,他就必须留下我继续富勒未竟的工作,继续完善那部模拟器。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起来,门上的显示屏里亮起一名男子的图像。此人身材修长,西装革履,左臂上紧紧套着一条“注册舆情监测员”的袖标。
西斯金眉毛一扬,打趣道:“居然来了个缠人精!这下派对更热闹啦。”他按下了开门键。
门旋转而开,来者自报身份道:“约翰·克伦威尔,注册舆情监测员编号1146-A2。代表与州众议院筹款委员会签有合同的福斯特民意调查基金会。”
该男子往西斯金身后望了望,瞧见了聚在自助餐餐桌和吧台周围的来客,随即露出一种既不耐烦又略带歉意的表情。
“天哪,老兄!”西斯金不满地说,一边向我眨眼示意,“现在都快半夜了!”
“本次调查属于A类优先调查,由本州立法机构下令并授权执行。您是霍勒斯·P.西斯金先生?”
“没错。”西斯金双臂抱在胸前,神似多萝西·福特描绘的那样——一个短小精悍、惹人爱的小可爱。
“很好。”对方拿出一沓表格,并掏出了一支笔,“我想了解您对下个财政年度的经济走势有何看法,以及该走势对本州的财政收入将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我不会回答任何问题。”西斯金斩钉截铁地说。
有些人知道好戏即将上演,在那儿驻足观望。他们充满期待的笑声盖过了人群交谈的嗡嗡声。
民调员眉头一蹙,“你必须回答。你是官方登记过的受询者,被归为‘商人’这一范畴。”
要说他的反应有些呆板,还确实有点儿。因为通常来说,民调员在进行这种涉及公众利益的民意调查时总能应对自如。
“我还是不会回答,”西斯金重申道,“如果你参阅《舆情监测员法案》第326条——”
“我就会发现,民调工作不得妨碍公民的娱乐活动。”民调员背诵着那条法律条文,“但假如民调工作涉及政府机构的利益,该条款将不再适用。”
西斯金见拗不过他,只好付诸一笑。他拉住民调员的胳膊向屋内走去,“来来来,我们先去喝一杯。说不定待会儿我就会回答你的问题了。”
由于已经感应不到民调员的生物电容,房门终止了“放行”指令,开始缓缓关闭。但在合到一半的时候却停住了。又来了一位访客。
来者是个脸庞瘦削的秃头男子。他站在门口朝屋里张望,手掌不停地张合。他还没有看到我,因为我正站在门后通过显示屏看着他。
我倏然现身,把他吓了一大跳。
“林奇!”我叫道,“你上周都跑哪儿去啦?”
莫顿·林奇是“反应股份有限公司”的内部安全主管。最近这段时间,他一直在上夜班,与同样也喜欢晚上工作的富勒走得非常近。
“霍尔!”他双眼直盯盯地看着我,嗓音嘶哑,“我必须和你谈谈!天哪,我必须找个人谈谈!”
我让他进了屋。他以前也失踪过两次——每次都去地下脑电刺激室放纵一周,最后才形容枯槁地回来。这几天一直有传言,说他要么是因为富勒的死悲伤过度,所以待在家里闭门不出;要么他只是躲在了某个地下脑电刺激室里。噢,他可不是瘾君子。况且看他今天这状态,完全不像给脑皮层通过电的样子。
我带他来到了空无一人的屋顶花园,“是关于富勒的那场意外?”
“噢,天哪,没错!”他带着哭腔一屁股坐到了一把网格椅上,双手掩住面孔,“只不过那根本不是意外!”
“谁会杀他?怎么会——”
“没人杀他。”
“可是——”
南边传来了一阵雷鸣般的轰鸣,在下方这片铺展开的万家灯火形成的均匀对称的光毯之外,“月球火箭”正缓缓升空,给这座城市蒙上了一层绯红的光芒。
这声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林奇差点儿从椅子上跳起来。我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稳稳地摁住,“坐这儿别动。我去给你拿杯酒。”
我带了一杯波旁威士忌回来,他一饮而尽,然后任凭空杯从手中滑落坠地。
“没人,”他继续说道,身子依旧颤抖不已,“没人杀富勒。这事儿和‘杀’扯不上半点儿关系。”
“据说他不小心碰到了一根高压线。”我提醒他,“当时是深夜,他一定是累迷糊了。你当时也在场?”
“我不在。但事发前三小时我还跟他谈过一次话。我当时以为他疯了——听了他给我说的那些事后。他说他本来不想把我牵扯进去,但又必须找个人来说说。你那时候还在休假。然后——然后——”
“然后怎样?”
“然后他说,他觉得自己会被杀掉,因为他已经决定不再保守那个秘密。”
“不再保守什么秘密?”
林奇的情绪非常激动,没注意到我问的话,“他还说,要是他突然失踪或者死了,我会明白那肯定不是意外。”
“到底是什么秘密?”
“我不能告诉任何人——连你也不行。因为要是他说的是真的——哎,我上周一直在东躲西藏,就是想搞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时,屋顶花园的门打开了,派对上嘈杂的喧嚷声顿时一涌而出。
“噢,原来你在这儿呀,道格,亲爱的!”
我朝门口瞥了一眼,发现是多萝茜·福特。她摇摇晃晃地站在那儿,似乎喝高了。我之所以说“瞥了一眼”,是因为我想强调,我的视线从莫顿·林奇身上离开了还不到十分之一秒。
而等再我回过头来时,椅子上的他已经不见了。
(1)月球上的一座环形山。
(2)火星北半球的大流沙地带。
(3)作者虚构的一种苏格兰威士忌。
(4)“反应股份有限公司”的简称。
(5)“stimulative”与“simulectronics”拼写类似,她把两者混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