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耳
起初困扰我们的是缭绕不散的雾。在南方安顿下来以后,才见识了雾的威力,这白色的幽灵从早到晚在屋外游移,浓重时,景物皆遭吞没。推开玻璃窗,雾会飘过窗前细滑的瓷器,在室内漫溢开来。
不知是长久浸泡在湿气中,还是沉溺于深度的静默使然,我的身体如受潮的木头般起了变化——我长出了两对新耳朵,分别位于左右肩头和左右手背。
妻子出差回来,看到我的新耳朵,惊叫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啊?”
(肩耳:“夜已经深了。”)
(手耳:“一头熊在冬眠。”)
“别担心,只是耳朵,不疼不痒。很好玩。”
“我看看。”
(肩耳:“狗叫了。”)
(手耳:“车坏了。”)
她仔细观察新耳朵,将它们揪来扯去,还把眼睛凑近耳孔,用手电向内探照。
“不会是什么肿瘤吧?”
(肩耳:“走来一个女人。”)
(手耳:“月光洒在屋顶上。”)
“明明就是耳朵。不仅外形是耳朵,还可以听到声音。”
“什么?”
(肩耳:“忽然!”)
(手耳:“在哪儿?”)
“我已经反复试验过。我自己的说话声,在这两对新耳朵听来是一阵沙沙沙的声音,就像背景音。但别人对我说话的时候,就可以听到三种声音,你说一句话,我可以同时听到三句话,这三句话的长度相近。但除了说话声,其他声音,非语言的声音,像虫鸣、雷声、雨声、汽车喇叭叫,只会伴有轻微的回响。歌声比较特殊——曲子会有回声,歌词却有三种。”
“你没骗我吧?”
(肩耳:“伸出纤细的手。”)
(手耳:“取出一把枪。”)
“骗你干吗,比如你刚说的这句,肩耳听到的是:‘伸出纤细的手。’手耳听到的是:‘取出一把枪。’”
“好像什么恐怖故事。”
(肩耳:“门被风吹得啪啪响。”)
(手耳:“火车站的钟声响了。”)
这话唤醒了我的记忆。十多年前,我曾致力于写作,还出版过一本短篇小说集。后来,因为患上神经疲劳综合征,才不得已放弃。患疲劳综合征的那段时间,总是对自己写出的东西不满意,同时有一种妄想:每当我写出一篇糟糕的小说,某个人就会写出一篇出色的小说,但是这个人从不发表,只是微微一笑,然后默默将它隐藏起来。要是我能写出一篇好小说,这个人就会写出一篇劣作,但他不会介意,而是微笑着将劣作删掉。这个幻影不断折磨我,以至将我耗损殆尽。
妻子不再问什么,似乎接受了我长出新耳朵的现实。我们像往日一样,走出屋子,步入浓雾,去湖边散步,漫长的散步。我们定居此地,大半是为了那座雾中的湖泊,为它幽静、迷幻的美。
在路上,妻子讲起出差时的遭遇,一口气说了好多。
“每次去C市,我都路过一座高山,从山脚下能看到山上有座大庙,我总想去看看,但每回都抽不出时间。后来,在梦里,我又去了好多次,但和现实里一样,老是有什么原因让我没法上山,不是被卖票的人拦着,就是忽然接到电话让我赶紧折返。这次我想,说什么我也得上去。赶到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太阳快落山了,我没有退缩,一鼓作气爬了上去。寺院大门敞开着,看不到人,像做梦一样,我往里走,穿过一座座大殿,没有时间拜佛。等我走进最末一座大殿,发觉灯火全熄了,黑幽幽的,殿中央有一尊异常巨大的佛像,有十几层楼那么高,伫立在黑暗中。这时候,从佛像后转出两个人,他们朝我走过来,还没靠近我就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把我往后推,我退出了大殿,他们也走出来,其中一个回过身,轻轻掩上殿门。‘下班了。’另一个说。原来是这里的工作人员。”
(肩耳:“每天上下班都要走很远一段路,来回要走八个小时,只能步行,因为这里荒凉到根本不通车。但是,公司的待遇非常好,办公环境舒适,工作没压力,主要是整理咨询卡片,择取重要的录入电脑。办公楼三层有一个自助餐厅,能随时去吃东西,喝各种饮品。从办公室的窗口,可以眺望纯自然的风光,这是一片广漠的荒野。同事都住在公司宿舍,就在办公楼的后面,但我没这么幸运,我来的时候,宿舍刚好住满。公司专门为我安排了住处,是距此最近的一处可以住人的地方,但还是太远了。野地坑坑洼洼,没有一条像样的路,无法开车或骑车,只能步行。下午五点下班,我就换上旅游鞋上路了。要走到天完全黑下来,大约九点,才能回到我的那座石头房子。早上五点,我就得爬起来往公司走,因为公司九点开工,指纹打卡。奇怪的是那片我每天两次经过的墓地。”)
(手耳:“女预言家听到一个故事的开头,就能预言结尾。此时,她开始劝诱男子说出那个故事的开头,看她能不能猜中结尾。出于对她的好感,他说了,故事的开头是这样的:‘从前,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过了几秒钟,她说出了故事的结尾:‘最后,他们都死了。’她问对不对,他说一点没错。完整的故事是这样的:从前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相爱了,结婚了,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后来,男人死了,又过了几年,女人也死了。‘这故事太简单了,简直算不上故事。故事需要悬念、冲突、转折、危机、高潮、余韵,需要矛盾、复杂性和更多的维度。’我说。‘我不这么想,这个故事没什么不好,因为,怎么说呢,除了它本身,它什么也不需要。’女预言家说。围绕故事的话题告一段落,我们三个又将目光投向那头老虎,它仍然在睡觉,连姿势都未见一丁点变化。”)
“在山上的时候,我就有种预感,我再也不会梦到它了。”
(肩耳:“那个韩国人每天从下午三点睡到转天上午九点。”)
(手耳:“阴影下的每一座墓碑都像是一所缩小的住宅。”)
越接近湖,雾越浓稠,来到湖边时,我们相隔不到一米,却已看不清对方。实际上我们也看不清湖面,这座湖正是雾的源头,我们所见的仅是雾的诞生。一团团浓雾升起,徐徐滚动,裹住我们。我们坐在湖边圆石上,脚边趴伏着被漂白的树木根须,一派混沌的宁静。我的六只耳朵得到了休息。但我的脑海中仍在回荡着妻子方才的话,以及这些话的变体。这让我产生一个想法。为了不打破宁静,我将之按在心底,回到我们的屋子,才把它讲出来。
“我又可以开始写小说了。”我说。
“你本来就可以,只是你不想写。”妻子说。
(肩耳:“起风了,这回是秋天的风。”)
(手耳:“在楼道拐角处,有个人影。”)
“不是,之前我是真的没法再写了,心力已经枯竭了。但今天我想到一个方法,可以利用新长的耳朵来写。你听我说,我不是写过一本小说集吗,你来念我的小说,我的新耳朵会听到不同的东西,我把它们记下来,这些东西有可能构成新的小说,明白吗?”
“这叫什么方法?”
(肩耳:“那是人的声音?”)
(手耳:“你心里有鬼吧?”)
“我想试试。”
“这不是投机取巧吗?”
(肩耳:“那个德国人叫施密特?”)
(手耳:“船舱里可以看电视?”)
“不是投机取巧,是新的耳朵带来了新的可能。”
“总觉得像作弊。”
(肩耳:“台风快登陆了。”)
(手耳:“那个女人真美。”)
她虽这么说,还是忍不住好奇,俯下身从床下拉出一只收纳箱,掀开盖,翻找了一通,取出一本我的小说集。那是我送给她的礼物,当时我们还是好朋友的关系。我接过书,看了看,书封由于曾经浸水,已经皱巴巴的。翻开扉页,上面写着:“送给我的挚友B”,下面标记的日期是十五年前的某天。
“来,开始念吧。”我把书递回给她。
“你想没想过,可能你听到的是另一个人的小说,像什么你从没读过的莫泊桑的小说,你把它记下来,然后发表,人家会说你抄袭。”
(肩耳:“经过那片墓地时,总会犯困,尤其是冬天的夜晚,我总要在地上躺一会儿,这时似梦似真地,会听到地下有个人在小声说话。”)
(手耳:“他们领悟到,形势正在向着对他们有利的方向发展,于是开始囤积物资,当‘威尔逊号’抵达港口时,他们立即拉响了警报。”)
“自己听自己的小说,再写出新小说,无论如何不能叫‘抄袭’吧?连自我抄袭都算不上。而且所有小说本来就大同小异,所以才都叫‘小说’,不能太较真。”说完,我打开笔记本电脑。
妻子似乎仍有疑虑,但已捧起书来,准备开始。小说集中的第一篇第一句响起来。
“念慢一点。”
妻子一口气念了三篇小说,我把肩耳和手耳听到的分别记录下来。实验结束后,妻子去整理她的旅行箱了,我对着这些陌生的文字陷入了漫长的苦思。
肩耳与手耳之间像有某种配合,它们给出的语句是一些拼图板块,调整顺序,交叉组合之后,一篇篇新小说便浮现出来。我伏案工作到凌晨,搞出了六篇新小说,而且质量都还不错。这样的速度在从前是不可想象的,在我的巅峰时期,写六篇小说也需要半年时间。
这时我隐隐感到那个影子对手耸耸肩膀,露出苦笑,徐徐缩小、黯淡,终而消失了。
趁着妻子还有三天假期,我让她把那本小说集中余下的作品,三十一篇,全部读了一遍。一个月后,我得到了六十二篇新作。这只是个开始,接下来,我会让妻子读这六十二篇小说,之后我将得到一百二十四篇新作,如此以至生命尽头。
我提醒自己稳住,一步步来,我选出了二十四篇小说,结成一个集子,发给一位做文学出版的老友。在信中,我告诉他,这部小说集是我多年来暗中坚持创作的结晶。很快,我收到了他热情的回信,他表示一定促成书的出版。
推开窗,雾漫进来,凝望窗外,一片白色,我倏地产生一种幻觉:我的身上,包括六只耳朵上,冒出了无数小小的耳朵,淡粉色、密密麻麻,像一层疹子。与此同步,从我的记忆深处涌出众多面孔:亲人、老师、同学、同事、推销员、导游、路人……他们又将自身记忆深处的面孔召唤过来,挤到我面前,之后一齐开口向我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每一句话又被无数的耳朵转化为无数句话。
不到十秒钟,我就被这充满话语的白日梦魇击溃了。我捂住头部两侧的耳朵,疾步走出屋子,一口气跑到湖边。驻足喘息着,滚滚白雾淹没了我。在一派死寂中,渐渐地,我恢复了平静。