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缰之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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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那年,我躁动不安,在课堂上总忍不住要捣乱,有几次被老师咆哮着赶出教室,干脆跑出学校去玩。后来开始旷课,老师和同学越来越像陌生人了。

现在我还会梦到父亲为此训斥我的情景,我站在他书房门外听他责骂,房门半开着,父亲站在写字台前,背对我,灯光昏黄,影子在墙上微微晃动。我注视着那个高大的黑影,默默听着。不知为什么,在梦中我会觉得那灯光很温暖。有时他会陷入沉默,他的沉默比责骂更让人难挨。

深冬的一天,风特别大,我逃学在外游荡,从早上到下午,直到冻得受不了才往家走。在楼门口,我遇到了父亲。他拎着一只棕色手提箱,站在风里。“你跟我过来。”他招呼我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

“小宝,我已经把咱家房子卖了。房子里的东西也都处理了。这是卖房的钱,我全留给你。我没把钱存进银行,是想让你把它装在脑子里。你不想上学,也不用再去了。”说完,他把手提箱递给我。我不敢接。他拉过我的手,把提箱把手硬塞在我手里。真沉。

“照顾好自己。”他说。

“那你呢?”我疑惑地看着他。

“你不用管我。”说完,他一转身,快步离开了。

拎着这只沉重的箱子,我不知如何是好,发了会儿呆,决定先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想一想。

我来到公园里,从我家阳台就可以俯瞰这座公园,我对它很熟悉,我找到一张长椅坐下,把提箱放在身边,一只手压在上面。眼前是一座冻结的湖,狂风正从冰面横扫而过。公园像一个封闭、静止的空间,很多年过去,不会有一丁点变化。我想起妈妈还在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经常在这里玩。记忆中我总是在跑,在我爸妈的身前身后跑,有时会和他们拉开一小段距离,当他们喊我,我就朝他们跑去,像一只小狗,他们总在对我笑,那是一些快乐的日子。

天渐渐暗下来,公园空了。我被冻成了冰棍。还好我终于想好了接下去该怎么办。我站起来,把手提箱打开一道缝,朝里面看了一下,一沓沓的钱塞得满满当当。我从中抽出一沓,揣进羽绒服的内兜,拉上拉链,然后将搭扣重新扣好。

天黑之前,我住进了紧临公园的一家小旅馆。几天以后,我租到一处半地下的居室,距离我家不到两站地。这个新住处让我觉得安全,关上门,拉上窗帘,便与外界隔绝开来。

我知道每沓钱是一百张一百元,但始终没去数提箱里总共有多少沓钱。箱子平时就塞在床底下。

白天我仍旧在外游荡,兜里揣着很多钱,但并没有挥霍的冲动,晚上我回到住处,早早上床睡觉,甚至比父亲离开前老实了许多,只是再没去过学校。

我舍不得花这些钱,我还在幻想,父亲会后悔,会回来找我,然后把我们的房子买回来。

春天来了,父亲杳无音信。雨水淅淅沥沥,湿润的气息渗入体内,我再也待不住了。我决定去看看大海,长长见识。我买来旅行背包,从提箱里掏出一小半钱塞进去,便出发了。

长途车坐了一天一夜,来到一座海滨城市,跳下车,就闻到了海的气息。

我径直朝海走去,半小时后便踏上了沙滩。晨雾未散,只有几个捡拾贝壳的人走过,前方是灰蒙蒙的海面。我从肩头卸下旅行包,双手抱膝坐在湿冷的沙地上,忘却了时间。

“一个人看海呢?”

我惊醒过来,回头看,是两个女孩站在我身后。

“和我们一起玩吧。”

“啊?”

“一个人多没意思。”

“你们是从海里出来的?”

“是啊,我们是海妖。”

跟我说话的这个女孩叫S,很活泼,气质像男生。另一个很内向,沉默寡言,叫Y。S看上去比我大两三岁,Y跟我差不多大,那以后我们三个就在一起了。我问过S为什么会找上我,她说我浑身散发着钱的味道。

“钱是什么味道?”

“说不清楚,像是热带空气里那种甜甜的味道吧。”

我在临海的一家酒店租下一个宽敞的套间,站在阳台上可以远眺大海。我们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然后一起去最高档的餐厅吃饭,去商场购物,看五花八门的演出,乘游艇出海,直到筋疲力尽。

在S的央求下,我给她买了一辆很漂亮的小轿车,她带着我们到处转,车子开得飞快。从那时起一切都开始加速,浓密的行道树、变幻的路标、悠长的海岸、缥缈的云、孤零零的度假小屋、耀眼的光、咸涩的海风、一处处突兀的弯道……日子便这样过去了。

天渐渐变热,我领略了两个女孩最美的样子。她们喜欢泡在海里,我不会游泳,也不想学,独自坐在滚烫的沙地上,看她们跟其他男人嬉戏。我没有一丝不安。我相信海滩上只有我带着浓重的钱味。

一天晚上,S独自开车出去,结果出了事故。为了躲一条猛然蹿出的狗,车子冲下山坡,撞在一棵树上,车子报废,而她竟毫发无损。

一周之后,S要我陪她喝酒。她说她很喜欢我,不只是因为我身上有钱的味道,还有别的。什么呢?她答不出来。她的目光迷离,眼睛很美。然后她开始要我再给她买一辆新车,她已经选好了车型。我答应了,她很高兴,又开始喝酒,喝着喝着忽然晕倒了。

我和Y把S送进了医院,医生只说病人情况很危险,却说不出病因。他们问我能不能负担医疗费?我说我可以。

接下去的一个月,我把旅行包里剩余的一沓沓钱陆续交给了医院。S却一直没有醒过来。钱交光后,我和Y像犯了罪一般连夜逃回了我的城市。

我把Y带到了那个半地下的居所。当她得知我还有许多钱时,表现得很惊讶,但并没说什么。我和她之间似乎有一种默契。

我们过起了昏天黑地的日子。海滨的情景像一场梦,Y是我从梦里带回的女孩,那时她几乎一言不发,现在终于开始说话了。

有一次,她问我有没有想象过这样的场景: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走到街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经常这么想。”

“那你心里其实希望所有人都死掉,只有你一个人活下来享受这个世界。”

“那倒不是。”

“就是这样。”

“你没这么想过吗?你肯定也这么想过,所以才会问我。我猜每个人都这么想象过。”

“是想过,但我经常想的不是这个,我想的是,我死了,消失了,但其他人都还在,大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大家既没活得更好,也没活得更糟。他们就那么活下去。那个世界上没有我。”

我们只在迫不得已时才外出,主要是去买生活必需品,每次都是大采购,然后运回幽暗的洞穴,储藏起来,至少可以享用一周时间。后来,我们每周日下午会去街角的影院看一场电影,这是Y要求的,她说不这样做会完全失去时间感。

一个周日,Y病倒了,我说留在家里照顾她,我对电影没多大兴趣,但她坚持让我去,她说这是我们的规矩,等我看完,回来要给她讲一遍,不能漏掉任何细节。于是我顶着寒风去了电影院。

我看的是一部新上映的爱情片,非常感人,男女主人公是两个孤苦伶仃的人,克服了种种困难,终于结合在一起。许多观众都看哭了,我也哭了,内心仿佛得到了净化。看完电影往回走的路上,我想到我和Y可能也是相爱的,有一回我从睡梦中哭醒,她曾在黑暗中紧紧地抱住我。

回到住处,房间里漆黑一团,我以为Y在睡觉,走近床边才发觉并没有人。我想她是不是出去了,等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把床下的手提箱拉出来一看,里面的钱全不见了。我躺倒在床上,抑制不住大笑起来。

就这样,我失去了父亲用我们的家换回来的钱。

我开始追踪Y,她到过许多地方,频繁更换住处,但始终无法逃离我的视线。终于,在一条漆黑的小巷,我逮住了她。我用一条细长结实的绳索从后面勒住她的脖子,两人一同摔倒在地。我使上全身力气将绳索勒紧,坚持了很久,我问她:“你死了吗?”“没有。”她说。我吃了一惊,再拼命勒,这一次更久,然后鼓起勇气又问:“你死了吗?”“没有。”那声音平静、冰冷……我猛然惊醒,意识到这是一场梦,心脏仍狂跳不止。

一直到弹尽粮绝,我才再次走出洞穴。我在街上游荡,不知不觉又来到我家附近的那座公园。我穿过一片树林,找到湖边那张长椅,长椅下铺满被冰霜啃噬过的碎叶。我坐下来,望着冻结的湖,阵阵冷风从空荡荡的冰面上刮过去。

就要离开公园时,我偶然发现一块告示牌上贴着一张招工启事。我找到公园管理处。他们雇用了我,或者说,收留了我。那以后我就在公园做杂工。我住进了园内一间为职工搭建的平房,吃喝都在园内食堂解决,没有特别的事情要办,我便可以不迈出公园半步。

前不久,我正在湖边干杂活儿,看到不远处的桥上站着个女孩,我觉得不对劲儿,就盯着她。果然,那女孩翻过桥栏杆跳进了湖里。我随即也跳了下去。后来我们都被救上了岸。落水时,我的意识模糊了,记忆中只有哗啦啦破碎的水。

他们都说我跳下水是为了救人,只是水性不够好,事后对我做了表彰,还发给我一笔奖金。我把这笔奖金放在那只棕色手提箱里。我每个月省下的钱也都放在里面,虽然工资微薄,但我的开销也小,现在提箱里的钱已堆成了一座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